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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11期 | 文清丽  2017年11月16日08:55

导读:

干休所的贺校长要带妻子和两个女同学去延安回母校,却指定要作为小干事的我陪同。一共七天,我深入地介入这四位已近人生终点的老人们的世界,贺校长,他的同学林教授、李主任,他的妻子邱阿姨,还有那个已经逝去五十年的杨玫,他们之间的爱与遗憾与痛苦与幻想,过往岁月中的,现在的,一一展开。

1

上午我在东院学习室陪老干部看文件,不知道一场关于我的争论正在干休所所部激烈地进行着。

坐在我周围的老干支部成员有的戴着老花镜,有的耳朵里塞着助听器,身边放着药盒、菜篮子。有的学得认真,比如李明汉政委、贺晖副校长,《国际形势》《内部参考》等涉密文件在他们面前摊开着,他们不时还记着笔记。有的学得潦草,翻翻文件就看表,看一会儿就去上厕所,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组织委员李明汉政委,每每看到有人出去,就很恼火,说,这是学习室,啊,不是自由市场。每次都说,仍有人置若罔闻。都离了休,还学习,有什么用,一些老干部嘴上说,但还按时来学习。作为政治干事,每周我都得跟老干部们一起学习,只不过我没资格关心国家大事,我看的是小说,这天,我看的是长篇小说《废都》。

刚进办公楼,财务助理查莹看了我一眼,说,快去吧,你家的所长给你找到美差了。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大家都知道,所长对我不感冒,连个破嘉奖都不给我。查莹哼了一声,胳肢窝夹着墨绿色的麻将盒恨恨地关上了对面办公室的门,那一套营职家属房也属我们干休所,财务营房车管军需办。我推开所部门,军需助理赵进在小厅沙发上坐着看《中国老年报》,一见我进来,就嬉皮笑脸地说,快,好好检查一下相机吧,你这次要再犯迷糊,把胶卷夹住了,贺老头准给你告到机关去,你一辈子想飞也没翅膀了。我更是不知所云,发现所长、政委的办公室门关着,里面没有声音。进到我们政工办,赵干事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写东西了。赵干事是从护士长改的干事,比我长二十岁,写材料不内行,但一手钢笔字非常漂亮。

我坐到桌前,想问她大家的话什么意思,便笑着说,赵干事忙着呢!赵干事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我顿失谈话的兴致,讪讪地坐到桌前,继续看《废都》。

赵干事高跟鞋当当地远去了,我正看着书,所长走了进来,一看到我在看小说,就说,你上班,又看小说!我说刚给老干部阅文回来,现在不是没事儿嘛!你到对面去看,他们在打牌,我是学习。所长坐了下来,脸阴着,我忽然想起刚才查莹的话,便放下书,低头做出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所长却把书拿了过去,说,这书不能看,是黄色的。我说是大作家贾平凹写的。大作家也犯错误!没收了。所长说着,把书装在了他的马裤呢军裤口袋里,说,你出一趟差吧,去延安。我一下子跳起来,说,好的好的,延安我还没去过呢。谢谢所长。我没想到对我不怎么样的所长这次却开恩了,知道我没得嘉奖,不高兴,想安慰我吧。这么一想,感谢的意思就淡了。所长并不生气,说,你怎么这么不沉稳!先听我把话说完,是去执行任务,不是让你去玩。是这样,组织决定,让你陪贺校长跟他的同学到延安去重回母校。贺校长今年八十一岁,他的同学肯定也跟他差不多年纪,我一听一下子紧张了,说,有医生去不?他们几个人?所长摇了摇头,说,就你一个人,你是政治干事,知道这是一次光荣的政治任务,加上贺校长夫人,去的共四人,平均年龄七十九岁。把他们安全地带去,安全地带回,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一下子瘫进椅子里,从古都到延安坐火车差不多五个小时呢,都这么大岁数了,万一哪位心脏病犯了,我这一生就完了。还有我知道贺校长血压低,每天他看文件时,都要吃糖。处理老干部后事,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在,我都不敢看遗容,每次紧张得都跟在后面。现在孤军作战,我当然担心了。

