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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广州去

来源:《当代》2017年第6期 | 周洁茹  2017年11月15日07:54

周洁茹,女,1976年出生,江苏常州人,著有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等。

一个女人,长得再好,走出来珠光宝气,有什么呢,到底是个二奶。

一个二奶女人,气场倒强大到死,就这么立在校监的对面,漆黑眼珠盯住混了血的棕色眼珠,声音都是强直的,证据呢?我儿子犯了事要受罚,证据呢?同学投诉就是证据了?我还投诉你们呢。

奇怪吧,讲话的方式。

到底是没有丈夫的,被抛弃了的。

养在外面的。

她是听不到这些声音,实际上也没有这些声音。只是现在的人懒了,七情六欲都在脸上。她时时想起过去的人们,还有人情、面纱、心底里的怜悯。

像她的老公,一个直截跟她讲,惠姗要生了,你搬去香港吧。那样的一个男人。

四五年前的往事,竟然已模糊了。

若不是父亲走得早,她会跟他吗?她真是有点不知道。父亲是大厂的老厂长,一辈子清廉,厂里分房子,从来没有伸过手,若不是母亲开了口,最后一次的分房都是没有的。其实已经退了,提拔了年轻的厂长,培养了十几年的徒弟,夜里倒要走去徒弟的家里,开这个口出来。

她在香港的朋友格蕾丝说这个徒弟忘恩负义,在房子的事情上难一难师傅?

这倒没有。她摇摇头,只是父亲拿着钥匙,新房子里转了一圈,当夜就走了,爆血管。新房子没有住过一天。

走的时候也是放心的,格蕾丝说,到底家里面的事情安排好了的。

她望着格蕾丝,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很快也过了世,这间新村房,给了弟弟结婚,弟弟又离婚。她总不能同弟弟争什么。

他就是有钱,她跟了他。

她也同别人讲,他有多爱她,她单纯又可爱,不知道除了他之外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生了儿子,完满了。

可是大婆那边也是个儿子。

都说如果男人更爱女人一点就会是儿子,女人的爱更多一点才是女儿。他是爱她?又爱大婆?

四五年前的往事,模糊了是不能再去回想。如果伤痛很伤痛,记忆模糊了也是药。

落到现实,每月几万块生活费,定时又准时,一间深圳的厂,有人管,每星期要去,法人挂着她的名字。

他盘算到连她的名字都不放过。

所有的产业都是他的,却没有一个写了他的名字,她不懂,格蕾丝也不懂,格蕾丝说你们有钱人就是这样的啊。她笑笑,摇摇头。

所以,他给你多少才是多少。

他不给她钱,他给她厂,明知道她是弄不来的,她若是再找人,当是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明着说,她也没有想过再找人。

一心把儿子养大,她只操这个心。

她没有想过再找人。

香港生活平静,吃饭睡觉,儿子慢慢长大。

只是投资移民投的一层楼,空空荡荡。厅里摆了大沙发,红木家私,还是空荡荡,睡房里的大床,空荡荡。要叫她把这空荡荡的一层楼换成小公屋挤在一起的热闹,她又是不情愿,她是怎么都不要回去了的,她也是回不去了。就这么空空荡荡。反正也是一转眼,什么都是瞬间。不去想明天,明天就是儿子长大。

他不算是再找的人。小时候就见过,第一面好慌张,她跑出他家院子的时候,依稀觉着他在看她,她是顾不得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会不慌张。

第二面就是她已经跟了人生了小孩,隔了七年。他仍是只看着她,稀薄的嘴唇,都没有一句话。又过了七年,他才突然说我爱你。

之前的电话、QQ、微博、微信,都是没有话的,普通朋友中最冷清的那一种,我爱你那三个字私信传来,她的眼泪涌出来。

格蕾丝说你问问他现实是什么,一年一面,今宵欢乐多是吧?

她说可不就是今宵欢乐多。

格蕾丝说婚外情都是十三点。

她说我也算是婚外情?

