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化城

来源:《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 计文君  2017年11月15日08:23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酱紫知道,却让自己做了回掩耳盗铃的笨贼。

有胆做贼,有心吃肉,就得有身硬骨头去扛打。电话那端林晓筱的斥骂排山倒海汹涌而至,酱紫每次试图分辩都被兜头打了回来,后来她就沉默地挨着,林晓筱的攻击越来越高能,酱紫几次想吼回去,可到底忍住了,忍得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嘟嘟嘟的断线音响起了,酱紫才松开微微痉挛的手,任由电话掉在床上。

出租屋里静得让人不安,其他房客都上班去了,只剩下主卧里的酱紫,和她失业在家终日打游戏的男友罗鑫。酱紫感觉身体还在抖,她必须要自己平静下来,她带着怒气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胳膊——没用。看着自己臂上青红的牙痕,酱紫倒在床上,细细辨析这种疼痛也阻止不了的感觉,好像不是平素克制带来的身体抖动,而是遍布全身的战栗……这让她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偷偷跟着邻家男生去游泳,第一次学会扎猛子,水的凉意和压力让肌肤起了战栗,陌生的刺激感,难以分辨是快意还是恐惧——再次浮出水面,一种被释放的自由和明亮的夏日阳光同时拥抱了她,她挥动胳膊,水花四溅,放肆地喊叫了一声!

酱紫被自己的叫声惊着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一跃而起并且喊了出来,电脑前戴着耳机的罗鑫沉浸在游戏里,无知无觉,纹丝未动。酱紫跳下床,冲进卫生间,困倦、污浊、纠结的感觉被淋浴头喷出的粗壮水流挟裹而去,温热微红的皮肤略带刺痛。她开始涂身体乳,在手指的呵护和爱抚下,失控的身体终于平静了下来,酱紫从衣柜最里面拿出一套装在防尘袋里的蓝白格子纯棉家居服,郑重穿在身上,走出房间,穿过凌乱的客厅,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脏脏的、冷冷的玻璃窗外是同样脏脏的、冷冷的空气。遥遥对着远处冬日浓重的雾霾中阴沉模糊的建筑物轮廓,酱紫开始了一场只有她自己明白意义的祈祷仪式——抚摸着家居服,嗅着身体乳弥散出的洋甘菊的清甜气味,那气味让人想到春天的田野,清新,有力,生机勃勃……

那气味更让酱紫想起了林晓筱——很多年前,就是在洋甘菊的气味中,林晓筱和酱紫曾经亲密到赤裸相对……刚才电话里的嘶吼叫骂开始在酱紫脑子里回放,极端的愤怒让林晓筱动用了全部的脏话储备:贱人、婊子、bitch与“半掩门子”相映生辉——酱紫有些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林晓筱还深情款款地在她耳边说:“Man always gone,but the girl still here.”

那天,两个三十一岁的女子去看《七月与安生》。林晓筱从电影三分之一处开始流泪,断断续续一直哭到结尾,走出放映厅时泪还没止住,包里带的纸巾都用完了,酱紫忙不迭地给她递纸巾。林晓筱带着哭泣方止的鼻音,把头靠在了酱紫的肩上,说了这句话。

酱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晓筱的大抒情,只能用另一只手揽住绯红羊绒衫下林晓筱日渐圆润的肩头,用力捏了一下。林晓筱收了泪,吊在酱紫的胳膊上,边走边说:“十四年了,到现在,还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这一幕“故都清秋怜香伴”,此刻想来,让人觉得不大真实;奇怪的是,刚才闺蜜反目的狗血场面,也让酱紫感觉不大真实……当然,酱紫理智上是很清楚从昨晚到今晨发生了什么——昨晚林晓筱让她紧急救援遭遇家暴的小姑姑,但酱紫却偷录下了人家的“家丑”,并在今日凌晨卖了这段视频——因为林晓筱的小姑姑,是那位红透天际的艾薇女士。