所长关上门,说,说实话,我起初跟政委都不同意你去,你看你都工作一年了,还成熟不起来,可贺校长点明让你去,我又想,你虽然迎来送往待人接物方面弱,但你是一根筋,要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我就支持老首长的意见,与政委理论,总算说服了他。所领导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其实没有什么事,紧密地依靠当地政府和医院,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这项光荣的任务顺利完成。他们万一生病了呢?送到延安地区医院。吃住行,怎么办?军分区管。你再去财务借2000元,来回车票呀,用餐什么的,保障好。注意既让他们玩好,但又不要浪费,这是组织在考验你,干得好,七月份,就让你参加艺术学院考试,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干休所吗?

好,保证完成任务。

明天一早出发,下午一上班你就到贺校长家去,跟他详谈出行事宜。记着,去时拿着本子,记下来,别忘东落西的。

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刚一进东院,就看到李政委在他家的花园里拿着水管忙碌着。一看到我进来了,花也不浇了,眼镜架到头顶,一双金鱼般鼓鼓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他家在第一栋,到哪家都必经。我说政委好,他点点头,说,干啥来了?我说,我到贺校长家去。是贺副校长。他强调,声音大了一倍。我忙说对。李政委放下手中的水管,问道,找他干啥?我没有急于回答。所长、政委平常再三告诫我们说,跟老干部谈话,一定要严谨,不要惹出事来。老干部跟小孩一样,攀比心可强了。这样一想,我便说,没事,去看看。我想这也不算是谎话。谁知李政委并不满意,说,小文,你这个同志不诚实。我正着急怎么回答,收发室的通信员小邹给李政委送报纸,我赶紧溜了。

老干部里,我最怯火的是李政委。这个李政委呀!总爱管闲事。都退了的人,还管东管西,就不知道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刚推开贺校长家院子的小铁门,贺校长就打开屋子纱门,在门口迎我。八十余岁的人了,却比刚七十的李政委还显年轻,所长说,因为李政委一直干正职,正职操心,再加上他眼里不容沙子,当然显老了。贺校长人随和,我们最喜欢到他家去,他的人缘为他争得了很多实惠,什么优秀支部书记、优秀老干部等。我相信这次他到延安去,肯定是校领导为他安排的,干休所从来不会同意让老干部去外地的,最多就在市内转转,春游也都在附近的郊县,赏个花,踏个青,学个京剧、绘画、上个老年大学什么的。贺校长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可是每次校领导来慰问老干部,一定要先到他家。而李政委退了不到十年,听说不少校领导还是他在任上提的,可是校领导好像都不爱理他。听说他坚持原则,不给人办事,所以没有为下人。

听完我的来意,贺校长说,没有什么事,药呀证件该带的他都准备好了,让我放心,他跟老同学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的。你看,她们身体都好着呢。我这才仔细打量坐在他旁边的两位老太太来,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如果是她们,我感觉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她们虽然也七十多岁了,感觉身体还是挺硬朗的,那位瘦高个,在不停地举着哑铃,身材保持得相当好,就是冷冷的。那个胖的,倒是和蔼,反客为主地给我剥了只帝王蕉,我摇了摇头,说,谢谢。

我是洪长青,带着三个女人去母校。贺校长笑着打趣道,不对,是四个,还有你呢。这个高的是林教授,她可是全国响当当的妇幼保健专家。那位富态的是李主任,京都有名的一把刀。至于这位小姑娘,就是我们的政治干事,小文同志。刚大学毕业,写文章不错,就是她陪着咱们回母校。对了,文干事,你记着,要跟当地部队打交道,你得带上军装。

我说首长放心。

返回时,我又遇上了正在院子散步的李政委。李政委说,小文。我说政委好,您有什么指示?

听说老贺要回延安?

我说是。

你陪着?

我点点头。

听说还带两个女同学?