格蕾丝说唉。

她说婚外情也只是个阶段性快乐,还是要回来。

格蕾丝说人生就是来来回回。

格蕾丝是儿子同班同学的家长,格蕾丝的小孩很安静,她的小孩也很安静,两个安静的小孩。

她说我也是一个女人啊我会沦陷啊我又不是神。

格蕾丝说可是男人都是一样的,拔屌无情。

拔屌无情。像一记耳光,直接掴到她脸上,她低了头。

我这么大年纪了,折腾我作孽的。她说,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天都是不会亮的,只好去死的那种。

格蕾丝说唉。格蕾丝说你多大啊,有的人三十岁才开始。

我要爱一回。她说,我要去爱一回。

去爱。格蕾丝说。

格蕾丝,我同你讲,他打动我是因为他讲,我们好像结过婚一样。

痴女人。格蕾丝说。

格蕾丝能够成为格蕾丝是因为格蕾丝不会对她说,你去信佛啊,你就放得下执念了。格蕾丝说,你就去爱吧,死啊死啊就死习惯了。

老公从来不来香港,她过年的时候带儿子回去,每回去一次就是苦。往年要睇大婆的脸色,今年怕又有惠姗的脸色。

从没敢想过不去,想都是不能想的,她只敢想过,若只是香火,有了两个儿子,又要了惠姗,他只是好色。爱她的话,她拿来骗别人,也拿来骗自己。

知道惠姗那边是个女儿,她也是轻出了口气的,可是谁知道以后不会出来惠娴、惠淑。老公,不过是个陌生人。他的本事。

有时候一个电话也是要过去,都不是什么事情,要她这么赶一趟。

她是空的,两个工人,一个专管儿子,吃饭穿衣,学校的接送,补习班,乐器课。老公定下的工人,还找家里的算命师傅看了工人的面相,挑到第四个才定下,这个工人是只管儿子的,别的不用做。香港的工人就是便宜。

她是空的,却不愿意飞一趟去见老公,她已经是讲一句话都要斟酌,说错一个字都令他暴怒,她只有沉默,老公说什么,她都是沉默,垂眼低眉,低到土里去。

过了三十岁,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她想着回香港的时候要做一下。

她并没有旺到老公,也是算命师傅看过的,他的生意总有些小波折,他要她搬去香港,是投资,也是命。

她在香港。

茶不能天天喝,她是真喝到呕了,脸也不能天天做,她的时间多到她自己都厌。

有一阵子学香港人行山、断食,想要活久一点,陪伴儿子的时间多一点。又想,何必活那么久,这一生已经厌到了头。

儿子从学校回来,离傍晚的课还有两个小时,吃着茶点,划拉着手机,同她也是没有话的,她也没有问题问他,是她先厌了的,他的眼神凉,她是一早凉了。

她有时候去书店买书回来看,看会子书,能叫整日整夜开着的电视停一会儿。她不去图书馆,很多旧书、老年人,压抑的地方。

香港书店只是亦舒,张爱玲,好像慢了几个年代。

十五六岁的女孩,春天的晚上,后门口,桃树下,对门的年轻人,一面,一句话,你也在这里吗?千万人之中遇见的人,千万年之间的一个瞬间。

坐在家里哭,好过坐在图书馆里哭,香港的图书馆,全是看报的老年人,老年人没有表情。

他过来广州开会,她问他来不来香港。他讲不好随便过来,要审批。

你来。他讲,你来广州。

我为什么要去广州?她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广州。

你知道的,我本来不是一定要来广州的这个会,你知道的。他说。

老公突然来了香港,她去广州的前夜。

她打电话给格蕾丝,格蕾丝说两个小孩在打球,功课做完了,下楼打个球。格蕾丝说,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老公过来了,想看一眼儿子。

格蕾丝说哦。格蕾丝说那我现在去叫他们。

她把电话换了个手,转头望了一眼老公,老公的手还扶着行李箱,她不知道他今夜是住还是不住,她不知道。

快点,格蕾丝。她说,叫我儿子快点跑过来。

格蕾丝的屋苑与她的屋苑隔了一个天桥,他们讲她的楼是投资移民楼,她完全不觉得是冒犯,豪华会所,豪华游泳池,金碧辉煌,住的也全是投资移民,每一个女人都是厚底高跟,每一个男人都是标准的普通话,要到一年以后,有一些高跟长裙会换成球鞋牛仔裤,有一些标准普通话会变成略不标准的广东话。然后又会到来一批新的移民,新的高跟和新的普通话。香港就是这样的存在。格蕾丝家的楼倒是摩登的,立在会所前面的装置,花园里的雕塑,每座楼里挂的画,全是真迹。格蕾丝笑着说其实都一样,全是投资移民,披一层艺术的皮。

老公坐到沙发上,行李箱靠住沙发边,没有打开。

深圳厂我给惠姗了。他说,跟你说一声。

她说哦,没有抬头,看不到他的脸。

走了。老公站起来。

她慌张,这么急?

