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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

来源:《上海文学》 | 孙一圣  2017年11月15日08:01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

须弥一粒方,

欲种十世因。

不周有为相,

空留无为心。

      ——《悟空》

昨夜一阵折腾,这条街好似几近干涸的溪水半死不活地往前淌,我走在有气无力的街上,身披阳光,太阳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街边几只羊,若云梦泡影。天空纵横的电线则好似爬满了蜘蛛。终日忙碌的村人门洞大开,屋顶的烟囱里冒了烟,烟又从烟里冒出,袅袅不止。今天正是赶集时节,没有这人声鼎沸,遑论蒸汽缭绕。连杀鸡宰鱼也一齐闻上声来,鸡毛倒好办,偏偏是撒落的鱼鳞仿若敲碎的流水处处留情。直至来到拱桥下,所谓流水洗流水,鱼头咬鱼尾。然而沈志勇却说他从未杀过鱼,此乃事体由来,于是他跟我干了一架,经过是这样的。

穿过市集,走上一里柏油路才遇到一座桥,下河探明水深有几许,捞一条鱼儿搁上岸,啥也不做,任它死命地扑棱。一经拐弯乍见三间上等砖瓦房,此时最该一步不停去学校,却被

一个“嗨”字拽住脚。沈志勇三步并作一步,像是憋坏的一泡尿呲过来。他硬要你跟他玩打仗。因此划地为城,模拟战场。我做皇军固守城池,你是共军发起猛攻,我们于城下恶战。我们杀得天昏地暗,到处是炮击密不透风的呼啸声,一颗颗子弹打进地里头,来年秋季收获一杆杆步枪。饶是沈志勇骁勇善战,也僵持有一年,于此,他拽个步枪冲上来。我仓皇出逃,被他一枪撂倒。一颗子弹像花生种进我的肉身,促其腐烂败坏,开出一朵死亡之花。有个路过的农民扛了锄头阴翳地瞥一眼我们的战场,他瘦长的背脊像一队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太阳高悬天际,华北平原闪着钻石的光彩。我厌倦了总是死亡,遂萌生歹意。他又扣住扳机。

“你又没真杀过人。”我说。

“你也没杀过。”他反驳。

“我杀过鱼。”我说。

“杀鱼算啥,”他说,“我杀过猪。”

“我才不信。”

你们不知道,猪被杀之前是知道的,任你百般解数,越拽它它越后退,可怜巴巴地哀嚎,死不上前。好容易拽上去,放倒它,五六个人按结实,可不能摁着葫芦起了瓢。沈志勇扳起猪头,一刀下在脖子上,血刺呼啦地呀,立时喷出的一尺血,像是跃出一匹汗血马,一汩血一奔腾。“这都是我做的,”他问,“你又做过啥?”

忆及刚才那条干透的小鱼,像一只搁浅的小船,我惶惑道:“我啊——什么也没做。”

“瞅你那熊样。”

“你当真杀了那头猪?”

“诓你是小狗。”

“那你也吃了它喽?”

“小狗?”

“猪,猪,”我说,“杀猪不就为了吃吗?”

“我没吃,”他说,“我给何燕吃了。”

“诓人,”我说,“何燕才吃不下恁些。”

这个愣头青叫嚷着追上来。我掉身就跑,可他没费啥劲地追上来,一拳撂倒我,干了我一架——这一架他打得严谨、认真,夯得瓷实,且深具慷慨赴死的自豪,却还是如同儿戏——所有人都知道,沈志勇明目张胆地喜欢何燕,毫无避讳,可所有人也都喜欢何燕。

何燕的容貌早是声誉鹊起,身材也详略得当,又是恬静好学、举止舒畅,脚下一双红布鞋像是一次蝇头红利,于我们的注视下走在过道里,一条辫子左冲右突拍打屁股。她的胸脯过早地发了胀,犹是两只受惊的小兽不安地探头。因此,她使我们中了邪,迷了窍,非但顾不上心旌神摇,连课桌也退避三舍,呆头呆鹅了。她还在走,稳当的步子是池塘,她像天上的月亮,从一个池塘走进另一个池塘。而我们的五脏却在体内燃烧,一次次火光熊熊,被太阳的饥饿借走,反哺给人的情欲连绵及世代流转。沈志勇把自己半尺见方的爱情折叠两下夹在她的代数课本里,无辜地与陈道国说笑。

“你饿不饿?”沈志勇问。

“饿个球,早上没吃饭?”

