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见大海

来源:《江南》2017年第六期 | 尹向东  2017年11月16日08:58

导 读

“我”在小城银行的储蓄所上班,和老婆郭萍过着平淡安稳的小日子。农村出身的邻居孙清、刘秀娟夫妇沉湎于麻将,常邀麻友来家赌钱。在连打连输之后,设计作弊赢了一位麻将高手。在此之后,“我”和郭萍在百无聊赖中走 进了一家“吹乒乓”的地下赌庄。从不赌博的夫妻俩在尝到小甜头后,天天去那个放着奇怪音乐的嘈杂场所,还拉上了孙清夫妇,结果大败扫兴。

小说讲述了几个小人物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而生活就像大海,无所不有、深不可测。

摄影:松子

我从银行的小院子上到宿舍楼时,孙清和刘秀娟领着俩女儿正在门前啃腊排骨。他们一人抓一根腊排,夕阳照在他们身上,腊排、手和嘴唇都亮起来。

“熙娃,来一根,这是老家带来的。”孙清说,他将一件旧式军衣斜挎在肩,这是他的习惯穿法,无论什么衣服,都不会看见他将手臂套在衣袖里。

“算了,你们吃,我回家做饭。”

“来一根,忙什么。”说着,刘秀娟已冲回家中,拎着一根腊排出来。

“我胆囊不好,对腊肉敏感。”

刘秀娟几乎将那根腊排抵到我脸上,说:“怕什么,就一根腊排骨,自己家喂的猪,自己熏的腊肉,香着呢。”

我接了排骨,刘秀娟和孙清的家都在农村,他们的村子,是这一带出产土猪肉最有名的地方。市场上所买的饲料猪肉没一点油气,炒回锅肉都粘锅,他们的猪,怎会不香?我顾不上胆囊,和他们并排靠在阳光照亮的墙上啃腊排。

“香吧。”孙清说。

“香。”我说。

“啃,啃完我再去取。”刘秀娟说。

我寻思找点什么话来说,想起街上新开张的赌博游戏,叫什么“吹乒乓”,说:“街上新开的吹乒乓你去玩没?听说火得很。”

孙清说:“我才不去,那东西是机器控制,有多少钱都得扔进去。打点麻将,哪怕输了,也想得通。”

我将腊排啃完,刘秀娟又要回家去取,我忙摆着手说:“再不敢吃,你们吃。”

回到家中,郭萍已将晚饭准备好,说:“听见你在楼下说话,老不见回来。”

“我和孙清他们一块儿啃腊排骨。”

“这家人有意思,做什么事都要尽兴,连煮个腊肉都要管够管饱,当饭吃。”

郭萍说到了点上,他们一家,尤其是孙清,很具有认死理的特性,什么事不做尽兴,绝不回头。一家人把腊排当晚饭,还仅仅是最浅显的表现。

当夜,胆囊果然痛起来,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郭萍在身边轻微地打鼾。我撑起身体,靠着枕头,感觉整个右腹都突了出来,疼痛像一块块尖硬的石头,垒在胆囊里。夜已深,孙清家隐约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又安静了,过不上一会儿,声音又起。这声音持续整夜,直到我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着,才消失。

早晨,郭萍叫醒我,我红着眼睛,一看时间,已快迟到,匆匆起来,洗了脸,来不及吃饭,就跑下楼去。

我与刘秀娟同时招进银行,都分在南郊办事处储蓄柜,她是出纳,我是会计。她已在收拾柜台,我见她眼睛也是通红,说:“怎么,你也没睡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我说:“你呢?”

我笑起来,说:“都是那块腊排惹的祸,胆囊痛了一夜。”

我忙着摆出账箱、账盒,她也去金库里拿出钱箱。

我说:“我们都没睡好,今天得小心了,别短款赔钱。”

她说:“没事。”

早晨没什么顾客,空闲时间里,我想起前一夜的麻将声,说:“昨晚你家打通宵麻将了?”