我再次点点头。

李政委朝四周扫了一眼,把我拉到院中的喷泉边,说,他是跟我请假了,但是小文呀,你要提高警惕。

我一听,愣了,贺校长虽然是副校长,但离休时,可是正军职待遇,又不是敌人。

贺副校长业务不错,但容易招女同志喜欢,特别是这次带两个女同学出行,虽然有老婆在,可那老婆,是个软柿子,老贺让她坐着她就不敢站着。你作为革命军人,党员,一定要坚决杜绝他生活腐化,这是我们老干支部交给你的光荣任务。我在位时,就一直盯着他,就因为有我监督,他才没犯生活错误。你不知道,自从革命胜利以后,到了大城市,老干部生活腐化问题越来越严重。我在步校当队长时,收到不少告状信,我让腐化分子们写了不少不要脸的检讨书。你要是翻档案,肯定能查到。

我想笑,感觉时机不对,立即收敛笑容说,是,政委。说着,转身就走,李政委又叫住我,说,一定要严密注视,实在控制不住局面,就给我家打电话,我来收拾他。我家电话你记着吧。

我再次忍住笑,说,当然记着呢。说完,骑上自行车,飞般冲出东院。

果然就有老干部找来了。透过所长、政委虚掩的办公室门,我看到西院的老干部陈瑶教授的红色布帽正在她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她边挥着帽子边说为什么我们老是比东院那些老家伙低一等,我们坐的是捷达,他们坐的是皇冠;我们住的是平层,他们住的是小楼。还有,他贺晖凭啥还能带着其他女人去公费旅行,我们自己老干部都不行?延安医大也是我的母校呢,我跟他还是一个班呢。就因为我职务低?为什么我职务低?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呀,还得给我平反呢。我不就批过人么,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咱军人,不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政委说,人家吃住都是自费。陈教授说,我不信,我就是不相信,我自费你们也能给我派人?这时,政委忽然走到门边,我慌忙低下了头,他看了我一眼,关死了办公室的门。

一个半小时,陈教授骂着走出所长、政委办公室,我忙替她打开大门,她却不走,拉着我手,边哭边说,我想去延安呀,我真的想去呀,我家那个死老头整天跟保姆眉来眼去,一会儿拍人家的肩,一会儿拧人家的屁股蛋,搞得我都要疯了。我要带他到延安去接受革命的再教育,唤回他爱我的心呀。想当年,一到晚上,他就挟着被褥往我宿舍跑,赶都赶不走。怎么过上好日子,心就变了?脸就不要了。我要让他去接受教育。我盼着再来个大整风,我第一个揭发的就是他。对不对?小文,你说像他这种老流氓,该不该关进大牢?该不该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我含糊地点点头,把她送至楼下,借口有事,赶紧跑向食堂。

2

我们坐的是火车软座,每排四个座位,中间是走廊。贺校长和两个女同学面向而坐,他倚窗,两个女同学中林教授靠窗,我跟贺校长隔着走廊。李主任一会儿说自己上卫生间多,要坐到外面,一会儿又嫌林教授出去多,又要靠窗坐。我在一边看不过眼,但也无法,只好不理会。只见贺校长笑眯眯地先让老伴跟李主任换。最后李主任又要坐到靠窗位置,贺校长自己主动站起让了座。邱阿姨人真好,我从上火车到返回,就没看到她生气过,一直都笑眯眯地,一双小眼睛,总是微微眯缝着,话不多,贺校长说什么,她都不紧不慢地配合着。

林教授很是优雅,灰白色的长发高高地从后面挽着髻,胸前戴着珍珠项链,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长袖羊毛连衣裙。我不时瞧她一眼,感觉她特像我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第二次握手》中的女主人公丁洁琼。李主任穿一件蓝色碎花衬衣,上面套着银灰色马夹,像个居委会大妈。邱阿姨则是翻领灰色西装,裤缝笔挺。贺校长白衬衣别在裤带里,外面黑色夹克,个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看着蛮有老干部的气度。

