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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是最大的力量——70后作家周瑄璞访谈

来源:《创作与评论》 | 房存 周瑄璞  2017年11月24日09:49

主持人语:

“陕西”“70后”“女性”,是批评家们在讨论周瑄璞时经常使用的关键词。周瑄璞作为一个作家而受到广泛关注,与她的长篇小说《多湾》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一部厚重之作。在与房存的对话中,周瑄璞透露了不少《多湾》的写作秘密,也谈到了她个人对笔下诸多人物的理解。因此,要理解《多湾》,这一访谈无疑是很好的参照:她们在对话中还谈到了许多创作方面的问题:关于写作的准备,关于如何才能坚持长期写作并且写好,关于写作对生命本身的意义等等,她们在对谈中也给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李德南 刘涛)

用周瑄璞自己的话来说,“2008年,是激情燃烧的一年”,这一年她全力写作《多湾》,雄心勃勃地立志在文坛打下一片天空。结果一次次投稿宣告失败,而背后的理由是:你没有名气,凭什么写得这么长?这瓢冷水没有熄灭周瑄璞的创作热情,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始终相信,《多湾》所表达的是人性中永恒的东西,即使晚些出版也不会影响它的价值。从2010年开始,周瑄璞如同“开挂”了一般,高热状态地集中写了四五十个中短篇小说,这个辨识度极高的名字不断出现在文学期刊上,让文坛惊讶于哪里杀出来一匹“黑马”。从此,周瑄璞的中短篇小说顺理成章地进入发表、转载、收入年选、进入年度排行榜这条文学“流水线”工程,逐渐在文坛站稳了脚步。在此期间,周瑄璞不忘初心,一次次精心修改《多湾》,仿佛一切的努力,就是为了这部长篇。等她再一次拿出她的《多湾》时,一切水到渠成,历经八年打磨的厚重之作得以顺利出版,收获了它应有的评价。

经历了沉静、磨砺、爆发、认可,周瑄璞在创作的道路上走得更加踏实、稳健、自信。在她看来,写作不是轻盈、自娱、消遣的游戏,更不是浮躁时代追名逐利的工具,写作是虔诚而庄严的事业,是写作者沉重而光荣的使命。她怀着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在写作的过程中交付她的青春、胆怯和真诚,丝毫不敢怠慢。“真诚是最大的力量”,周瑄璞坚定而平和地说。在周瑄璞眼中,作家要做的正是摒弃谎言、矫饰,直面真实的人生与永恒的人性,从而唤起人类的道德、尊严与善意。

一、“写作就是平复我们内心的焦虑”

房存(以下简称房):《多湾》刚写成时,由于篇幅太长等原因,出版不顺利。于是您决定将这部小说先放一放,把精力放在写中短篇上,这期间您对文字产生了新的感觉,多次对《多湾》进行修改,删掉近10万字,成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多湾》。在不断摸索、成熟的创作道路中,您对小说的认识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周瑄璞(以下简称周):人一开始在井底的时候,看到的世界相对就小,苦于别人不认可我的写作。其实当你从井底跳出来的时候,你发现你写得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这个世界其实对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和埋没,一个作家出不来的原因还是写得不够好。我在出版社工作,最近在编一套“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我们选了十几位中国当代优秀的女作家,系统看过她们的小说之后,我发现她们能够在全国文坛冒尖,一定是有道理的,她们每个人写得都很好,虽然风格不一样,这个人很简洁,那个人很细密,这个人很温情,那个人很冷酷,但是她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如果说这几年我在进步的话,那就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只有把作品写好是最重要的,不要责怪世界埋没了你。当你觉得被埋没的时候,其实是你不够好。

房:能谈谈您对小说的理解和认识吗?

周:有种说法是“小说就是小处说”,也有人说小说就是“小声说一说”。我认为小说就是从小处着手,从日常的、平凡琐碎的生活着手。再伟大的小说都是从日常、平凡写起的,它不是搭一个空架子,当然搭那个大的架子是必要的,但填充物都是小的、琐碎的东西。那些最打动我们的作品难道不都是平凡琐事吗?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呢。即使是一部小说写了那些大事情,我们总觉得它好像不真实,没有温度,或者离我们很远。

房:您现在的创作状态怎么样?