艾薇应该算是最早的一批新媒体红人。二〇一二年九月,微信公号平台上线不足十天,艾薇的“临水照花人”就面世了,一个月后订阅数超过三十五万,拿到三百万的天使轮投资,成为当时颇具冲击力的新闻。随着两季综艺谈话节目“艾薇女士的客厅”在多家视频网站上的热播,二〇一六年二月十四日,艾薇的盛世微光文化传媒宣布完成B轮融资,估值达二十亿人民币。

这一切的基础,是艾薇女士和她那五百多万男女“闺蜜”粉丝——“薇蜜”。艾薇一千六百天如一日地细语叮咛薇蜜们如何在现世的艰难中真正地爱自己,亲力亲为展示各种“爱自己”小道具的魔力,任何一款都立刻能把你幻化为临水照花、灵魂与肉体都香气弥散的仙女(或男神),即便无法当下就如艾薇一般收获甜蜜的爱情、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和讲格调有品质的生活,至少也可以收获周遭人艳羡的目光,保有不被庸众理解的文化优越感……对于艾薇深情的细语与长情的陪伴,薇蜜们的回报则是每年在“薇店”消费超过一亿人民币的实际行动。

艾薇和后来那些卖面膜包包、同样粉丝数百万的“网红”有着质的不同,艾薇的身份还有作家、文化名人。人们在“艾薇女士的客厅”里看到的,是一个网络时代的林徽因,诙谐智慧,在各色文化人中间笑舞飘飘欲仙的喇叭管袖子,不管是谁出轨还是谁出柜,都能聊得精致高雅,情浓说赌书泼茶,情殇讲焚花散麝,总有迷人的味道破屏而出……

艾薇之于酱紫,从少女时代的人生偶像到如今仰望如神祇的行业大咖,一直是影响她命运的重要力量,遥远、微妙却又巨大。就在盛世微光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当天,酱紫正式辞职,成为一个内容创业者。

微信公号、头条号、微博、直播平台以及各种其他自媒体APP、社群部落……形成了吞吐量惊人的精神产品的自由市场,先走一步的大咖们,譬如艾薇,创造了不可思议的财富神话,被激励或被蛊惑如酱紫这样的小商小贩们,也就蜂拥而至了。只是到了二〇一六年,做微信公号的比街上卖煎饼的还多,西安的钟楼、扒村的瓷窑都开了自己微博,一个人,零基础,运营出有影响力能挣大钱的大号,怎么看都像是白日梦!

白日梦,酱紫却也做得起承转合,有章有法。她以微信公号“后真相时代”为核心载体,同名头条号和微博营销号作为支撑,兼顾直播,不定期也做几分钟的视频——别人也都是这套章法,哪儿哪儿都是人挤人,既然没有独辟蹊径的可能,酱紫只能在货色上下功夫了。作为移动互联网上贩售内容的小贩儿,跟现实世界的小商贩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推车赶早市,夜市摆地摊,白天躲着城管到处蹿……做内容跟卖萝卜白菜牛仔裤一样需要真金白银做本钱,却又像天桥撂地一样,要有平地抠饼的本事——每次在公号文章底部写下“欢迎打赏”四个字,酱紫脑子里就会回响起郭德纲调皮妩媚别具韵味的《大实话》,“曾记得早年间有这么句古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即使那些“热爱真相的小伙伴儿们”真是跟她“心连着心”的“君子”,酱紫也不敢指望他们集腋成裘养活她——指望他们,外卖点份儿比萨都得咬咬牙。既然辞职创业,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揣着肥马轻裘快意人生的奢望。若说酱紫内心深处一点儿没有自觉比别人优越的地方,也不是实话,毕竟她和艾薇这样的“大神”中间只隔着一个闺蜜林晓筱,如果酱紫能够做到对风投有吸引力,不出意外应该不难得到艾薇顺水推舟的加持,更乐观些也许看到了“后真相时代”可堪栽培的潜质,艾薇会伸手将其揽入盛世微光的怀里也未可知……