吃过晚饭,我到贺校长住处去看他,贺校长住的是带套间的大房子,外面客厅,里面卧室还带卫生间。邱阿姨在卫生间洗衣服,贺校长在客厅的写字台前写东西。我说贺校长好。他见我进来,说,小文,等等,我的日记马上写完。我就到洗手间跟邱阿姨聊天,要帮她洗衣服,她说不用不用,你坐着。我出来,贺校长已经合上了本子。那是一件部队发的红色塑料皮本,上面有金光闪闪的红五星。贺校长笑眯眯地说,你是家里老小吧,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我不明白他此话的意思,回答是。他说,明白了,现在你先到两个客人那儿,检查一下她们房间大小灯是否都能亮,洗澡水是否热的,问她们需要什么。然后通知她们八点到我屋里开会。以后每晚八点都开例会。

不愧是领导干部出身,出来玩都忘不了开会。两个女同学跟我一样住标间。过来开会两人前后差了二十多分钟。先是李主任来了,十分钟过去,林教授还没来,李主任说,怎么回事呢,把自己搞得像慈禧太后一样,小文你去叫她。贺校长摆摆手,说,等一会儿吧,我们在一起说话不也挺好的吗。林教授终于来了,她洗了澡,又换了一身裙装,是银灰色的。贺校长拿着小本子,很是郑重其事。他说把大家叫来主要是三个问题,一是征求大家意见,除了明天去母校,其他五天看大家愿意去哪,还有需要解决什么生活上的问题,一并带给军分区领导,让他们尽量满足大家的心愿。在活动期间不能擅自行动。要出去,必是两人以上,还要向他请假。我想贺校长真是军人出身,两位女同学虽曾是军人,可离开部队多年,一定习惯不了。果然林教授说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看旧址,什么鲁艺、抗日军政大学、领袖故居等,李主任则说她喜欢风景,什么万花山、延河、宝塔山、白云观,还想吃陕西的各种特色小吃。贺校长边听边记,最后说,我尽量协调让每个人都满意。

我一听头就大了,面露不悦之色,贺校长等两个女同学走了,关上门,说,小文,你坐。

我一听,赶紧说贺校长,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小文呀,一看你就没有搞过接待任务,不过,放心,我会指导你,让你这次执行任务学到很多知识,将来就能干更大的事。能领四五个人,就能统帅全军。

我伤感地说,军校毕业,我本分在机关宣传处,结果被一个她舅在干部处的女干部顶了,只好分到干休所,怕这辈子就卧在这儿了。

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这么悲观呢?知道为什么我点名要让你来不?因为你爱学习,日后必定能成才,不像他们那些人,是混日子。我睁大了眼睛。贺校长平时除了工作,跟我很少说话。

现在咱们再说具体的,听意见时,要全面听,但落实时,咱们就要视情而定。比如说,每个人兴趣不一样,咱们就采取折中的办法,尽力让她们满意。咱们两个先定个最佳方案,再给军分区领导报告,由人家酌情安排。你看这样,好不好呀?

最后拟定日程第一天去延安医大旧址,因为离市区差不多有四个小时,须安排一天;第二天去宝塔山、延河、凤凰山;第三天去鲁艺桥儿沟,差不多也需要两三个小时,基本得花一天时间;第四天去景点,万花山、万花湖和清凉山,因为都在市区,视情而定;第五天上午去革命遗址,王家坪、枣园、杨家岭,下午逛市区、购物;第六天返回。饭菜有林教授爱吃的甜的,也有李主任爱吃的辣的;既有林教授喜欢吃的米饭,也有李主任爱吃的馒头、面条。我们俩定好后,再征求两位女同学的意见,她们同意后,再由我报告给军分区接待办。对林教授提到的南泥湾和壶口瀑布,因为路远,决定不去。

军分区负责保障车辆、食宿及购买参观游览票,我只管照顾好人。一切安排好,我如释重负。

临出门,贺校长又叫住了我,说,你明天给每个屋里买些时令水果,记下地区医院联系人的电话,以防万一谁忽然生病,好有应急措施。还有告诉军分区接待办订好返回的车票,一切都要做到前面,这样井然有序,才不致到时手忙脚乱。又让我问清对方每天吃饭起居时间、参观的地点、内容及所需时间,然后通知每个人。

我到门口了,他又叫我,我过去他悄悄说,忘了叮嘱你一件事,不要问林教授丈夫和孩子的事,她年轻时离婚了,好不容易带大唯一的儿子,前不久,儿子出了车祸,所以我才叫她出来散心的。

我说明白。

3

去母校的路上,老人们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抢着说六十多年没有到母校,不知都变成什么样了。李主任也好像变成了小姑娘,对满头白发的同学说,哎,你们还记得咱们学校的校歌不?