“吃了仨馍馍。”

“那还饿?”陈道国说。

“那馍馍真软和呀,”沈志勇说,“吃不饱。”

陈道国假意看不到何燕走进来,嘿嘿一笑,“你又摸不到,咋知道软和哩?”

“我就知道。”

“知道个屁哩。”

“哎哟,”沈志勇说,“我的手好疼。”

“咋了?”

“不知道,”何燕走来了,沈志勇还在疼。“好疼呀,不知道咋搞的。”沈志勇的胳膊抡了一抡,想把疼痛甩出去,没曾想却被它们弹回来。何燕“啊呀”一声,慌张张绕个弯子,坐到座位上。教室一声不吭了,我们却没安分。陈道国的笑淹了眉眼鼻口。

何燕坐下不几天,王姝由代数课本里发现一封信。王姝只顾眯眯笑,灯管咯嘣咯嘣地一响,灯光蛤蟆似的跳啊跳地跳了好几下,才齐刷刷照亮了教室,眼睁睁刷白每个人,吓死个人咯,何燕更摸不清路数。王姝塞了信到她怀里。何燕打开一瞅,才知道王姝为何笑得五光十色,顿时满面飞红,臊得慌。亏得停了电,黑夜一拳闷瞎了整个教室,教室后头立时起了哄。真是蠢猪哟。然而,何燕出奇愤怒,尽管这愤怒温吞似水,她还是把信告发给了老师。她一贯的娴静与美丽,总是一笑倾人城。须兰则与之相左,只有她才能下令屠城,上课铃一响,须兰走上三尺讲台,目光一敛,齐齐割下我们的头颅,我们于底下一个个将脑袋搁在课桌上,听她讲课。此时已至翌日上午。下课后,须兰叫沈志勇到办公室,要一番训斥。沈志勇如获至宝,状若虎狼之师开拔,惹得一阵哄堂。未几,沈志勇耷着脑袋回来,还不安分,一双灯泡般僵化、饥饿、毫无热量的眼睛直盯着何燕的脊背。他说,“那裙子破了洞。”这是件蓝底花色裙子,其时此话,我置若罔闻,后来才忽而愤慨,因为这是须兰的裙子。

昨天须兰穿了件蓝底花色裙子。许是曾于镜前反复打量,她的裙子过于得体。这只是猜测,女人的心思嘛,你莫猜。可沈志勇这傻大个却带个小圆镜到学校来,即使黄伟强和李宏利一例揶揄他是个娘们,他竟然也不生气。须兰授课已毕,布置作业,于过道里踱来踱去。李红芹举手问问题,这死妮子没脑子,总爱各种提问,须兰认真作答。阳光透过窗户亮锃锃打来,急于倾泻。沈志勇无端张望,嗅嗅阳光的味道,悄悄绑了小圆镜在鞋面上,那球鞋哟发黄又发臭,伸到了须兰的裙下。

沈志勇的诸多炫耀,有白色、黑色或是绚烂,为此还颇为惊异。我知晓他的惊异,那一回经了反射给我的是粉色,粉是撩开纱帐的一道缝,好似一刀捅进我喉咙,一棒捣碎脑仁儿,轰隆隆炸烂我的心窝哟。

如是因果,倒地之初想到此我一脚绊倒沈志勇,翻身压上,作拚死之搏,狠狠干了他一架。他揪住我推倒一边,我的两条腿铰上他的脖子,又扭打在一处,我们搂得那个紧呀,陀螺似的打着旋,止不住地翻滚,犹是犁铧作孽,土地翻腾。