酱紫没合伙人也养不起团队,但在圈内混了三四年,嘴甜手快腿勤人缘好,找到性价比合适的摄影、剪辑、后期制作以及美术设计也不难,虽然很多都是任职大公司的熟人干私活挣钱,酱紫必须迁就人家的时间。为了维护粉丝黏性,准时推送是必须的,酱紫一路跟头流水咬牙挣扎坚持,她相信只要保持好势头,她就能在时限之内争取到风投。酱紫给自己的时限是一年——不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自信一年之内拿到风投,而是她目前的积蓄只够支撑一年。如果时限到了,她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举债延时,她无疑将人生押上了风险巨大的赌桌,延到何时是尽头?另一条路则是宣告创业失败,重新找工作。找到一份薪酬合理的工作对于有着相当不错职场履历的酱紫来说,应该不会很困难。真正的困难在于,酱紫将再次战战兢兢捧起如琉璃盏般脆弱的“安稳人生”,生怕命运中有个风吹草动就失手打碎了,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去遭受飞剑穿胸的惩罚。

两条路可走,却都不愿走,酱紫只能争分夺秒地拼了。十月份,有真有假的粉丝数过了二十万,酱紫也能接一些调性相符的软广了,总算爬出了只见钱出不见钱入的黑井,但扒着井口算一算大账,酱紫还是在赔钱赚吆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酱紫对艾薇心存的那点儿指望彻底变成了失望。这种扒着井口等救援的状态不知道还得坚持多久,撑得胳膊酸痛的酱紫为自己缴完十月份的社保和所得税之后,查了查自己账户里的余额,耳边响起了爆炸装置倒计时的嘀嗒声。

酱紫每天都与溺水般的绝望斗争着起床,开始忙碌却自感徒劳的一天——像长跑中到了体力极限,喘息剧烈到呼吸成为创痛,仿佛下一步就会倒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步……

这样的日子里,酱紫生活中唯一纯粹的欢愉就是带着薄醉和罗鑫在床上颠鸾倒凤,那一时所有的思想和情绪都被驱逐,只剩下蓬勃的肉体翻滚开合,淋漓的汗液在身体上冷却的瞬间,身心澄澈,随之降临的是任何现实与梦想都无法穿透的结结实实的睡眠……

罗鑫是酱紫生活里的必需品,性能优良且维护成本不高——罗鑫失业后因为很少出门,除了吃喝之外也没什么花费,只要不停电不断网,他不会用任何问题去麻烦酱紫。自然,酱紫也不能用任何问题去为难罗鑫——即使像今天这样酱紫人生中的“大日子”,她依然没有打扰罗鑫,让他继续心无旁骛地跟着不知身在天南海北还是回龙观附近的英雄联盟战友,一起为摧毁水晶枢纽忘死搏杀。

罗鑫一夜未眠在打“撸啊撸”,酱紫也一夜未眠——前半夜在“偷锣”,后半夜在销赃,然后窝在床上忙忙叨叨计划如何善后,再然后就被闺蜜林晓筱怒骂了半个多小时,林晓筱挂电话的结束语是:“我他妈就不该相信你这贱货!小姑姑说过,你早晚会伤害我,早晚有这一天!”

酱紫嘴边浮起一丝含意模糊却不无决绝的微笑,无声地反驳着——你小姑姑错了,十四年前,现在,都错了……

二〇〇二年,酱紫与林晓筱在郑州读大学时相识,那一年,她俩都是十七岁。

那时酱紫还不叫酱紫,叫姜丽丽。姜丽丽成为中文系女大学生的第一个月,从颇为拮据的生活费里挤出了十九元巨款,买下了艾薇的散文集《最美的地方》。她从初中开始喜欢艾薇,艾薇不是著作等身名动天下的大家,但作为盈盈一朵在文摘杂志上常开不败的小白花儿,文字秀丽,语调婉转,似有似无的忧伤之后总有无凭无据的希望,不由得姜丽丽那颗少女心不喜欢。

喜欢和喜欢也不一样。姜丽丽更喜欢泰戈尔,但她不会认为自己能成泰戈尔,可对艾薇的喜欢,却有着另一番意味——十七岁的姜丽丽内心深处有个羞于对人言的念头:这样的文字其实她也能写,写得应该不比艾薇差多少,如果她的高跟鞋也曾踩过东京、台北和纽约的街道,她相信自己一样能感觉出温度与质地的差异,描出浅草的塔影、阳明山的苔痕、中央公园的秋叶纷纷……