贺校长说,时间太久了,怕记不全了,我说你们补充:

在卫生工作的最前线,

我们是新医学的技术工作者,

我们是新中国救护的先锋。

在艰苦的斗争中,

学习紧张、朴素、仁慈、谨慎的作风,

创造政治坚定,

技术优良的干部,

为革命工作,

为大众服务。

下面的贺校长记不住了。李主任抢着说,我记着呢:

我们正是社会的治疗家,

使受伤的祖国走向健康,走向新生。

同学们努力学习,

勇敢前进建设新医学的责任,

担落在我们双肩!

……

一路不说话的林教授忽然小声哼起来,李主任跟着也唱起来,最后贺校长拍着手踏着节奏唱起来,带队的比我大两岁的军分区参谋小吴扑哧笑出了声,我赶忙给她使眼色,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大家越唱越兴奋,李主任的声音最大。林教授唱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种直白没有诗意的歌词,有什么让他们激动的。也许一代人有一代的快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定语词。这么想着,我感觉他们好像年轻了好多,我仿佛看到他们身着八路军服,在大学的课堂里高歌。

延安中国医科大学旧址柳树店,在延河南岸一个南北走向的山沟,沟两侧的半山腰上,有着一排排土窑洞,据说是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夏天,山沟里柳树成荫,五百多青年男女紧张而有秩序地在此学习、生活。

村居遍地,老将军已分不清昔日的教室。蹲在石头上抽烟的一位中年农民热情地为我们指路。坡极陡,面包车上不去,贺校长拄着拐杖走得满头大汗,说过去打伤的腿疼得实在不行,没法上去。吸烟的农民一听说老革命要看曾经战斗的地方,提出只要给他三十块钱,就把贺校长背上去。

我马上同意了。

贺校长却说不行不行。

我以为他是怕花钱,忙说所里会报销。因为这几天我观察,他可俭省了,我再三说我带着经费,贺校长却不同意乱花一分钱。买瓶水他都不让。

我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让老百姓抬我?那是国民党的做法。贺校长生气了,最后,他让我们四个人都去,他坐到石头边跟老百姓聊天。我上去一看,窑洞已是一户老百姓的住家,三个窑洞都没了往日的踪迹。

我们回去时,贺校长不停地向他的同学们问东问西。

林教授说,地上炸弹炸得那个坑不在了。那儿种上了花,是牡丹,开得正艳。

李主任说,窑洞最上面的高窗还在,过去她们曾在那上面放过好吃的。

院子里的枣树长大了没?那个井还出水不?对了,还有,院子里咱们经常坐的石椅还在不在?一路上贺校长问个不停,跑了四个小时,他当然太想去看母校了。

说实话,他们说的我一处都没注意,我只看到那户人家的孙子二十岁出头,不停地说,要参观,给一百块,一百块不多,真的不多,有些人比我们要得多去了。那小伙穿着暗红色的西装,黑色牛仔裤,脚上白色的皮鞋亮得惊人。我暗想他整天在黄土中行走,鞋子能保持得如此干净,真是本事。

在老人们交谈中,我知道了他们学习生活是带有半军事性质的,每天时间安排非常严格,不仅在工作、学习时间内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即使在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时,大家手里不仅有笔记本,而且还捻线,织毛衣。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或节假日,编筐、纺线、织毛衣、做鞋、开荒、种地、拾粪、上山打柴、挖野菜……可忙了。