周:如果用“程度”来表明我对写作的热爱和决心的话,目前是程度最高的,这条路越走越坚定,再没有任何力量让我放弃文学,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写作,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写作,而且越来越觉得时间很紧迫,时间总是不够用。我非常苦恼,要用大部分的时间去应付日常工作。人的任何理想、期盼都伴随着苦恼、枷锁,你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挣脱枷锁,我们一生都在解决问题,等所有的问题解决了,就要面临一个终极问题——死亡。有一天我在超市从传送梯上向下降落,忽然想到,天呐,我的生命已经过去一半了!有一天我要告别这个世界。这就是人生最大的问题。

房:所以我们努力写作是为了不那么畏惧死亡。

周:是的,假如将来我临死之前想到,我这一生还没有白过,多多少少有过一些贡献,留下我来过的一点痕迹,只能这样子了。作家经常在焦灼之中,作家就是伴随着焦虑,写作就是平复我们内心的焦虑,写作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办法。在现实中可能觉得无奈、失败,自己很不如意,当你沉浸在写作之中,自己营造一个世界,这样一步一步支撑着作家能走到今天。

房:那么您在构思、写作(尤其是长篇)的过程中,有没有过非常焦虑,甚至绝望的时候?

周:可以说是经常性地“非常焦虑”“非常绝望”。刚才已经说过,写作就是为了平复内心的焦虑。我不害怕写作的劳累,而是恐惧写不出来。有时无从下手,大脑空白,却心有不甘。或者想尽办法推后打开写作的页面的时间,只在网上乱看,开机一小时,还是不能进入写作议程,好像那是繁重的劳役,明知赋税在身,逃不脱的,却是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只将“要写作”当成一个说辞和精神寄托,在网上看到别人的成就,层出不穷的新作,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写作者最痛苦的时候。

房:您一般是怎样化解这种情绪和困境?

周:化解方式非常有限,最难受的时候,自己躲起来哭一场。我不抽烟不饮酒,无不良嗜好,也不爱倾诉,自己流泪不失为一个宣泄的方式。或者记录下当时心情。我有一个文档,起名“负能量”,记着那些让我不快的事情,生命中的挫败和渴望,最悲观绝望的心情,但是也最为真诚。那些文字回头去看,倒成为很温暖的记忆。六十岁之后我会写回忆录,不管有没有人看,但我想记述一个生命在这世上的经历。从现在开始,我就有意识地记下一些自己认为“重大的事情”。

房:现在有没有在计划下一部长篇?

周:我下一部已经基本写好了,现在已经在准备下下一部了。你看那些优秀的作家,哪个不是又多又好,比起他们我不算高产。像陈忠实老师一部《白鹿原》“定天下”的太少了,那个时代已经不再了,只能靠我们不停地写,不停地写。

房:可以看出,您对写作的态度非常虔诚、踏实。评论家北乔曾称您是位能在喧嚣中保持安静的作家,“以独有的闹中取静来面对生活,进入写作”。您是如何在当下浮躁的环境中保持这份沉静之心的?

周:安静,是一个作家的基本修养,也是从事任何事业的前提。“洪水退落的时候,发现了霓虹;照样,当你镇静的时候,也会听到神的声音”。保持心灵的宁静与独立,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种种恩典,维护自己内心小宇宙的运行,专注地从事一项事业。一个写作者,尤其要修护自己的内心,保持一颗稳定的沉静之心。

二、“陕西”、“70后”、“女性”——三个响亮的“标签”

房:陕西当代文学有着优秀的传统,您在创作中会不会有意识地继承这种传统,或者说向陕西前辈作家们学习、取经?

周:我想我学的是他们的精神,不可能学创作方法。学他们那种吃苦、刻苦,视文学为生命的意志,其他的没有办法学,也学不到,每个人都有基于自己生命体验的独特的风格。

房:很多陕西作家都特别能吃苦,据说您最多时候一天能写到一万字。

周:我是河南人,我可能融合了最能吃苦的两个省份的特质。作为一个人,河南人最能吃苦;作为一个作家,陕西作家最能吃苦。我曾开玩笑说,在河南人的字典里没有享乐,没有浪漫、超脱。北方的环境相对来说比较艰苦一些,又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人们常有一种忧患意识,奋斗精神,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觉得短短的一生就是要全身心地投入。

房:“爱情”在您的小说中占据很大的比重,女性在爱情中的微妙、隐秘的心理体验构成了您的一大写作亮点,能谈谈您的爱情观是怎样的吗?

周:请原谅我不以我的面孔来谈爱情,而是躲在文字之后书写。爱情实在是一个无法可谈的事物。我的一位朋友说,她不养花,不是不爱花,而是花谢时,她会难过。

房:好的,那我们转向下一个问题。您曾表示《多湾》致力于写出真正的女性,在您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哪一个人物是您最满意、最欣赏的?