她说:“这段时间他们都来我家打。”

我说:“难怪你的眼睛也红着。”

她有了说话的兴趣,疲惫的眼睛透出精神,说:“这一段时间,新来了个大人物,所以孙清都邀请他们来家里打。”

我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她慢慢讲来,结果也是打麻将的,那人在州车队工作,叫王军,单位不好,却因麻将特别出名。他不会出千,不会偷牌换牌,单凭记忆就能逢赌必赢。那时候是手搓麻将,每盘牌打完,无论怎样搓,他都能记住牌所在的位置。据说木材老板们打大麻将,会连夜派专车请他前去。因这技术,他挣了不少钱,在麻将界鼎鼎有名。他刚进入南郊的麻将圈时,没人知道他的厉害。他去军区打牌,军区工资高,牌比别的人都打得大,他先去输了两三场,别人入彀,尝到甜头后再无顾虑,不过从此赢不了王军,越输越不服,连打一周,发觉不对劲,四处打听对方来路,才知是大名鼎鼎的王军,再不敢和他赌。

我和郭萍结婚两年,有个孩子,父母帮着带。父母的家离办事处不远,我们懒得做饭时,就回父母家,一来看孩子,二来蹭饭。吃过饭时,天已黄昏,我们漫步回办事处,路上,遇见孙清和他的麻将朋友,四个人在前面走,其中两个经常看见,算熟人,另一个却陌生。孙清还挎着那件旧式黄色军服,他的脚没问题,但走路爱摆,肩头向一边倾斜,头发乱糟糟地蓬着,走几步就耸耸肩,将要掉下的黄色军服顶牢。

郭萍说:“你看孙清那样子,我每次看见他,总担心衣服要掉下来。”

我说:“他习惯了的,掉不了。”

我想起刘秀娟讲的大人物,跟郭萍说起,她有了兴趣,说:“走快点,我们赶上孙清。”

我们急走几步,我在他们背后喊:“孙清。”

他回过头,一见是我,熟悉的笑容就挂到脸上,他的笑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当吻合,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

“熙娃,回家吃饭了?”他问。

我点点头,我们并排向前。走了两步,他开始介绍,说:“他们你都认识,他叫王军,在商车队工作,我的好朋友。他是蒲熙,和我老婆一个单位。”

王军人消瘦,个子高,脸色白皙,戴着金边眼镜,平头,穿一身浅色休闲服。他礼貌地对我点头,我顺便把郭萍也介绍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听了他的传闻,我对他莫名地崇敬,总感觉他高人一等。

“熙娃,等会去我家玩。”孙清说。

“我不会打牌。”我对麻将,以及所有赌博,没一点兴趣。

“不让你打。”孙清说。

我惦着王军的传奇事,竟然随他们而去。郭萍要看连续剧,上楼回家。孙清的客厅里已摆上麻将桌,刘秀娟见我来,很是高兴,泡上好茶。俩女儿像已习惯这场面,麻将桌一摆开,就回到寝室。他们围桌坐下,开始打牌。我想既然知道王军是高手,怎么还和他打?又急切地想看到他的高妙之处。我留心看他打牌,他并不专注,手里摸牌,却不停和别人说话。看了一会,每人都时输时赢,这个胡一把,那个胡一把,所谓高人,也了然无趣。倒是孙清十分专注,虽然衣服还挎在肩上,跷着二郎腿,他身上却散发出不一样的精气神,眼睛贼亮,表情似洗了冷水脸一般机灵。牌局一开,刘秀娟拿张凳子紧挨孙清坐下,她已完全沉入牌局,不过她的心理不稳定,孙清每摸一张牌,完全能从她脸上看出来牌的好坏。他们已在另一个世界,我站起来,退出屋去。