那些文字无比精细却又无比模糊地描述了艾薇的世界——姜丽丽不了解却无比向往的世界。于是,《最美的地方》成为象征物,象征着姜丽丽全部的人生理想。艾薇也就成为她的人生偶像,熠熠生辉地指引着道路与方向……对于现实重压之下的姜丽丽,《最美的地方》具有显性和隐性的双重安慰作用,没课也不需要去打工的秋日午后,躺在安静的寝室床上翻看这本书,夸张点儿说,满足的是摸着《圣经》默默祈祷式的精神需要,而非简单的阅读。林晓筱从上铺探头,看到姜丽丽歪在枕头上捧着本书,伸手抽走,看了看书名,笑了。

姜丽丽误会了林晓筱的笑,以为那是嘲笑。也难怪姜丽丽会误会,林晓筱开口卡尔维诺闭口博尔赫斯,身边那些把《平凡的世界》当文学经典的同学,在她眼里差不多就是文盲。若不是姜丽丽熟读张爱玲,能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之类的招式应对几招,只怕林晓筱也未必肯对她垂以青眼。

既蒙青目,自然珍惜,姜丽丽生出了十分的小心。姜丽丽和林晓筱一样,在班里有些孤单,林晓筱的孤单是因为她目无下尘,而姜丽丽的孤单源自没有时间也没有经费和同学交往。自幼被人收养的特殊身世,使姜丽丽总有一种“异类感”,这种原本该带来深深自卑的自我感觉,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发生了奇妙的化合作用,反而给了她一种无缘无故的优越感——譬如贬谪凡尘遭受磨难的仙女,或者沦落民间为人奴役的公主,再狼狈再不堪终究也有不俗之处。姜丽丽从小就习惯了作为异类的孤单,也习惯了同学或明或暗的嘲笑,认定自己属于一个不为俗人了解的高贵族群,这种念头不可对人言,却给了她一副应对外界伤害的金钟罩铁布衫——所以同寝的女生当面叫她“林大小姐的丫鬟”,姜丽丽都能泰然处之,但她怕林晓筱的嘲笑,怕林晓筱的青眼变成白眼。

姜丽丽一直觉得自己的同类罕见稀少,难以辨认,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真的遇上了,她会知道。姜丽丽遇上了林晓筱,认定她是同类。毕竟相处日短,虽然林晓筱那份“可堪与之言”给了姜丽丽巨大的肯定和鼓励,但她们之间还远没有同类相知的确证。因此姜丽丽分外小心地揣摩着林晓筱的想法,以免言差语错被她误解为惯常嘲笑的那类俗人,却不想如此小心,还是被嘲笑了。姜丽丽欠身坐起,忍着难堪的羞恼与难言的惶恐,身体微微颤抖,低声说:“我知道,你不看这种书……”

林晓筱的脑袋又从上铺探下来,把书还她,“艾薇是我小姑姑,亲的。”

姜丽丽靠在冰凉的墙上,她用书遮挡着正在狠狠掐着自己左臂的右手,疼痛让身体不再颤抖,她松开手,慢慢揉着胳膊,安静下来的身体里,那点儿尖锐的疼,从左臂转移到了胸口……

原来,林晓筱不仅有个曾在老家当过市委书记的爷爷,有个在郑州当银行行长的爸爸,有好多当这个局长那个书记的叔叔伯伯,还有一个在省报做记者的作家小姑姑——而这个小姑姑竟然还是艾薇!