老公停了一下,说,嗯,走了。

电梯下到底层,出了大堂,格蕾丝正带着两个男孩过来。

她看了一眼格蕾丝,格蕾丝看了一眼她。

儿子也低着头,很轻的声音,爸。她也看不到儿子的脸,他低着头。身量竟然跟老公差不多高了。

用功念书。老公伸出手轻按了一下儿子

的肩膀,说,走了。

她送他到车库,月白衬衫,棉麻拖鞋,空旷的车库,听得到老公皮鞋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她低着头,仿佛又看到老公皱了眉,略带厌恶的表情。

我没有给你钱买衣服吗?他说。

出来得急。她又开始慌张,下次我会当心的。

太素。他又说,什么都没戴。

在的在的。她慌张到结巴,怕丢了,一直存在床头柜里的,一直。

看着老公的鞋停了下来,鞋尖转了过来,她有点喘不上气。

再等等。他说,给你注册个香港的公司,你也不用每星期跑深圳。

她更慌张地点头,涨红了脸。

老公的车开出去,她的脸才凉下来,眼泪也掉下来。

上到地面,格蕾丝还等在那里。

孩子们都自己回家去了,格蕾丝说,一起喝杯咖啡?

不了,她冷淡地答,我也回去了,还有事。

你还好吧?格蕾丝说。

谢谢你。她说,其实你不用赶过来的。

对不起。格蕾丝说,我就是好奇。

那你终于看到了?她说,我老公就是长得那个样子。

挺好的呀。格蕾丝说,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大你二十岁,自我要求高啊,保养得这么好。

她有点不想生格蕾丝的气了,她一直没有办法生格蕾丝的气,这个女人总是一副有情有义没心没肺。

身体素质肯定也特别好。等咖啡的时候,格蕾丝又笑嘻嘻地说。

她沉了脸,说,是啊,已经有第四个了,还是学校里的学生。

轮到格蕾丝说不出来话。

我明天去广州。她说,格蕾丝,我要去广州。

她没有赶上网上预订的火车,因为没有身份证。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身份证,用时才想得起来。她只有护照,护照要去窗口拿纸质票。她在深圳北站的窗口排队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先是排在自动取票机的队伍里的,有人来问她,是不是去广州?一个光头,话是对着她说的,眼睛却望着远处的远处。

她说是啊,我去广州。她想的是我的脸上真的写了去广州三个字吗?

光头亮出他的名片,又收回去,她只望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深圳—广州。

多少钱?她问。她知道她是有点赶不上她的火车了。

一百。光头答,上车即走。

真的吗?她说。

光头不耐烦地到处望。

只要一百吗?她说,我买张火车票也一百啊。

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光头。

不要烦,给她到前面买张高铁票算了。后面出现的光头说。

我没有身份证。她说。

两个光头突然都消失了,她话都没有说完。

她使劲找他们的背影,全都是人,每一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队伍一丁点儿也没有移动,每一条队伍都没有移动。她看见旁边的队出现了一个戴红袖套的人,红袖套上一串黄字,有爱有心,好多人围绕着那个红袖套。她就对她后面的人说,对不起请帮我留一下我的位置好吗?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她离开队伍的时候只记得他长了一张完全没有醒的脸,那张脸在她说了请帮我留一下我的位置以后好像醒了一下。

她往红袖套那儿挤,红袖套正在指导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取票机的群众如何取出票来。红袖套很耐心,细致地解释每一个步骤。

你想干什么?有人伸出手,拦住了她。第三个光头,是的又是一个光头,你转来转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取票。她说。她又看了一眼红袖套,我想问问他护照怎么取票。

更多的人围住了他们,光头的手固执地伸长着。不在这儿。光头说,这儿没有。

那我去哪儿?她微弱地问。周围的目光

快要让她昏过去了。

那儿!光头手往远方一指。

她终于放下了红袖套,往光头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她没有回头,但还是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后背灼热。她突然意识到他是把她当作了黄牛,她想着回一下头,告诉他她不是,但是她没有时间。她只好继续走,没有回头。

在她还排在窗口的时候,车开走了。

她的后面是没有醒的脸,她的前面是没有醒的脸,她的旁边是一个一手举美国护照一手举手机的中年男人,谁的队伍都没有移动。

为什么不在网上买票呢?十五分钟以后,她对她前面的女人说,那个女人长了一张印度尼西亚的脸。

因为网上买不到票了。印尼女人回转头,认真地答,我们一直在刷手机。

网上没有票了,窗口就有票?她说。

也许会有呢。印尼女人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印尼女人的同伴手里抓着两部手机,在女人们对话的间隙,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不停地点刷新键。

完全不移动的队伍。

因为是周末,印尼女人说,周末就是这样的。现在是上午九点,但是只有傍晚的票了。而且网上还购买不了,显示的全是余票不足。

她疲惫地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站。她穿着高跟鞋,因为要到广州去,她穿了一双高跟鞋。

她的目光越过了印尼女人和她同伴,队伍的最前面,整个人都趴在售票窗前的瘦小男人,像一摊橡皮泥一样。她想起了她的童年,手肘总是越过课桌中线的同桌,小时候巨大的烦恼,现在看起来,真的不算是烦恼。

一张票都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一张票都没有了?真的吗?站票呢?站票也没有了?一张票都没有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什么票都没有了?