仅仅在那两三天后,我和郭萍正吃晚饭,楼下响起摔碗碟的声音。

“打起来了。”我说。

“去劝劝。”郭萍说。

我们丢下碗筷往楼下跑,过去孙清和刘秀娟也常吵架,不过从没动过手。我早有预感,按孙清痴迷麻将的状态,他们迟早会打起来。我边跑边想着楼下的场景,刘秀娟眼泪鼻涕混合鼻血牙血滚一块儿,我对血有特殊的敏感,这个想象的场景让我的心紧缩一团。

门开着,客厅里是散乱的麻将和摔碎的碗碟,孙清靠在门边站着,刘秀娟坐在沙发上,脸色发青,她左手还拿着几个碟子,右手将这些碟子一个个摔碎在地上。瓷碟破碎的声音惊心动魄,像战争中一颗颗炮弹落地。

“怎么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郭萍说。

看见我们,刘秀娟的眼泪才开始滚落,哭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整天赌,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还伸手向我要。”

说着,又动了怒,向孙清冲来。郭萍忙拉住她。孙清却不说话,双眼通红,喘着粗气。俩人闹成这样,他竟然一如既往地披着衣服,抓扯之中,那件衣服也竟然没掉下来。

我拍拍孙清的肩说:“走,回避一下,等她冷静冷静。”

孙清很听话,跟我往外走。我不知要将他领到哪去,我们在南郊街头无目的地走。

“这婆娘,她明明有钱,就是不拿出来。”孙清说。

“也难怪,你怎么和王军搅一块儿了?都知道他记忆厉害,你还和他打。”我说。

“我们打的牌小,又都是朋友,重在好玩而已。”孙清说。

“这不是牌大牌小的问题,他不出老千,也不偷牌耍诈,这是他天生的本领,打再小他也不可能有意回避自己的长处和你们玩。”

我按自己的理解讲这道理,他听了,默默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有这本领,我喜欢他,我同时也不服气,输钱是小事,都没偷奸耍滑,凭什么我就笨一点?”

他这样说,我立即明白为什么要一直和王军打牌,他的倔劲上来,无可阻止。我一时无话,只陪他走。

餐馆门前,有一溜擦皮鞋的摊,孙清看看脚上那双沾满残菜剩油的鞋,说:“这婆娘,拿菜盘子往我脚上砸,走,擦鞋去。”

我和他并排坐下,他脱鞋,一双袜子都破了,大拇指露出来。他有些难为情,瞬间又化解了,笑着说:“人这东西怪,牌桌上成千地输,也成千地赢过,赢了大家一块儿进馆子,输了也没觉得心有多痛,偏要买个袜子鞋垫这些小东西,倒心痛了,舍不得,哪天我专门找时间。去买一打袜子回家。”

听他这样说,我哈哈笑起来,他也笑,斜挎的衣服眼见要掉,他耸耸肩,又顶牢了。他耸肩的时候,我看见他脖子上有血珠子滚,两道抓痕沁出数颗小小的血珠子,像红色的珊瑚珠慢慢滚动。

我说:“你伤着了,脖子上有血。”

我正找卫生纸时,他拿手一抹脖子,看着手上的血。他的神态有点呆,沉默良久,我以为血会再次激起他的愤怒,他脸上却现出温暖的笑容,说:“这婆娘,顾虑我在外的面子,气急了都不往脸上挠。”

我说:“谁先动的手?”

他嘿嘿一笑,说:“男人怎么可能和女人动手嘛。”

我知道这次争吵就此终结,擦完鞋后我们走向银行,到楼梯口,我说:“回家后你忍着点,别再发火了。”

他脸上那种慵懒、执着,还带点无赖的笑容现出来,说:“你放心,没一点事。”