周:在《多湾》里面我最欣赏桃花。好多女性读者甚至评论家说,桃花其实活出了女人最理想的状态,可能现实中咱们都达不到那种状态。她追求自身的幸福、欢乐、爱情,但她最后又是一个拯救者,对所爱的人忠贞不移,哪怕自己被批斗。

房:桃花确实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很多人将她跟田小娥对比。

周:是的。作为一个女性,我其实不太满意田小娥那种形象,田小娥是被各种男人利用的功能更多一些,而桃花是活出了自我,我觉得只有女作家才能理解,才能写出桃花这样的形象。

房:其实我还很喜欢你的中篇小说中一个人物——曼琴。她不像桃花那样个性鲜明,但很有女性的力量。

周:我也很喜欢曼琴。看来我们都是喜欢一种担当精神。她虽然长相平凡,但读完小说以后你觉得她那么美,其实我们的生活、家庭、社会就是靠这样的人,靠无数个曼琴撑起来的。她那么纯净、安静,又有力量,心怀倔强,她身在那样的家庭,却用柔弱的肩膀勇敢地担起了一切。她具有女性的牺牲精神,成为家庭的支柱。如果没有曼琴的话,这个家庭可能就沉入最底层——这种底层不仅是物质的,更多是精神层面的。但正是因为有了曼琴,这个家又撑起来了。这常常是女性在家庭中所起的作用,曼琴其实是担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现实的无奈和严峻,激发出她身上的母性力量。

房:周老师,您再谈一谈季瓷这个人物吧,这是所有读者都喜欢的形象。

周:季瓷的原型就是我的奶奶,我写的时候当然是怀着感情去写,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寄托在她身上,但是她身上还是有我不满足的地方,我试图把她跟桃花结合起来写成一个人,既是母性的,又是女性的,既是端庄可敬的,又是风情万种的。但是面对自己的长辈(祖母),我终于没勇气这样写。所以我又塑造了一个桃花,桃花这个形象完全是虚构的。如果把季瓷和桃花结合起来,那么就是一个最完美的形象了。但是我想世界上没有百分百的人,把她们分成两个人可能更好一些。季瓷和桃花是相互呼应的,是女性的两面,季瓷是女性的偶像,桃花也是。

房:的确,这样写两个人物都显得很真实,季瓷是个正面的偶像,桃花的篇幅虽然不多,但每次出场都能点亮小说。说完了女性,我们谈一谈男性形象吧,您理想中的男性形象是怎样的?

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多湾》中的章守信,这个形象我挺喜欢的。他是以我的爷爷为原型的。他虽然脾气暴躁,但内心很纯净,很善良。当初孩子一生下来他就知道了(孩子是季瓷前夫的遗腹子),但别人嘲笑章柿是“带肚儿”的时候,他勇敢地跳出去大闹一场,他要在事件刚有萌芽的时候把它扼杀掉,以保持一个家庭的尊严。他虽然是个农民,识字不多,但他很有教养,很文雅,一点都不粗俗,他内心是很纯净高洁的。他特别有自尊心,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是他问“丢不丢人”。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人们却不忘关心尊严,民国那时候的人活得很自尊、坦荡。我在写章守信时是充满了感情,带着对自己爷爷的感情。

房:而且我感觉越写到他的晚年,这种感情越深。

周:是的,小说写了他晚年那种柔弱,容易流泪。人可能都是那样,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性情暴烈,但老了之后心变得越来越软。小说写到章西芳回到家乡,待在爷爷的小东屋,闻到爷爷身上那种味道,这都是我的真实经历和感受。

另外,我理想中的男性还应该是post,这是一个虚幻的形象,他代表着文明、富足和学养,他跟章守信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出现在一部小说之中,前后呼应,让我觉得世界真是博大而奇妙。是我对男性世界的致敬吧。我愿在小说中温情而真诚地歌诵男性,赞美我们的父兄及爱人。

房:那么我们再来说一下您70后的身份。也许许多作家不太认同代际划分,您怎么看?70后的经历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周:其实说几零后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对评论家和研究者来说,确实需要一些标签来分类,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得多了,我对“70后”也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它成了我的一个符号。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很缺失,我觉得目前我们国家最有希望,我最满意的一代是90后,90后身上的公民意识比较强,受教育也比较完整,他们是完全现代的。我们小时候“文革”没有完全结束,没有接受真正优秀的传统文化教育,世界先进的文化也没有得到,童年教育近乎一片荒漠,得到的算是一种亲情教育,受老人、父母的感化多一些。

房:目前评论界对70后作家们的关注越来越多,许多评论家都提出70后作家身处60后与80后作家之间的“尴尬”处境,质疑为什么70后还没产生莫言、苏童这样的作家。作为这一作家群体的一员,您是如何看待70后文学现象的?

