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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梢神经上的绽放

来源:光明日报 | 李佩红  2017年11月17日07:31

“夏尔希里”几个字在舌齿间微微弯转儿,轻启双唇,由风带出来,如山中小溪,轻快、欢腾、跳跃。

从山下望去,沙石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羊肠线,牵引着风筝似的汽车,飘飘悠悠向云端攀升。人在车里左摇右晃,太阳穴微微胀痛,耳膜压迫,这是高海拔引起的反应。抵达夏尔希里,下车,身体仍在漂浮,像做梦,有种不真实感。

回过头来想,一个人一生中要走多少路,要去多少地方,要见哪些人,冥冥之中都有定数。比如这次的博乐行,比如夏尔希里。

站在夏尔希里的山顶,首先感觉到的是风。

风温婉清凉,混合着云杉、松柏、草木和花的香,像个顽皮的孩子,把我的头发拨乱,拍打着我的前胸和后背,掀起裙子的一角,我手忙脚乱,无法在花丛中摆出从容的身姿。起伏的山峦,像极了母亲饱满的乳房,每一寸土地都被植物覆盖得严严实实,密密匝匝。仿佛大地上所有的植物都来此避难。雪岭云杉、疣枝桦、密叶杨和爬地松像整编的集团军,壮志雄心,严阵以待,把守每一座背阴山梁。它们的堡垒之外,绿色的草甸由浅入深从上坡铺盖到山谷,草甸上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如迎风飞舞的艾德莱丝绸。平缓些的谷地,橐吾炫目耀眼的金黄,红门兰高贵纯真的紫色,野韭菜花圆球状的浅紫,还有党参花、野菊花、龙胆花……千朵万朵,绵延着花的波涛,摄人魂魄。除了怒放的花,随处可见野葱、野韭菜、野芹菜、野草莓和小麦的前身山羊草。未被人类驯化的植物,保留着天然的野性,味道浓烈纯厚。我们放心大胆地咀嚼着花的根茎,任酸酸甜甜的感觉在舌尖蔓延。

夏尔希里二百多平方公里的狭长山地,与哈萨克斯坦接壤。

一道铁丝网沿着山脊而去,铁丝网对面空无一人,中国一方在边界修了公路,路极窄,单行道,山弯水绕,每转一个弯,前方,扑面而来的惊艳,一层层、一叠叠,满山遍野,花烟滟滟;每翻过一座山,满目,依然阳光、低云、植物、水流和风,找不到一处拘泥的具体形态和格局,甚至找不到一个参照空间的点。夏尔希里日升月落,昼夜有序,四季分明,安详、宁静、和平,这三百多年来不变的自然状态,原始的、野性的、自由的美,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无可重复,无法复制。生长在夏尔希里的植物是幸福的,每一种植物,无论是人类眼中的杂草还是花木,哪怕是蜇人的荨麻,皆以自由的意志,从容的生,自由的长,优雅的死,保持着人类创世前大自然的模样,这是天神遗落人间的后花园。

植物伸向远古的隐秘通道。

曾经,草木覆盖着整个大地,人类不断地占领,大地早已面目全非,自然的呈现,只有在这儿,比遥远更遥远的深处。人类一手缔造城市,又不满足城市的冷漠和喧嚣,来自身体的背离和反抗,促使人们奔向远方,寻求自然的抚慰。

躺下来,闭上眼睛,耳朵轻贴草叶,嘴角含着微笑,每一个人都仿佛回归母腹,草木像母亲子宫壁上温柔的绒毛,安抚着我们这些城市的患病者。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是夏尔希里的一棵草,一株花,生生死死,与万物一起地老天荒。

此刻,尘世不在,烟火不在,烦恼和杂念亦不在,时间和历史模糊了边界。生命之宇宙,现在即是未来,此刻即是永恒。

世界上最伟大的美术师,也难以临摹、展现、概括夏尔希里的美;任何伟大的建筑师面对夏尔希里都束手无策。天地大美,在人的目光之外。你不能想象,把江南幽巷曲径放在这里;不能想象,故宫的红墙碧瓦放到这里;更不要提现代化的建筑放在这里是怎样的不伦不类,这里恰巧用来安放洁白的蒙古包,地上的云和天上的云遥相辉映,浑然天成。如果用音乐来形容,夏尔希里,不是宏伟的交响曲,不是舒缓的小夜曲,不是二胡春江花月夜,也不是古筝闲云野鹤,夏尔西里是自然的箫声,是九韶之音。

夏尔西里如同女子,那么的静美,又是那么的脆弱、娇羞,不谙世事,那么多的边防战士日夜守护着她,像守住一个秘密,一个传奇,一个神话。在过边防检查站时,小战士们手握钢枪,一脸严肃,查验过关的人员和证件,一丝不苟的近乎严厉。

我们感谢这些边防战士,如果没有他们守护,不出三年,夏尔希里就不是夏尔希里了。在夏尔希里,边防战士的责任不仅仅是守卫神圣的国土,他们风餐露宿、卧冰踏雪打击偷猎者,保护着最后一片净土。在这里我听到一个故事,边防队养了一头黑牛,专门驮饮用水,一个战士一头牛,十七年,在住地和河流之间默默往返,直到这头牛老死。战士们给牛立一个碑,上面刻着三个字“孺子牛”,他们用这种看得见的方式纪念一头牛的功德圆满,意在用牛的精神激励年轻的战士。

听当地人说,夏尔希里的云诡谲,不知道哪朵云里埋伏着雨,说下就下。

上山前的晚上,天一直在下雨,我为第二天的出行捏了一把汗。出发的那天清晨,雨霁天晴,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路遇哈萨克族护林员带着他的儿子骑马巡查。男孩六七岁的样儿,脸蛋两坨高原红。护林员的家在我们返回去的路旁,于是,委托我们一行把他儿子送回家。

在车里,男孩儿用很不流畅的汉语,指着山边的一片云说,一会儿要下雨还有冰雹。车里的人都笑了,他们不信。

几分钟不到,天色大变,山风催着乌云在我们头顶聚集,雨骤然而降,夹着豌豆大小的冰雹。男孩子的话应验了。

车转过一个山弯停下,男孩跳下车,跑向路边一丛灌木,跳跃奔跑的姿势像一头小鹿。不一会儿,男孩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手里一捧红艳艳的野草莓。据说,草原上长大的男孩还能借助风嗅到狼和野猪的气味,危险的远近,知晓逆风躲避。这些都是大自然赋予孩子的敏锐灵性,他是大自然的孩子。

道路湿滑,司机放慢速度,小心翼翼,转了几道弯,汽车驶上一道上坡,坡上半旧的毡房,在雨中孤立。男孩儿的家到了,他鸟一样欢跳着跑走,旋即,披着一件很大的雨衣飞跑到小车前。男孩冒雨回来,是为了把他的全部零食,一盒妈妈做的酸奶疙瘩送给同行的人。

夏尔希里是蒙古语“金色坡地”的意思。金色是阳光的王冠,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是一切美好的来源,美好来自夏尔希里,这个名字起得好。

博乐人告诉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追着日子看花,赤橙黄绿青蓝紫,每过十天半月,都有不同的花领唱。我只是夏尔希里匆匆的过客,像一片云,举不起一片鸟的羽毛。夏尔希里不属于我,夏尔希里只属于橐吾、红门兰和金莲花;属于边防战士和遥远的边境线;属于哈萨克族小男孩子。

“多想过一种感受的生活,而不是生活的思索。”在夏尔希里,我看过的,我想到的,我说的和没有说的,将在深夜隐去,唯有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