我脸上挂了彩,沈志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最后到的教室,蔫不拉唧走进来,腰上挎个书包,像别着自个的脑袋,鞋底在我后头留下一路无人收尸的脚印。这是一堂语文课,刘玉堂按例要我们背诵课文。周遭都是背书声,《社戏》里的一句又一句嗖嗖横飞,轰轰杂杂、如火如荼。我把脸埋在书堆里,打开课本,声嘶力竭地读,句句钉进墙壁里。没消多久,我已一字不落了。我坐在横梁的下头,有一万只蚂蚁爬上后背,四周啾啾嘶鸣,何燕朝我微微一笑,是蜜蜂蛰疼我的心,她又扭过头去,那条乌黑的辫子毫不费力地甩上肩膀。课桌上搁来一张字条。字条在说话。

她问:“你竟然还要背书?”

我答:“我为啥不要背书?”

她问:“你不过目不忘吗?”

我答:“我还一目十行嘞。”

她说:“吹牛。”

我问:“知道吹牛喽还信?”

她问:“下午是体育课,我们逃课吧?”

我答:“我不逃课。”

刘玉堂抽查好几人,没人背得全,却怎地也轮不上我。鲁迅的句子在沈志勇的嘴里磕磕绊绊,锯了好些豁口儿。教室里寂静得很,底下排排坐的人芽儿,是战战兢兢的鹌鹑,生怕被薅上来。这活脱脱地偃苗助长呀。

下午的阳光是一头小母牛,赤条条趴何燕肩上,也跟在我后头。隔着墙我听到他们在集合,过不久,他们开始打乒乓球了。进来一片杨树林,很多只眼睛只是里子翻到外面来。一根根笔直的树干把阳光一次次劈开来,秋风一过,枝叶哗啦啦剁碎了阳光,大团大团的蒲公英漫天浮动。蛐蛐的叫声好似蚂蚱蹦跶。出来小树林,登上山冈,回到田间小径,莫测高深的玉米穗一路扑打我们的头。走上柏油路才遇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拖拉机。整个镇子都笼在破破烂烂的绿气里,人们身上裹一层劳动的汗臭。我们走在其中,无所事事,这是我头一回逃课,像被扒光了走在街上,亏欠世间一件厚厚的棉袄。我们于河边坐一会儿,身下青草熠熠闪光,拍掉屁股的尘土,她竟然带我到她家,根深蒂固的红砖青瓦,白色瓷砖映得着浅浅的影儿。我站在门口不进去,被她笑吟吟拉一把,阳光补进来。她换掉湿透的裤子,拿盒青岛钙奶饼干给我吃,饼干里浸着柴油的味道,她身上的鲜奶味又被沉闷淤开来。寂静的屋子因为太空旷而嗡嗡哭诉。她要我坐下,我一声不吭,翕动着嘴唇不敢动,屋子憋得我透不过气。桌椅板凳扑过来咬我,一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搁在窗台上,也咬过来。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的阳光打进来一块平行四边形,像被福尔马林泡白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地上。

“你为啥要跟沈志勇打架?”

“不为啥。”

“你不说?”

“真不为啥。”

“疼不疼?”

“啥,”我说,她指了指我的脸,“早不疼了。”

“你是为了我?”她说,“我知道。”

她的眼睛里犹如烛光之瞳仁,闪闪发亮,额前的齐发挂下来,我吸了一大口气,直是呼不出来,闭嘴憋坏了。

“我特烦他,他写给我的那个情诗好烂啊,真烦人哪,要不,”她弯着手臂挡住脸,两条腿钉住了挪不动,红布鞋鼓鼓的,发着釉瓷的光。“你给我写一个吧。”

“我不会写。”

“写着玩嘛,不当真的,”她一心绞着手,这话好像高高挂上门廊的红辣椒,事不关己,“你学习恁好,一定写得好。”