周: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有社会的原因,有历史的原因。70后的面貌整体是有点乖,有点沉闷。大概因为在我们的成长关键期,最应该打开窗户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而窗户是关闭的。至于为什么70后作家没出莫言、苏童,我认为没有可比性,人跟人都不一样。文学是要离远来看,出现现在这种看法,是因为离得太近了,我们现在下的结论都为时过早。但是毫无疑问,70后作家已经是中国作家中最优秀的一批中坚力量了,比如我就非常欣赏、佩服70后作家盛可以。

三、写作技巧:遵循人性的自然表达

房:您的小说非常关注女性的生存、心理、命运,您的女性写作是受到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影响,还是凭感觉去书写女性?

周:我觉得是凭感觉去写,凭着作为一个人的信念,作为一个人对事物的理解去写作。事实上,没有哪个作家能凭着一个理论去写作,都是从自身的情感体验出发,遵循自身热血的流动而书写。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就是诚实地写出每个年龄段的体验,这就是作家的使命,比如我现在就是写出女性对于青春流逝的那种不甘、挫败感,这是这个年龄不能回能的。诚实地写出悲观和失败,真诚地面对悲观,也是一种乐观。

房:您认为文学创作会被生活范围所限制吗?您的一些小说题材也超出您的生活范围,比如《多湾》中的土改、“文革”等历史事件,面对这些题材,您如何把握,如何写出生活的真实质感?

周:写作永远是写人性,遇到任何事情你就问一句“是真的吗?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样”。《多湾》中那些事情都不是我经历的,但我以一个人的判断去想他们应该怎样。我觉得当一个作家坐在书桌前写作的时候,永远要记得自己的热血在体内流动,你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而不是一个机器,一个教化的机器,不是要给人灌输、教化什么。文学不是正确,不是先进人物事迹报告,也不是控诉材料,而是人性的各种可能性的综合表达。当读者阅读时,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阅读的,虚假的东西马上会导致抵触心理。《多湾》中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谎言、空话、套话。

房:那么,您认为书写历史和书写当下,哪个更难?

周:相对来说,书定当下可能更为难一些。因为书写过去与历史,无有挂碍,陌生感会给你更大的自由,发挥余地更大。而书写当下,因为离得太近,各种干扰会更多一些,让我们看不清楚,就像花眼的人一样,需要拿远一些。

房:我发现您的小说非常注意把握和捕捉生活中的某个片段、场景,比如短篇小说《来访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很模糊,情节也不是曲折跌宕,但是却把人物的心理表现得精妙入微,在这方面您有什么技巧吗?

周:没有什么特定的技巧,我觉得所有优秀的小说都是心理小说,而且最出彩的部分恰恰都是写内心。但是咱们中国传统小说一般不写人的内心活动,伟大的《红楼梦》写到过一些心理,其他的就很少了。心灵是最真实可靠的,博尔赫斯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街道和内心比起来,内心更坚固,因为街道可以拆了重建,而内心不会。千百年来,人性是不变的,变的只是道具。我们现在的愿望、想法、心理活动,人类游戏规则,跟唐代、宋代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认为小说永远是写人的内心的。不涉及内心的小说,我不认为它是好小说。

房:您的写实小说多采用常态叙事手法,但也有一部分小说采用现代主义技法,比如《隐藏的力量》《抵达》等,这种写法是刻意为之的策略吗?

周:也不是有意为之,就是自然的表达吧。我比较喜欢这类的小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茨威格,受他的一些影响。我喜欢他笔下人与人之间非常体面的关系,哪怕是闹矛盾、争吵,也都是文质彬彬的,而不恶语相向,赤膊上阵。

房:说到茨威格,能不能具体谈谈您的阅读感受?

周:茨威格除了故事的精巧,语言的优美哲理,我认为最能牵动人心的是他那大段大段,甚至长达几十页的心理描写,以及他那神经质的无处不在的优雅,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写作,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心灵,也就是说,文学是为心灵服务的,超越国界和种族,达到全人类心灵的沟通和共鸣,让我们明白,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只是外表、肤色、种族、习俗等,除了这些硬指标外,全世界人总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房:还有哪些对您产生过影响的著作呢?