学习用的讲义是教员自己编写的,抄写得非常清楚,很难发现有涂改的地方。所有的讲义由于条件限制都是随讲随印随发。纸夹子是同学们利用废纸破布做成硬壳。军装是部队发的,袜子、鞋子、毛衣,从捻线、纺线到编织成成品都是自己双手来完成的。在制作的过程中,男女同学根据自己的特长相互变工,共同完成。甚至牙刷、肥皂,也是同学们自己制造的。

吃饭基本上是一日三餐,两干一稀。早饭是小米粥,午饭和晚饭,当粮食供应情况好时,是小米干饭,较差时是瓜、菜、米混合熬的稠粥。供应情况好时,每周还能吃到一次白面馍和带点猪肉的菜。

那时杨玫最娇气了,干啥都干不动,老让我帮她,就会说好听的,人家是上海大小姐嘛。李主任说。

车内没人接话,我问杨玫是谁?

林教授捅了捅我腰。

李主任又说,咱们今天晚上去街上吃小吃怎么样?我最想吃的是洋芋擦擦、荞面漏鱼。

好呀,我想吃卤汁凉粉、臊子面,林教授马上附和。贺校长也笑着说,我也想吃,咱毕业时吃的炖羊肉,你们还记得吧,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可惜没几片肉,不过那肉汤香了我五十年。

我问带队的小吴,说,你看哪有这些特色小吃,我们晚上回去吃吧。

算了算了,岁数大了,就怕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现在我可是吃啥都难消化呀。还是在咱部队就餐安全。贺校长一锤定言。

4

在宝塔山前,有个小伙子在给游人照相,跟前粗绳上挂着成排的红军服和国民党军服,半人高的木质相框倚在一棵杨树下,相框里放着二三十张照片,照片上的游客不是穿着红军服,就是国民党军服。淡灰色的红军服又宽大又难看,相比,国民党军服一水儿合体的将军呢,还有闪闪发光的胸牌、肩章。老人们急着问怎么没有八路军服?照相的说,现在红军比八路军吃香,红军活着的全国没几个人了,八路军还像羊毛一样多。林教授立马就要跟他理论,李主任脚都要踹到照片架上了,贺校长忙制止,最后他们三个老人都穿上了红军服。林教授瘦,穿着好看,李主任衣服下边的两只扣子没法扣上,贺校长和老伴穿得像衣服架子,大风好像要把他俩卷跑。李主任说林教授的那件衣服合体,要跟林教授换,林教授穿上那件宽大的红军服,腰带一扎,也好看。李主任换上林教授穿的那件扣子还是扣不上,只好把衣服生气地扔在了椅子上,搞得照相的人又是一阵谩骂。

我说,国民党军服比灰色的八路军服漂亮,贺校长,你穿国民党军服吧。贺校长一下子脸变色了,说,乱弹琴,老子跟蒋匪打了五六年仗,怎么能穿那黄皮呢?说着,还要拿拐棍打我,我赶忙藏到邱阿姨的身后。众人看到一个老头敢打女解放军,都跑来劝。我说不就是穿军装玩玩么,又不是真当国民党。贺校长说,这是一个党员,一个革命军人说的话么?再胡说,小心我真的打你。这么一来,我想脱掉八七式陆军军装,穿国民党军服的念头只好打消。

他们坐在延河边的饭店窗前,不停地说,全是当年这,当年那。一句话,凡是当年的,皆是最好的。

我无法走近他们那个世界,只能以一个远观者的角色,在旁边不时地打量着老校长,才发现他对她们,包括他的老伴都很好,你很难说他到底对谁最好。一会儿问这个喝水不,一会儿又怕那个坐久了,是不是腰痛。

蓦然间,我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需要关爱,他不能要求我干这干那,即便我是工作人员,即便他是一个老头。在干休所我就不会有此想法,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会如此心胸狭窄?会对一个老头产生如此的情感?

仅仅因为他是我们中唯一的异性?