“我得走了,”我说,“你爹娘该回来了。”

然而,这回翘课终是遭人走了漏,告发给须兰,惶惶等了几日,没见分毫动静。须兰来来回回好几趟,一心扑在讲课上,不急不缓的,硬是眼睁睁瞧不见。好几回,我耐不住折磨,胡乱扯个由头,一径奔到办公室,誓要与她坦诚相告了,却被踩烂的门槛绊住,险些跌了一跤。立住脚才如醉方醒,半日没言语,羞赧而退。恰逢须兰要我发放作业本,才拾阶而下,生生瞒了回来。

须兰没寻我,沈志勇也没寻我,终了还是要人寻着了。你道是哪个?你自是知不道,她是范春丽。好几天心绪难安,及至放学我也没起身,同学们陆续回了家,我趴在座位上假寐,装醒,又伤心地靠在座位上。待到教室里空悠悠,我走上讲台,跪在长凳边,双手把须兰坐过以后留下的一旺热笼在脸上。冷不防打铃人一声断喝,我仓惶逃窜,揣了忐忑奔出校门。天上的彤云密布像个乞婆子,拐个弯,磷火四处游荡,范春丽才由一片坟茔里冒出来,我冷汗直冒,掉头就跑。她在后头喊住我。

“你叫我干啥?”我问。

“又不吃你。”她答。

“你想干啥?”我问。

“想跟你算账。”她咯咯笑起来。

第二天,我来得太早,看见同学们拉羊屎蛋似的哩哩啦啦进教室。何燕也不似先前般亲热厚密,纹丝不动的后背直爬到肩头,胳膊又从肩上溜下来,清晰、滞呆而完整。王海瑞拽我跟他玩,我回敬他一句。他摸摸头,羞惭地离开。我曾因为与他打着玩被他弄折了手腕,过了半年才痊愈。他们越来越不像话。沈志勇闹得最凶,蹿稀似的在过道里来回疯跑。陈道国与胡建春两个叽叽咕咕密谋一番,声音渐渐大起来,嗣后,竟因为一支铅笔吵起来。一个骂了娘,另一个听了不忿,气黄了脸。满屋子怔怔痴望,他俩乱打乱舞一阵,好几个桌子挤成一块,接了壤。板凳翻倒在地,伪装个四仰八叉的乌龟。有趁势助威的,也有远远吊一眼的,顿作人声鼎沸。这时何燕极其漫长地转过身,将嘈杂推到背后,悄没声息地开了口。

“你昨天去观音庙了?”她问。

“我去观音庙干啥?”我问。

“昨天范春丽找你做甚?”她问。

“借我代数作业抄。”我说。

“怎地不借别人,偏借你。”她说。

“我咋知道。”我说。

上课铃声是锤子,把撒野的学生一个一个敲进座位里。这节本是刘玉堂的课,却被须兰替换。须兰把教案搁上讲桌,四下看着我们,嘭嘭敲了板擦在桌上。教室聋子似的安静下来。须兰阴着脸注视脚下,寂静像是受到绞刑的喉咙勒在我们上头,不发一声。温顺的阳光透过门口折进来,好似掀开被子的一角。何燕暗自传来一张纸条。

“以后离她远一点。”字体的线条柔顺,腰肢细软。

“两点之间的线段最短。”须兰开始回顾知识点。

“我知道。”我在下面写。

“知道啥?”