周:我喜欢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它们不仅影响了我的创作,也影响了我的生活和人格。那些经典作品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活着,人类应该去往哪个方向。

上帝告诉人们你们要互相爱。90年代初,我读《平凡的世界》,书中人物的命运,深深牵动着我,我急切地想要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读到田小霞死的时候,我热泪奔流。就在去年冬天,阅读厚夫写的《路遥传》,路遥生命的最后时期,七天七夜没有入睡,疼得在床上翻滚,最后痛苦地死去。我又一次洒下热泪,想起当年为田小霞而流的泪水。

我认为有必要专门说说《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理智地来看,确实有不少的问题,比如文学粗糙,比如简单直白,比如图解形势与政策,我尤其不喜欢的是:对里面主人公的肯定,一定要高干子女爱上他们。这说明作者内心有着非常卑微的东西,这是我们整个国民的悲哀,不是路遥一个人的……但是,纵然这部作品有一百个缺点,也掩盖不了他最大的一个优点,那就是真诚。路遥对文学、对人生的一颗赤子之心,作品中所反映的青春、梦想、奋斗、爱情、亲情、友情……甚至同情,都是那么真挚、纯粹、美好,深深地打动我们,于是,我们终于情感战胜了理智,或者说,我们压根就怀着满腔真情,爱上这部小说。路遥作为一位作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或许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他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拼命绽放光彩。他短暂的生命,以辉煌定格。

雨果的小说《悲剧世界》,冉阿让为了实现对芳汀的承诺,在夜里去寻找小柯赛特,带她走。他一直保护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直到她体面地出嫁,过上幸福的生活。最后冉阿让死去时,黄昏的房间里有一只天使,扇动着巨大的翅膀。这时我们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烛照着人类前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最是让人心灵纯净而涤荡。在欧文·斯通的《梵高传》中,我们看到许多坚硬如石的冷峻现实。梵高还很年轻就死了。他死前去给很多人告别,他认为,“无论如何,他生活过的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他想到了他的一个又一个朋友,包括给他说永远办不到的人,因为,“他们促使他爱上了人世间那些横遭蔑视的人”。

一个人,能够在阅读中体会到崇高的心灵震撼是特别幸福的。

房:从您的阅读体验可以看出,您十分偏爱真诚的文字,容易感怀于人类甘于奉献的伟大灵魂,钟情于发掘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其实这种情感倾向在您自己的创作中也有明显的体现,那就是一以贯之的对小人物的体恤、同情与理解,可以说是“文如其人”。您的小说流淌着雅致、诗意的气息,丝毫不见粗俗的痕迹,您在现实中就是一个追求诗意生活的人吗?

周:我愿意在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和美好。比如我每天晚饭后散步,看到夕阳,看到城墙,看到花开,看到云在天上浮动,看到跳广场舞的人自得其乐。我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让我多些时间读书写作。我为生活奔忙,走在浓密的树荫下,感到生活节奏和人生局面在我自己可控可知的范围,我会感到踏实幸福。黄昏来临,我会想起童年,如果一个人在家,我不愿意开灯,仿佛是不想接受白天结束这一事实,我会用灵敏的嗅觉,极力寻找黄昏的气味,回忆童年和过去的岁月,思考一下关于时光的问题。我感到自己真实地活着,我不愿辜负每一天,也不负那些爱我的人,这就是我的诗意。

我最不爱听别人劝解我:写作嘛,玩玩而已,不要当太真,不要把自己搞太累。我觉得,抱着这样心态,怎么能写出好作品、大作品呢。而我就是一个活得累的人,我总觉得幸福在别处,在远方,而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写作、自己的奋斗去找到她,有一天亲自得到幸福女神的拥抱。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学会了劝解自己,幸福就在此刻,就在当下,就在一日三餐之中,就在与世人相处之中,就在你写作之中,就在你写累了之后哼着歌散步之中。也许我是个无趣的人,这就是我的诗意和幸福。

房:我们总谈及作家的个性气质对作品的影响,那么反过来说,您认为写作对您的性格、观念有影响吗?

周:写作改变了我的命运,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以付出青春失去的代价。这世上从来没有只得到不失去的事物。写作消磨了我的生命,而我有幸记录下这一切。写作拯救了我,使我从一个卑微的井底之蛙,得以跳到井台,看到外面的世界。通过写作,更多的人知道我,喜爱我。我常常觉得,不是我在创作,而是文学塑造了我。

(房存: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本文发表于《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10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