瘦弱的橡皮泥男人反复地追问。

一张票都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一张票都没有了。这是真的。站票也没有了。一张票都没有了。是真的这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窗后的售票员礼貌地反复地回答。

她注意着他们的对话,快要到队伍的终点,每个人都是紧张的。

滚!她后面的人突然喊了出来。

她没有回头看后面的人,她只看到橡皮泥男人拿出了电话,开始打电话。

售票员离开了座位。

也许只有三分钟,却好像三年那么长。橡皮泥男人仍然在打电话。售票员回到了她的座位,她请他往旁边挪一下。他往旁边挪了一下。

印尼女人和她的同伴靠近窗口,只问了一个问题,一句话,她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只听到售票员说没有,他们立即就离开了,他们从队伍中撤离了出去,一秒都没有逗留。

美国护照从旁边的队伍插了过来。一手护照,一手手机,一个巨大的双肩包。他把手机和护照都贴到了玻璃上,玻璃后面的人请他到别的窗口去。护照取票怎么会在我这个窗口呢?她反问他。他也立即离开了,一秒都没有逗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但是足够她决定买一张新的票。

没有。售票员说,上午的票一张都没有了。要么下午三点。

她捏着下午的票离开窗口,橡皮泥男人还在打电话,她从弯曲的两条队伍的中间走出去,她知道她的脚跟已经破了,她顾不上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穿一双从来不穿的高跟鞋。

过了安检,她的左边是一条队,右边也是一条队,两条队都在检票。她走去左边的队伍,去广州?她问。去广州,末尾的人答。于是她没有再去右边的队,她跟住这条去广州的队伍,慢慢往前走。

没有座位的。检票的人说。

她说她知道,她只是想早一点到广州去。检票的人放她进去了。

没有座位的。列车员说。

她说她知道,她只是想早一点到广州去。列车员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背靠住车门,车厢与车厢的中间。

脚痛得厉害,但是她顾不上了。深圳到广州四十分钟,她确实也没有想什么,她不知道她要想点什么好。

被转卖,做妾,又经过许多事的女人,见到

小时候见过的人,一句你也在这里,是爱。她想的全是这个。

下车前,她给格蕾丝发了条微信,我到广州了。

出租车的标识全是乱的,她的高跟鞋,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哪里都画着车,哪里都没有车。

要车吗?有人跟住了她。

她停了下来。车在哪儿?她问。

就在这儿。

哪儿?她说,我看不到车。

不就在这儿?

她继续往前走,很小的一个出口,暗沉的茶色的窗,她望见外面停着一排车。她往那扇很小的门走。

一百!跟住她的人说。她往小门走。

八十!跟住她的人说。她出了小门。

没有人会打表的!跟住她的人最后喊了一声。

她排在等车的队伍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人。有人上了车,车往前开了三米,人又下来了。有人从后面超过了她,直接上了一辆车,车就开走了。

打表打表!一辆车停在她的前面,司机把头伸出车窗,上车了啦,打表。

她上了车。

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打表呢?她说。

我们排个队容易吗?司机反问。

她闭上了嘴。司机问她每个月赚多少钱她当没有听到。

看你的手机就知道你有钱啦。司机又说。

她皱着眉,一句话都不说。车窗外面,树和桥,都不陌生。

她竟然有些眩晕。

这是她第一次去广州,毫不陌生,像是上辈子来过似的,就是他说的,我们上辈子结过婚的。

前生去过的地方,今世会眩晕。

电梯里四面都是镜子,她却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开始发抖,一定是太冷了。

黑色的门,她按下了电铃。没有人开门。她按了第二遍。

她的世界都爆炸了,他戏弄她?这个十五年前的爱人。

门开了。

就像电影里一样,他刚刚淋了浴,头发还是湿的。

她慌张到说不出来话。

她绕开了他,径直往窗口走,窗外是广州的街道,当然与香港很不同,可是她看不出来什么不同。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是望着窗外。