“哪个不知道,三毛钱一回嘛。”这几个字竟然在纸面上突突地跳着。

“不共线的三点确定一个平面。”须兰说。

“你去过?”何燕又写。

“我才没有,沈志勇告诉我的,他去过。”

“好恶心。”

“三角形三边中线的交点是三角形的重心。”这回须兰拿粉笔写在黑板上。

“她每次都去哪儿?”我问。

纸条写得忒满,也没规矩,前头恁多字到处蹦。我的最后几个字即使被挤得拆台、骨刺,压得很扁,字脚还是被纸底的边界给淹掉了。我翻来覆去在背面找到她的回答:“我怎么知道。”

下课之前,阳光终于够得着讲台。须兰踱来踱去,拖了很久才低下头,双手摁住讲桌,嘴唇抽动一下,雪白的牙齿灿灿生光。

“你学习真好呀,什么蝗虫蚂蚱都扑来。”何燕递来一张新纸条。

“你学习也好呀。”我写。

须兰目光如炬,越过众多头顶望来,扎得我犹似反生倒刺的刺猬。我强作镇定。她说:“这次数学竞赛成绩出来了,有人得了满分。”好些人转头看我。

“那也没资格参加竞赛。”何燕写。

“得满分的是二班的李炳燕,我们班一个也没有。”须兰不再看我,她终于落下铡刀的口,咬牙处决了我。

“那也不是满分。”我将忿忿难平递给何燕。

须兰到底唤了我去,既不因为翘课,也没到办公室。那是因为老师们混淆了编号或二班之好大喜功。按规定竞赛试卷是不许写姓名的,只在密封线内写明班级与编号。李炳燕是二班6号,我是一班6号。成绩正式颁布那天,他们才理清,拿下满分的不是二班6号,是一班6号。为此李炳燕怀恨在心,总以为我鸠占鹊巢了。

学校配给须兰的房子,像匹甲虫卧在学校后头。门是虚掩的,窗户闭得结实,好些蝙蝠倒挂檐下,我没敢驻足窗前,拖着夜的瞎子直接跨进来。须兰眨了眨眼睛,领我坐进松软的沙发里,递给我一只苹果,我咬了一口又放回原处。房子是两间,不比办公室小,即使有人走来走去也绰绰有余,是过于宽敞的饥肠辘辘。堂中央挂一幅浓密的小楷卷轴,字体呆呆的,训练有素,现在想来,那是《朱子家训》。一副对联肩在两边——

一竿雨浇透两竿雾半堵墙遮羞穹庐天

没了教室傍身,她俨然是个苍翠欲滴的妇女,随处散发母性光辉。灯光浅浅的,淹不透这黑。她一阵忙活,于我眼前摇来晃去,身上蔷薇的香气犹若猛虎扑来,小巧玲珑的脚丫子套一双灰色高跟鞋活似两只耗子,吱吱乱叫。她做了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等稀罕菜肴犒劳我。饭后,我惊骇地望见她眸子里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敢看她,每次目光相接都慌忙跳开,死死拽住刚才的苹果不撒开,胸口怦怦狂跳。我忍不住向她兜售爸爸的酗酒和妈妈的冷漠,及至我的累累伤痕,博取廉价的怜悯。她双臂抱着肩膀,静静地倾听,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游移不定。我编织不下去了,竭力绷紧身子,不让自己摔下去。于是,她问我吃饱没有,一面思索着,一面摆正姿势,与我谈论饭菜,谈论数学,还越轨谈论了诗歌。她勾着脑袋,赤脚蹬着椅子的界沿,双膝顶着下颚。我垂下眼睑,嗫嚅不止。

“你喜欢诗吗?”须兰突然问。

“不喜欢,”我说,“特别是唐诗。”

“写过诗吗?”

“没有。”

“对了,”她站起来,转身走到书架那儿抽出一本书,“我这儿有首诗,念给你听下。”她翻开书页,由里头抽出一份折了两下的纸,呼啦啦打开,再抖平。这是由作业本里撕下来的一页纸,裁口像鼠牙噬咬。须兰转身坐下,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逐字逐句地念,她的嗓子有些嘶哑,虽抑扬顿挫,却杀机四伏。读完之后她问,“你认得这首诗吗?”