我们休息时,李主任笑着说,当年呀,她追过贺校长。贺校长说,没有,他不知道。他说着,笑着望望老伴,再望望林教授,说,林洁,她是说笑话吧。

林教授冷着脸说,你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咱们毕业前一天,我们四个刚训练回来,要进教室,敌机就扔下了一颗炸弹下来。我们从火堆里爬起来,忙去找杨玫,没想到她已经牺牲了。埋她时,我当着你林洁的面,问贺晖,你愿意为我读诗吗?

我不是一直给你们三个读诗吗,贺敬之的、何其芳的诗,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偷换概念,你当时怎么说的?

行了,行了,别说话,我要睡觉了。林洁说着,闭上了眼睛,拿外套盖住了脸。

5

在万花山,李主任腿不好,不能上山,要在山下骑马。林教授身体好,要爬山。老校长既骑不了马,也上不了山,他坐在湖边,让我先陪他的林同学去爬山,回来再陪他的李同学去骑马。我整了整我的中尉军装,说,贺校长,你不该让我穿军装,这么多的人,多傻呀!我想他让我穿军装,是因为我穿军装最能体现他革命老干部的尊贵身份。人有虚荣心,能理解,可是你不该无视我也是一个需要照顾,不,需要呵护的女同志呀。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我文不对题的来了这么一句。

贺校长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呀,都怪我,下次你就不要穿军装出来了,是不方便。

这么一说,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要上山的林教授已经把外衣系在了脖子上,要准备开拔了,我还是没动。

我想贺校长批评我,我就把政委的话拿出来压他,他是我们的老干部,保护老干部是我的本职工作,况且他在四个老人之中,年纪最大,保护他是我的责任,我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贺校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我有点害怕,他却说文心呀,你过来一下,陪着我到洗手间去。他拄着拐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弯得上面能放一盆水,眼睛在阳光下眯得成了一条缝,像我的爷爷。虽然我没见过爷爷,但我想爷爷就该是他这个样子。我的心忽然就软了,后悔不该顶他,于是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这是我们出来后,我第一次对他表现亲昵。他胳膊夹住了我的胳膊,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清楚得很呢。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心要跳出来了。我很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不说话,静等他开口。一阵牡丹的芳香不时地飘进我的鼻孔,我也顾不上细闻。

咱们是主人,要尽量满足客人的需求。对不对?他像对小孩说话。我一下子不高兴了,抽回了胳膊,我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上洗手间慢点。

贺校长一双小眼睛朝远处看了看,我知道他在找他的女同学,可惜她们已经淹没在看花的茫茫人海了。

我说你快进去吧,你的女同学不是既要上山又要骑马么,天黑了,上山危险,骑马,容易掉下来。

我其实不想上卫生间。贺校长说着,看着我。

你不用跟我做工作了,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是首长,我是你的部下,你叫我背着她们走,我立马就弯下腰,累死都不喊一声。

贺校长笑了,说,你看你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的,还挺可爱。

我忽然就落了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落泪。先是低低地抽泣,后来就不管不顾地哭出了声。

贺校长递给我手绢,我也不接,就任着眼泪流下来,他要给我擦,我扭过了身子。

你这个小姑娘呀,你心思我都明白。他又说,我为什么点名要让你来,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好么?他又说。

我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没有接话。

你想想,我也怕你累着,可是你最年轻对不对?她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世界上最美好的莫过年轻。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他尽量选择着自己的语词,我忽然不想让他说下去了,我知道他理解了我。我说走吧,她们等急了。说着,再次挽住了他的胳膊。

邱阿姨要陪他,他说,你不是一直在老年大学学国画么,好好去观察牡丹,画出牡丹的气蕴来。今天给你放假,我也累了,一个人坐在湖边歇着。两位女同学已经在花丛间开拍了,李主任老换衬衣,马甲不变,戴茶色的眼镜。林教授永远是深色的裙装,满脸忧伤。