林晓筱与这个本名林爱东的小姑姑只差十二岁,从小就是她的跟屁虫……林晓筱从上铺爬下来,盘腿坐在姜丽丽的身边,讲着艾薇,姜丽丽抚摸着艾薇的书,渐渐驱散了胸口的那丝疼,并且为自己的狭隘,惭愧了一下……

姜丽丽心内一念翻转,竟为一件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自己的理想与神祇,原来离自己竟如此之近,近到只隔着一个林晓筱——林晓筱许是上天派来引领自己的使者……

姜丽丽抛却了鼠目寸光,满心欢喜地领受了命运对她的暗示。她越发热切而刻意地追求着与林晓筱的“同步”,不管是《存在与时间》 《疯癫与文明》还是《挪威的森林》 《追风筝的人》……只要林晓筱提到,姜丽丽必然跟进,哪怕是偷偷恶补。但姜丽丽慢慢发现,林晓筱对于一切的兴趣都是清浅且浮泛的,前一天还是无比热切赞不绝口,第二天就会带着倦怠和漫不经心,评价为不过如此。姜丽丽深入研究之后准备好好和她探讨一番,林晓筱却早已兴味索然了。

即便如此,姜丽丽也丝毫不会松懈,军备竞赛一般阅读与积累,始终保持与林晓筱对话的资格和能力。唯一的例外是提及艾薇,只要林晓筱谈起她的小姑姑,姜丽丽就会变成一个充满着羡慕和崇拜的聆听者。姜丽丽没见过艾薇本人,却又对她无比熟悉,她知道艾薇的一切大事小情,大到她的婚姻名存实亡,小到她新买化妆包的牌子是“维多利亚的秘密”,蕾丝质地玫红颜色花朵图案……

林晓筱的讲述与艾薇的文字,支离破碎、阴影斑驳的生活与玲珑剔透、花叶葳蕤的心思,互相颠覆,却也互相成就。不完美的理想世界与不完美的人生偶像,却带给姜丽丽巨大的鼓励和前所未有的信心——她的理想世界此刻看起来如此真实清晰,仿佛近在咫尺……对于大多数文艺女青年来说,耽于幻想就会不接受现实,不接受现实就会充满挫败感,自然而然就滋生出无数苦闷与眼泪……姜丽丽却似乎没有按照这个逻辑顺理成章地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文艺女青年。

姜丽丽决心做文艺女青年里的“异数”,《包法利夫人》 《欲望号街车》之类的文本,都被她读成了训诫。洞悉了艾薇的“真实与谎言”,姜丽丽既目光高远又踏实理性——她对理想世界的执着,不仅没有成为她的软肋,反而成为她对抗现实的盔甲——当下、周遭的一切,不重要,因为她有未来和远方……

唯有林晓筱身跨仙凡两界,她既是姜丽丽的当下,又是姜丽丽的未来,这种混乱的比喻,只有姜丽丽自己能懂,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晓筱本人。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女性的友谊是靠交换秘密维持,姜丽丽独特的身世让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子有着更多也更为独特的秘密,而恰好林晓筱也有储备充足的秘密可供交换,两个人也就越来越情深意长。

二〇〇三年除夕夜,姜丽丽一个人在放假后就停止供暖的寝室里蒙头睡觉。手机铃响了,林晓筱在电话那端嚷着让姜丽丽到学校门口等她。姜丽丽裹着厚厚的防寒服在雪地上来回跺脚,一辆奔驰开过来,大灯照得她眯起眼睛,林晓筱下车,摇摇晃晃地踩着积雪跑过来,敞着的银色羽绒大衣里是红色紧身针织裙,上面酥胸半露,下面黑丝配长靴,她跌跌撞撞地过来,扑在姜丽丽的怀里,香水酒气熏人,笑着说:“跟我走!”

姜丽丽在车上捂出了一身汗,进了暖气充足的别墅,浑身热得刺痒起来。幸好林晓筱没让开车男孩进来,站在玄关处,姜丽丽不仅脱掉了防寒服,也脱掉了套在里面的毛衣毛裤,一身秋衣秋裤依旧热烘烘的,她抱着自己的衣服,呆看着作为影壁的近两米高的独山玉雕的山子。

林晓筱扯下靴子,也不穿拖鞋,东倒西歪地拉着发呆的姜丽丽上楼。姜丽丽知道林晓筱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对那个世界的拟想,是由朦胧的意象构成的,她从来不知道“富丽堂皇”四个字化为真实具体的物质时,竟会带给人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踩着厚厚软软暗红底子明黄团花图案的羊毛楼梯毯,姜丽丽努力调整着呼吸。

洗澡的时候,姜丽丽放松了,被寒冷和厚重衣服束缚多日的身体解放了,在热水的抚摸下愉悦起来。林晓筱裹着浴巾充满羡慕地看着淋浴下的姜丽丽,“你身材真好——好得不像黄种人,黄种女人哪有那么翘的屁股,那么大的奶?!”