我看他走向家门,说不清为什么,他们摔盘子摔碗,闹成这样,我心里却莫名地淌着暖流。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喜欢孙清身上那股子倔劲。一个人痴迷于某件事,无论那事好坏,痴迷的状态就让我产生好感。记得第一次见他,我印象并不好。那时候我和刘秀娟都未婚,刚分到南郊办事处工作不久,我们同一批招进行,分到一块儿,自然比别的人亲近,什么话都不防对方。有一天我在回父母家路上看见她和孙清走在一块儿,孙清挎着衣服,摆着腿和手走路,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第二天问刘秀娟,她如实说是男朋友,在农机监理所工作。我把对他的坏印象说出来,劝她慎重一点。刘秀娟没反驳,只是动了心机。一天下午下班,她说孙清邀请我去吃饭,我随她到农机监理所,那是冬天,天气寒冷,孙清去餐馆里端了几样菜,就在办公室里请我们。那时候都不沾酒,请吃饭就吃饭,围着火盆,三两口吃完。孙清泡了茶,三人坐着,我一直不喜欢说话,尤其是陌生人面前。孙清也不善言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刘秀娟从包里拿出数学书和一些试题,那会她正读银行的函授班,告诉孙清哪些题她不会做。孙清斜挎着衣服,坐在竹藤椅上,两腿搭着火盆,先认真地翻读教科书,再看试题,随即将试题铺开,端坐到办公桌边,给刘秀娟仔细讲解,边讲边耸耸肩头。那是个奇妙的下午,从他将教科书摊在膝盖上开始,他的专注就改变了我最初的印象,到他给刘秀娟认真讲题,这个外表极不正经的人已博得我的好感。第二天上班,刘秀娟讲起他的经历,说他出生在农村,自小就想改变命运,玩命地学,中专毕业分到农机监理所,数学成绩特别好。他们的经历大致相同,从农村到城市,彼此心有灵犀。我第三次见孙清,他已在麻将桌上了。刘秀娟说这是他唯一的爱好。我看他专注的神情,觉得他天生就是打麻将的,他精通数学,一定是高手。

俩人吵架之后,并没什么改变。仅仅在第二天,王军以及其他牌友,穿过银行的小院,攀上楼梯,向孙清家走去。刘秀娟发过一通火,不仅没改变自己的立场,甚至比过去更维护孙清的赌局。时常看见家中赌得天昏地暗时,她去菜市买菜,替他们做饭。

“孙清呢?”我见她匆忙赶往菜市时问。

“他还能去哪?在赌桌上,已打了个通宵,这时候还没下桌,几个人饭都没吃。”

“手气怎样?”

“哎,麻将这东西,久赌都是输,不指望能赢多少钱,开心就好。”

我看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暗想那王军不就是常胜将军?别人指着这个发家致富,在成都都买了房,他们还深陷其中,算是绝配。她买菜做饭,服侍在家打麻将的人,也自不必说。那天下午,她匆匆跑来办事处请假,我见她神色慌张,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悄悄问时,她的表情有些为难,又不愿对我撒谎,说:“哎,还不是赌桌上的事。”

“打麻将也用不着你守啊。”

“这段时间他们没打麻将,打纸牌,抓鸡,三张牌比大小,任意押钱,比麻将更刺激。每副纸牌打不了一会儿,就得换,我守在边上,随时帮他们去买新纸牌。”

下午顾客多,排了老长的队,处理完柜台业务,再关门轧账。到下班时,天都黄昏了。郭萍和她朋友聚会,不在家中。我走出办公室,寻思是不是回家吃饭,刚巧孙清、刘秀娟和一伙打牌的人下楼,王军也在其中。孙清看着我说:“熙娃,走,跟我们吃饭去。”

我不想去。

“郭萍呢?”刘秀娟问。

“她和朋友聚会去了。”

一听这个,刘秀娟不由分说,硬让我随他们去餐馆吃饭。

“今天怎么想起去餐馆吃?赢钱了?”我对刘秀娟说。

“哪里哦,看他们抓鸡,我都忘了去买菜做饭。”