“不认得。”

“何燕你一定认得喽。”

“认得。”

“沈志勇说这是他写给何燕的。”

真是个蠢猪,我暗骂一句,低着头,盯住她的双脚。

“这是你写的吧。”须兰说。

我还是没吭气。

“但是,这是写给谁的呢?”须兰问。

她又把这五百字的情诗念一遍,像在某个放学的午后念给五百个空座听。这次我听不进一个字,我早将它们烂熟于心。我想跳起来,逃出门去,却挪不动步子,逃跑的势能跌倒了我。站起身来,透过须兰家的镜子我看到爱情的弧度箍住我的头脸和手脚。看到这五百字是五百个钢镚,叮当作响;是五百个窟窿,东飘西荡;是五百个弹坑,满目苍夷。她凑近来,我听到一壶沸腾的开水浇透另一壶沸腾的开水——一个遭不住,我又一回翻身跳起,哗啦啦撞翻了桌椅,一地的杯盘狼藉。我看到我的身体一块块撒落荒野,我从未像今日这般渴慕阳光和咸菜。

回到家里,透窗看到月亮像个绝望的小偷,我倒床假寐,真是万蚁噬心,夜半趁了月色,我蹑手翻出爸爸的所有藏书,由一册《废都》里寻出好几处腥味儿回顾当初,可每次交媾都被五个正白方框冒名顶替了,并注脚此地下删几百字云云。我自悔恨难当,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突然一钵倒扣,把我逮住了。

当晚我梦见一只只耗子横过我身体,爬上我脸庞,出于恐惧我一把把摔上墙,翌日醒来,一只只耗子死在墙下头,踢一下活一秒。

时隔不几天,沈志勇捎来一把剑和一本书于全班疯传,男生视若珍宝,女生则羞涩地闪躲,撇开宝剑我一眼溜见《金瓶梅》。沈志勇如报大仇般意气风发,隆重介绍它是一本黄书。我说才不是哩。他质问于我。为逞一时口舌,我抢白道,“须兰看的才不是黄书。”沈志勇一时跳了闸,哈哈大笑。我虽懊丧不已,却并不担忧,尽管我知道我败坏了须兰的名声。

须兰并非吃了盐——就是个咸(闲)人儿。她一如往昔般性情刻板、严厉苛责。我躲在书后头瞧她。须兰面色红润,花开不败,一股好闻的柴油味像是半截入土的倔老头的手指抠住我的鼻孔。我突然一阵呕吐,难掩惶恐,惊慌地看到须兰翕动着嘴唇讲课,不可遏止地泛出血沫。沈志勇勾长了脖颈,双手抱头,眼睛无辜地鼓了出来。他说他杀了一头象,这头大象倒在血沫里,倒在他的嘴巴里。我揉着发麻的双腿,曾怀疑这只是他的一场梦。然而,最近夜夜闯进我梦里的却是何燕。她是一只老虎,突然而至,又倏忽而走。

何燕再次撺掇我翘课是个明媚的午后,须兰还未被调职。这回为了不弄湿衣裳,我们没去河边,而是越过野草肆虐的铁道,朝发黑的铁皮扔石子,仇恨的种子正追逐一节节车厢运往祖国各地呀。无论怎样,穿肠而过是火车。我坐在倒掉的电线杆上,任清风拂面。下午的阳光和煦,温暖丰润。何燕纳在树荫下跟我招手,盈盈笑意浅耕脸面。她追逐粉色的蝴蝶来到观音庙,满怀怜悯地环顾破败的庙宇,四个屋角像头犟驴冲向天。头几年还住个盘髻的老道士,死掉以后村里好生葬了他。甫一进来,庞大的观音像猛然挂下来,没半点歪斜,只是爬满蛛网。观音这石刻的身子陈旧而剥落,早被世人的祈祷榨干了。炉台和案板也朽烂了。

“我们干嘛来这儿?”我问。

她拽我来到神像后头,这是一片空地。她说,“范春丽每回都是来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问。

“那个,你想不想看看——”她声音含混,把最后的字字腔腔滑空了。

“看,看啥?”