姜丽丽接浴巾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林晓筱抓了一把,尖叫一声,回手去抓林晓筱,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林晓筱拿出身体乳,开始抹身子,然后递给擦干身体的姜丽丽,“替我擦擦后背。”

姜丽丽轻轻将乳液涂过林晓筱的后背,“真好闻,这是什么香?”

林晓筱醉笑着回答:“洋甘菊——来,我给你涂!”

姜丽丽全部美容用品只有洗澡洗脸通用的一块香皂和校门口地摊上买来的大桶洗发水,把如此细腻芬芳且昂贵的乳液涂满全身,是件奢侈到足以引发罪恶感的事情。她躲避着林晓筱涂抹乳液的手,连声说着“好啦好啦”,无意间扭头,看到镶嵌在洗脸台上面的巨大镜子,镜子里是赤裸的她和她,林晓筱白皙娇小得像只鸽子,衬得姜丽丽越发高大黝黑,让她想起童年村头大树上的老鸹——林晓筱的手沿着她的后背慢慢涂,最后把手上残存的乳液全抹在她弹性十足的屁股上,画圈按摩。

姜丽丽笑着躲开,说:“我都没这么细致地抹过脸!”

林晓筱去给她拿换的衣服,姜丽丽穿上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在发光,任何服饰都是遮蔽那光芒的障碍物。姜丽丽恋恋不舍地用林晓筱递过来的蓝白格子的家居服裹住了发光的身体,从卫生间出来,林晓筱光腿穿着件巨大的白T恤从楼下拎了瓶红酒上来,她倒了一杯递给姜丽丽。

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有女人喊了声:“晓筱!”

林晓筱一惊,“我小姑姑!她怎么来了?!”

姜丽丽惊得更狠,她的心开始狂跳,完全没有理会林晓筱的第一反应是去抓电话。艾薇的拖鞋踩着楼梯毯上楼,足音很轻,姜丽丽脑子里却轰轰响着一声一声的雷——艾薇出现在她面前,浅笑盈盈,“姜丽丽是吧?晓筱常提你。”

沐浴在神的光辉和恩宠里的姜丽丽,产生了一种要跪下去的冲动,她笑着,努力克制,克制得浑身颤抖——她默默地掐着自己让身体平静下来。艾薇的人比照片更美,明眸皓齿是一样的,但顾盼之间眼波流淌的那份迷人,是再艺术的照片也盛不下的。姜丽丽那一刻感觉自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少年,爱上了黄金马车里的贵妇。

艾薇笑对姜丽丽,扭脸对拿着手机的林晓筱时却收了笑,“别打了!我让门口车里那小子滚蛋了!你到底喝了多少?!跟我过来!”

林晓筱跟着小姑姑进了房间,开始她还嚷嚷着犟嘴,很快被艾薇呵斥得没了声音,艾薇说话的声音很低,姜丽丽听不清楚,但她却能清楚感到,除了和她一起喝酒,林晓筱肯定还犯了更严重的错误——为了不让自己更心慌,她去翻茶几上的一本厚书,拿起来才发现是套影碟,《欲望都市》。林晓筱出来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这个剧特别棒,看过吗?”

姜丽丽笑笑,摇摇头。艾薇换了身纯白睡袍出来,像尊大理石雕像,站在卧室门口,“丽丽你睡那间客房。林晓筱,回你的卧室,好好想想!明天一早跟我回家给爷爷奶奶拜年!”

林晓筱搂着姜丽丽,挑衅地看着小姑姑,“我要和姜丽丽一起睡!”