他也没有话,只是望着她。

她坐了下来。

喝什么吗?他说,我带着茶,我总是带着茶。

好吧。她说。

见第三面的男人,完全不觉得陌生,她相信了前世今生的话。可是又不觉得亲切,她坐得拘谨。这十年,除了老公,她从没有跟一个男人吃过一次饭,更不用说,独处一个房间。

他递给她一杯茶,炎热夏天,一杯热茶。

一句话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微信把话都说光了。

应该去接你的。他说。

不用不用。她慌张地答,外面的车也进不去火车站。

他笑了一声。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依稀觉得他的模样,还是十五年前。

什么会?她只好说。

什么会。他说,也不是什么会。

我的意思是,你是做什么的?她说,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他笑了一笑。

她在微信里问过他为什么这些年都没有找过她,他都没有答。

要不要出去吃饭?他说。

好吧。她说。

他夹给她一筷菜,她哭了。

他惊讶地望着她,她说好像我们结过婚一样。

他笑了一笑。

后来他抱住她,她一直在发抖。

你是爱我的吧?她问。

你害怕吗?他答。

我不怕。她坚定地答,她在想她的爱还是自由的。

可是他试图进入她的时候,她推开了他,完全没有犹豫。

他没有笑,他说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吧。

你去广州做什么的呢?格蕾丝在微信里问她。

不做什么。她复她。下午三点,她已经坐在广州火车站,穿着一双酒店的拖鞋。脚跟和脚趾的新伤,每走一步都是剧痛,拖鞋没有减轻伤口的痛苦,可是她穿了一双拖鞋。她用左手提着她的高跟鞋,她已经有了经验,买任何一班车,可以上任何一班车,只是没有座位。

格蕾丝的电话跟着打了过来。

你哭了吗?格蕾丝说。

她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哭呢?格蕾丝说。

她说她没有哭。她也真的没有哭。

我为什么觉得你在哭呢?格蕾丝说。

刚才吃饭的时候,她说,有人给我夹了一筷菜。

格蕾丝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格蕾丝说,你知道吗?我结婚十年以后,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因为别人帮我提了一下行李箱,我说了谢谢,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谢谢,我自己不知道。那个帮了我的陌生人对我说,女士,请你不要再说谢谢了,你说太多谢谢了,你是一位女士,你的谢谢有点太多了。

我没有哭。她说,真的没有。

我在口岸等你。格蕾丝说,一起喝杯什么。

她穿着酒店的拖鞋,广州南到深圳北,深圳北到福田口岸,火车和地铁。她没有表情。她也什么都没有想,她想的也许是一双拖鞋的旅行,从广州到深圳,马上又要到香港。地铁直接到了福田口岸的地底,她顺着人流进入一架透明电梯,她是最后一个,她不应该进那部电梯的,可是她进去了,最后一个,门的位置。

电梯到二楼,很多人要出去,每个人都撞了一下她。她拎着她的高跟鞋,沉默地接受那些撞击,然后侧身,沉默地把自己藏到电梯的最里面。她想起了童年时同桌的小刀,因为她的橡皮过了线,同桌用小刀把那块橡皮切成小块,一小块,一小块,破碎的橡皮,再推过线,还给她。她想过橡皮是会痛的,橡皮真的会痛吗?

你就不能先从电梯里出去吗?挡着个门,你死的吗?一个声音冲着她说。

她吃惊地抬头,电梯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戴眼镜的女人,头发竖起来的男人。那个男人正瞪着她,你死了吗?

你说什么?她慌张地望着他。

我叫你死出去!男人吼道。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女人?她更慌张地说,你是男人吗?

你是人吗?男人反应很快地说,脸快要凑到她的脸上。你是人吗?

好样的儿子!戴眼镜的女人急促又欢快的声音。

她才注意到这个女人是这个男人的母亲,这个打扮得很得体的母亲说了一句,好样的儿子。

她说不出来话。

你是人吗?那张年轻男人的脸离她更近了一些。她慌张地后退了一步。太棒了儿子!母亲的声音。

这里是深圳吗?她无助地四周看,如果是香港,她想到她还可以报警,可是这里是深圳。

深圳是这样的吗?她喘不过来气,语无伦次。

那你不要来深圳啊!年轻男人的声音像是要炸开来,谁叫你来深圳的?滚!

儿子你就是太棒了!母亲的声音,声音已经在电梯的外面,那个滚字是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滚进来的。她愣在那里,电梯又往下落,她伸出手,想去按开门的键,一时找不到那个键,她乱了。她想的是她要盯住那对母子的眼睛,告诉他们,深圳不是他们的。但是没有,她没有找到那个键,电梯又落下了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