她一步步走向墙壁。屋顶有好多窟窿眼,好多大大小小的太阳掉下来,砸地上,撂了好多坑儿。她一步步走回来,每隔一步都有个太阳抽到她身上。我目光游移,不敢看她。她目光炯炯,决定开诚布公了,“你要不要捉蝴蝶?”

“你又不是范春丽。”我说。

“可你是孙悟空呀。”她喊。

我做过许多梦,却从未梦见这个。我们并排躺着,又同时起身。我的衣裳弄得又脏又皱,她却还洁净如初。我想回家了,她见时候尚早,坚决不允,又拖了好一会儿才回去。岔路口分别后她偏不动,我假意撵上她,央她与我一块走。跨过门槛,她看见我爷爷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帽子耷下来,像个流亡的国王。

她问:“这是谁?”

我说:“我爷爷。”

她说:“我以为你家没人。”

我说:“我爷爷不是人。”

堂屋门敞着,阳光被挡在外头。我们进到内间,放下花布帘子。何燕睁一双大眼睛,竭力藏住不安,坐在铺了厚厚麦秸的床边。横梁下头原本存放布匹的架子空了出来,像是突然翘了课,露出一面经久未用的镜子,镜面蒙了一层灰。衣柜挂着爸爸死气沉沉的西服,我翻出要换的衣裳,何燕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如坐针毡。

“你转过去,”我说,“你看着我我咋脱衣裳啊?”

“看你脱衣裳怎么了?”她把嘴嘟着,“又不吃你。”

“你是要吃我还是要咬我?”我问。

“有区别吗?”她咯咯笑起来。

镜子里多了个与我相反的人。当下我倍感纳罕:“为啥照镜子是左右相反而不是上下颠倒呢?”很快,我不再为此困扰。我一件件脱下衣服,就像我的身体在起起落落,没多久,我一动不动地陷进无尽悲哀,看到镜子里我的裸体,活像耸立了一只受惊了的粉色的猪。

后来,2015年降临到我头上,这是我结婚的年份。新娘是我相恋八年的女朋友。我们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回山东老家奔丧一般喜结连理。爸爸妈妈已为此筹划多年,大张筵席,亲朋好友挨个道贺。妻子身穿婚纱,我自是西服领带,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更是少不得解缨结发、执手交拜。席间,皱缩的爸爸,胆小的妈妈春意盎然。人们更是嬉虐无度,或亲昵或呲毛地混作一团,好不热闹。不加节制的喧哗声,跑呀跳呀的,好似摇曳的胴体。我一杯一杯地敬酒、回礼,东摇西晃地走,像是踩到地雷,一脚一个炮仗地爆炸,喜庆的烟雾弥漫四周。而我只想尽快了结。

而昨天了结的是另一桩。那会子我去镇上买炮仗,遇见何燕,依稀辨出当年模样。她辫子早剪了,比以往老了,也胖了,仍旧光彩夺目,我却再也看不清她的脸。我们尴尬地招呼,无关痛痒地问好。分别以后,她又喊我的名字,这时我好像被她拉了一下灯绳一下拉亮了我。她胳膊上挎个篮子,里头是十多只小鸡绒绒地蠕动。

她不自然地笑着,搓着两只手不知道搁哪,又像在没话找话,“你还记得咱老师不?”“哪个老师?”她没回话,自顾自地说,“突然就害了病。”一辆辆机动三轮车突突地驶在柏油路上,像一只只蚱蜢蹦过去。

“啥病?”我问。

“口吃——口吃了——”她突然住了口。

我一阵惶恐,胡乱扯个谎,仓皇逃了。

婚礼结束以后,我又听到好多辆机动车由门外的柏油路上来往。炮仗的碎屑撂得一地都是,浓重的火药味盘亘良久。我的新婚妻子正在楼上等我。妈妈拖着年迈的身子在院子里收拾,消瘦的后背像一块贫瘠之地。爸爸由妈妈后头走出来,哼哼唧唧地走出院子。是时,暮色四合,于天地闭合之须臾,黑夜是一道缝,我惊恐地被它一次次地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