艾薇静静地看着林晓筱,姜丽丽从头顶到脚心都在发麻,林晓筱和小姑姑僵持了一会儿,丢开了姜丽丽,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用力关上了门。

艾薇朝愣着的姜丽丽绽开了微笑,“丽丽,你不要理她,成天胡闹。休息吧。”

姜丽丽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早上听到林晓筱在外面嚷嚷的声音,脑子清醒了,坐起来摸摸身上的蓝白格子的纯棉家居服,又有了梦也非也的恍惚,外面林晓筱嚷出了一句:“黄卫红,黄卫红,我记住了!烦不烦哪你!”

姜丽丽只觉得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来,她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艾薇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只“黄卫红”三个字所蕴含的信息量,对于姜丽丽来说,也足够了。

姜丽丽迅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热得难受,她想赶快离开这里,但还是仔细把家居服叠整齐,放在整理好的床铺,抹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拉开了门。林晓筱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宿醉之后的头痛让她脸色很差,看见姜丽丽还是笑了笑,“过来,咱们得挣压岁钱!”

姜丽丽笑得有些哀伤,艾薇拿着两个红包过来。姜丽丽躲闪了目光,没有接,林晓筱跳起来一把抓过来,把其中一个塞进了姜丽丽的裤兜。

艾薇开车先送姜丽丽回到学校。林晓筱从车上拎下来一个大购物袋,说:“都是吃的,我把那套《欲望都市》的碟也给你放里面了,你可以用我放在寝室的那台旧电脑看。”

艾薇落下车窗,拿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昨天姜丽丽穿过的那套家居服,她笑说:“这套衣服你穿挺合身的,我买回来也没穿过,送你了!”

姜丽丽这次没有躲闪目光,定定地与艾薇对视,“谢谢艾薇老师。”

艾薇依然在笑,姜丽丽发现那笑在和她对视的过程中变得有些僵硬,艾薇先挪开了目光。

姜丽丽用目光告诉艾薇,她知道“黄卫红”三个字的含义。

《卫红姐姐》是艾薇前几年写的一篇回忆文章。艾薇家隔壁住的是人大黄主任,漂亮的邻家姐姐卫红带着七岁的艾薇读《致橡树》,告诉半懂不懂的艾薇,那些从艾薇卧室阳台攀爬到了卫红姐姐卧室阳台的橘色喇叭花,就是诗里提到的凌霄花……艾薇八岁那年,卫红姐姐被人杀死在卧室的床上,凶手是她师范同窗中最好的朋友。艾薇不止一次见到那个女生,常到卫红家来住,瘦瘦的,不怎么说话,艾薇碰到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笑笑。她用一块石头把卫红砸死在枕头上,然后从黄家阳台爬到林家阳台,跳墙跑了。林家是一排小院顶头第一家,邻着路。她也没跑多久,很快被抓然后枪毙了。她没有交代为什么要杀人,但艾薇半懂不懂地听着身边的大人感叹,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那个女生是农村人,毕业之后分回了老家公社教高中,而黄卫红则分进了市文联……这件事成为艾薇挥之不去的噩梦,她跑去爷爷奶奶家住了,军分区干休所门口有持枪站岗的解放军,让她更有安全感……直到数年后,父母搬了新房子,她才肯回家住。卫红姐姐是艾薇的文学启蒙老师,而对卫红的死,艾薇直到二十年后写这篇纪念文章时,依然有着深深的恐惧和困惑——作为凶器的石头是那女生装在包里带去黄家的,所以那晚她不是冲动,是预谋……

姜丽丽在文摘杂志上读到这篇文章时,还在读高中,印象很深刻,当时她莫名觉得那个凶手更可怜——总会有别的办法……

“黄卫红”带来的阴影很快被《欲望都市》的明艳陆离遮蔽了,纽约那个书写城市与性的女专栏作家,让姜丽丽拟想的理想世界图景加大了景深。艾薇是清晰的前景,远远的,多了那个在曼哈顿伸手拦车的Carrie Bradshaw……

——摘自中篇小说《化城》,作者计文君,原刊《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