到餐馆,点了好些菜,孙清要来几杯泡酒。我不沾酒,却也不由分说地把酒放到我面前。他们的话题都围绕在赌场上,讲赌局笑话。说一人打牌,那一夜手气特别差,好不容易得手好牌,暗七对下叫,单吊幺筒。他将幺筒扣在掌中,等两圏不见和,心里焦急,将幺筒按在脑门祈祷,不一会,手拿下来,所有人都看见他脑门上印着幺筒的痕迹,摸到幺筒,再不打出来。众人笑,我却体会不到这中间的乐趣。孙清讲他遇见的事,有一夜打通宵,快黎明时,人人都倦,对门一人做幺九牌,通宵抽烟,屋里原本烟雾缭绕,那人又是个近视眼,牌刚好摸到孙清这方。他长长地伸出手,将牌摸到手中,先用大拇指感觉摸的什么牌,忽然来了精神,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啪地一声将牌敲到桌上说,幺九牌,自摸九条。众人都被这声音一震,清醒过来,看他倒下的牌,果真是幺九牌自摸。一个大牌出现,人人都来了精神,付过钱,搓麻将的时候孙清才觉得有问题,那一局牌,他早早就将九条杠在边上,对门怎么会自摸九条?分明是困倦之中,他手伸太长,将孙清的杠牌摸走。不过一局牌已完,也没法追究。众人再次哈哈笑起来。

我插不进话,也不知这些事有多可笑,只在一边默默地看他们。我看见王军也笑,也讲些牌局的事,不过他真像是个大人物那般,怎么笑都很有节制。他不炫耀自己的辉煌,待人接物挺有知识分子的儒雅,既恰当,又显出某种优越。倒是边上的人与他说话,处处都显着小心,不像平时那般随意。尤其是孙清,他想尽量显出与王军的亲近,相互敬酒,他的随意却是故做的,很明显。我能感觉到他真喜欢王军,还看出和赌友们在一起,即或这会喝酒吃饭,他却始终在局中,像牌桌上一样精神抖擞。刘秀娟领着俩孩子,不知是不是输赢的原因,她总显得紧张,听见笑话,哈哈笑几声,立即打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神游移。酒喝到一半,她领着孩子们要先走,我也想跟她回,刚提出来,她的表情有些慌乱,看看孙清,说:“你玩,急什么?”

孙清说:“你的酒才喝了一小半,又没什么事,我们接着喝。”

我看看大半杯枸杞泡酒,虽平时不沾酒,也知道酒场规矩,杯中酒没喝完离席,算是对主人的不尊重。我们继续喝,孙清有意找些我感兴趣的话题,给他们讲我喜欢写写画画。听见这个,王军看看我,举着酒杯说:“没想到你是个艺术家。”

旁人则胡乱吹捧,有说为诗人干杯的,有说为画家干杯的,更有甚者,说为领导干杯。我举起酒杯哭笑不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得用光年计算。

吃完饭回银行,天已黑透,我看见家里的灯暗着,郭萍还没回。一溜人都向孙清家走,王军在我一边,说:“跟我们去,体验体验生活。”

我再一次鬼使神差般随他们而去。

他们打扑克,麻将桌就放到客厅角落里,都在茶几四周坐下。屋里有极浓的烟味,作废的牌扔得四处都是。刘秀娟照顾孩子上床休息后,出来紧挨孙清在沙发上坐下。我坐在牌局之外,看他们发牌。

抓鸡的规则其实挺简单,看几遍我就明白。这赌博不限人数,几人都行。他们好几次叫我,说:“你来玩几把。”

我摆着手,孙清在一边说:“熙娃是好儿童,不沾这些事,别拉他下水了。”