邱阿姨忽然说,牡丹看够了,从今起,我看着牡丹就想吐。说着,转过身去。我们大家不知其因。

贺校长看看老伴,说,你不是一直想自由吗?今天爱到哪去就到哪去转,我一个人坐着,把药和水给我留下。

邱阿姨掏出一塑料袋药和保温杯,跟林教授上山了,我陪着李主任骑马。骑马半小时就完了,李主任又在牡丹园里不停地照相。她毛病真多,一会儿嫌我举的镜头姿势不对,一会儿又说我肯定把她个头照低了。最后,她让我蹲在一大丛牡丹前,她对好镜头,才让我站到她的位置,她再蹲到我刚蹲的花边,给她拍一张张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区别的照片。不过,客观地说,她的拍摄水平比我高。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她忽然说唉呀,怎么老贺不在湖边的椅子上了?我说不是告诉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头照顾他吗?我还给了他五十块钱呢。

一问老头,老头说我们一离开,贺校长就拄着拐杖走了,药和水杯也没带。

他没说去哪了?李主任问。

他说你们知道他去哪了,让你们放心。

李主任说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你去找车吧,上山的人也快下来了。

我看一向心急的李主任不着急,也就不慌了,到一里之外的停车场去找司机。联系好上车地方后,我再回来,发现湖边坐着贺校长和李主任,一阵风来,他们的对话飘进我的耳中:

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

我知道你到这个地方又想到谁了,那年也是牡丹盛开,咱们一起来玩,你跟她故意落在我跟林洁后面叨叨个没完,你一直就没有忘记她。说实话,到了这个岁数,再不说实话,以后都没机会了。

贺校长没有说话。

你那时对我就没想法?那时我还是蛮漂亮的,人家都说我是校花呢。不像现在胖得没法看了。她没有林洁漂亮,没有我学习好,你为什么就那么爱她?

贺校长望着穿着铠甲的花木兰塑像说,你看木兰多漂亮,你不能想象她穿女儿装的样子。

你回答我!

老李,我们岁数都大了。

这次,接到你的电话我还很高兴,要是我老头在,指定要骂死了,这次来,我跟我女儿都没说实话,我以为你只邀请我一个人,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还请了林洁。我跟她同在一个城市,都很少来往。就是开会,也只打个照面。她呀,你知道,跟她在一起,太累。你看这一路,她那脸,像我们都欠着她似的。

她心情不好。

我身体还不好呢。医生说了,随时都有危险,上洗手间都带着药。我要不是那天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不叫我。

我肯定要叫你的,你记得咱们四个人来玩时,我说,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定要来的,可是,我们这么大岁数了,才来,来晚了呀,我都上不到咱宿舍去了,我是朝也想,暮也想,不到三百米,就是上不去呀。她是在那替我死的,我当时知道是炮弹,纯粹是本能,往一边跳了,她被炸得体无完肤,多少年了,我做梦还能看见那血呀,一直流,流到了院子的石椅下,井边,流进了院子里那棵枣树坑。我当时发誓每年都要去看她,她家那么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黄土堆里,不定多害怕呢,你知道她胆又那么小。第一年,我没能来,部队开到了山西,那一仗打得惨呀,天地都是一片血光,我做完手术,手都端不住喝水的杯子。第二年,我调到大机关,部队整作风,大批个人主义,没法开口请假。第三年我谈了对象,不敢告诉她,她爸是我的直接领导。第四年,第五年,总有这理由那理由拖着,没想到就拖到了现在,要不是有你们两位,我怕还决定不了。这一去一来,整整六十年呀。生命所余不多,我怎么也得来呀。没想到我刚才去了那,坟墓没了,成了一排排的发廊,更可气的是里面不时出进着露着胸和大腿的女人,看她们那勾人的眼神就知道从事着那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世风日下,想起她,我好不难过。贺校长说着,竟然放声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林洁?

要去爱,就需要精力,现在我是一个老人了,时日不多了。咱们活着,就很好了。

就因为活着的日子不多了,我才要专程来问清楚么。

贺校长没有说话,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你看周围的人都笑话你呢。

让我哭吧,好多年了,我一直都想在这大声地哭。

这是那个在千人的大礼堂跟学生讲革命传统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支部会议上大讲共产党员先锋性的贺校长么,是那个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的贺校长么?

这么说他是去看牺牲的战友了?难道是那个杨玫?(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