大多数牌局都没什么意思,他们一看手中的牌,太差的时候就将牌盖了不跟。偶尔俩人牌相当,这才对上,你押了我押,钱看着垒起来。到一方忍不住,拿钱摊牌,才分出输赢。每有对峙的牌时,我的兴趣也极高。记得有一把,孙清发牌,他显得很清松,不停地说笑话,因喝泡酒的原因,额头几颗汗珠在灯光照耀下熠熠有光。倒是刘秀娟一直紧张,不小心把茶杯盖跌到地上,孙清捡起来,继续发牌。每家的三张牌都扣在桌面上,未看牌之前孙清先押了钱,这是抬高赌价的方法,不看牌,听天由命。几人也都不看牌,押了一圈,才将牌拿到手中慢慢看。孙清双手捧牌,小心翼翼地将牌一点点推出来。刘秀娟伸头去看,孙清忙将牌掩住,盯她一眼,背过身,再看。他这动作让我想起周润发演的《赌神》,周润发玩帅,他则有点萎琐。我忍不住笑起来。看过牌之后,孙清开始押钱,那一局牌除一人将牌扣上,王军和其他人都跟着押,连押了许多手,谁也不示弱。牌局到了高潮,气氛也因紧张而变得浓稠,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他们都紧张地看着门,我去开门,却是郭萍回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她说,她喝了酒,一股酒味冲口而出。

“进来玩会儿。”刘秀娟说。

打牌的人放下心来,又沉入牌局。

郭萍一回,我不想再待下去,跟他们告别,回了家。

第二天上班,我还惦着那局牌,问刘秀娟结果怎样?一说这个她的表情就很激动,笑着说:“孙清赢了。”

中午,我回父母家吃饭,路上遇见孙清,我说:“昨天赢了哈,那局牌几家都好,对上了。”

孙清没说话之前,脸先红了,让我意外,他这样一个什么事都懒散疲沓的人,竟然也会脸红。他耸耸肩,将衣服顶牢,讲起前一天的事。

从麻将到纸牌,他竟然用心良苦。打麻将无论怎么都打不过王军,他就提议抓鸡,打麻将王军可以记牌,抓鸡只能是运气占大部分。没想抓鸡竟然也是王军厉害,连着打了一段时间,都是他赢。孙清这才觉得王军具有赌博天赋,还不仅仅是天赋,管赌博的神祇一直眷顾着他。往日打麻将孙清不服气,还只是人的因素,这一次却激起了他整体的愤怒。他说好几个夜晚都没法入睡,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一口气憋在心中。也是没别的办法,为出这口气,才想出下招。前一天打完牌外出吃饭是他预谋已久,商店所卖纸牌,背面花色大都不一样,他提前准备好两副牌,其中一副动了手脚。等刘秀娟送孩子回家时,将那副牌暗藏在桌下。他请大家喝酒,意在让他们的脑袋糊涂一点。喝完酒重新开局时,他一直等着和那副同样花色的牌出现。在刘秀娟有意碰掉杯盖时,他埋头去取,短短的一瞬,就将暗藏的牌换到手中。他说那些人都是经风历雨的,稍不注意,被别人抓住,就毁了。杯盖掉下去时,他的心怦怦地跳得生痛,他还是稳住了,迅速将牌换到手中。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他给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安排的是差牌,一看就盖了,别的人全是好牌,尤其王军,发了一副三筒,他则比王军稍大一点。就这一副牌,每个人都不停地押钱,有三家把兜里的钱全部押空。最后只剩他和王军,他一直不摊牌,王军也犟,押到掏出所有的钱,才摊牌。他说王军的脸青了,不停扶眼镜腿,像不相信眼下有这样的事。那一瞬,他心里酣畅淋漓,想大笑出声。

我没想到前一天就在眼皮之下,有如此多的事情发生,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难怪刘秀娟要请假,吃饭时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难怪孙清虽然表面轻松,说着笑话,额头却沁出了汗珠。我替孙清高兴,说:“赢了多少?”

他带着懊恼的神情说:“几千元,钱是小事,就想出口气,不过到今天早晨,我又后悔了,我不该这样作弊。”

“赢了就好,赌场上的事,别多想。”我说。

不知是王军看出了那局牌的蹊跷还是别的原因,至那场赌局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