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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玛丽娜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朱文颖  2017年11月07日16:37

我的天性更接近一种纯粹的诗性,或者一种纯粹的理性。——朱文颖

2013年的春天,在一次只有两个女人参加的谈话中,李天雨漫不经心地讲起了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完成的那次《节奏0》的行为艺术。

“那女人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吧?”李天雨喝着一杯新茶。

“是的,好像是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戴灵灵发出很响的嗑瓜子声。

春雨绵绵的下午,两个中年女人——李天雨和戴灵灵,同岁,盘着同样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她们各自经营着一个茶艺馆和小型艺术画廊。衣食无忧,云淡风轻。

“她是黑山共和国人……”

“前南斯拉夫。”戴灵灵纠正道。

短暂沉默。

“她母亲是军官吧,少校……还是中校?支持铁托的共产党游击队员。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好像不好,强硬的女人……不管怎样,她应该是革命者的后代。”

戴灵灵继续嗑着瓜子。

李天雨起身续上茶,站在窗前张望了一下,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那次行为艺术表演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她为观众提供了七十二个物品——随便用吧,她说;在我身上随意使用吧,摆布我吧,她说——随你怎么样都可以,我的身体是画布,桌上的七十二件东西是画具,你们当众画画吧。你们不用负任何责任,我自愿承担一切的后果。”

“啧啧,”戴灵灵摇晃着脑袋,“那些东西里好像有玫瑰花,羽毛和蜂蜜……”

“还有鞭子、剪刀和铁链!”不知怎么,李天雨突然加重了语气。

“哦,我倒是忘了——这件作品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一个家伙用上了膛的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而另一个人上去把枪夺下了。”李天雨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

1993年,桃花开得很早的初春……两个形影不离的评弹学校学生李天雨和戴灵灵。两人的友谊缘于一次女孩子们热衷的玄妙游戏——类似于算命、血型和星座。

“你的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戴灵灵好奇地问。

“4月27日。”李天雨说。

“那怎么会是你的生日呢,那明明是我的生日。”戴灵灵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确实也是我的生日呀。”李天雨也笑了。

同月同日的生日让两人很快亲近了起来,但她们很快发现,对于生活的态度和性格,两人其实几乎有着天壤之别。

怎么说呢,打个比喻。戴灵灵就像一个猎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后立刻四下寻找猎物,包括别人的称赞,漂亮的衣物鞋子,新大陆,有趣的男人,经验,爱……而李天雨则更倾向于一个佛教徒:试图放弃所有的东西,轻松经历生命。

李天雨和戴灵灵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家境不算很好,但也绝不太坏。清晨她们在小花园里吊嗓子的时候,万物初醒,空气清新,一切都还是令人欣喜的。但到了晚上,有时候她们被叫去一些新开张的酒店,莺莺燕燕,三两曲弹词开篇——新描的浓妆,借来的不太合体的旗袍——从那个时候开始,戴灵灵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贫穷是一个必须经过比较才能得到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小时候书本上说的,受到地主欺负、吃不饱饭的人才叫做穷人。

戴灵灵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穷过。而当她看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生活时,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穷人。

进入评弹学校以后,戴灵灵相处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新加坡人,第二个是台湾人,接下来又以闪电般的速度相处过一个丹麦人……戴灵灵天生像是给外面的世界准备的,她每天的生活,从熊熊燃烧的日出开始,直到淡蓝色的夜幕降临,每时每刻,她生活着,其实只是在为另一种生活做好准备。

至于李天雨,则是另一种情况。

李天雨的母亲去世很早,不久以后,父亲另外成了家,所以她基本是由姨父姨母带大的。她成绩还算不错地小学毕业,不好不坏地读完初中,在接下来的学业问题上姨父姨母产生了分歧。姨母顾念李天雨早逝母亲的情意,希望她能继续就读正规的全日制高中——姨父是反对的——后来姨母终于妥协,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妥协,这是一种接受现实的选择,李天雨很容易就被辨别出既无“落雁之貌”,也非“经纶之才”,“她和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姨父姨母暗暗思忖。“她实在是和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呵!”他们很快得出了结论。

那么,既然如此——她又凭什么要向生活索取、或者争夺它所根本不能给予的东西呢?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两个女孩子在评弹学校里学习发声原理、戏曲理论、化妆美容、甚至青春期心理。但是评弹学校不教宗教和哲学。如果她们知道,有人建议真正的艺术家生活中只要有九件东西就可以了,那一定是会大吃一惊的:

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一件冬天穿的衣服、一双鞋子、一个讨饭的碗、一顶蚊帐、一本祈祷书、一把雨伞、一个睡觉的垫子、一副眼镜(如果需要)。

就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戴灵灵新结识了一位香港男朋友——舒先生。在她和舒先生确定以后,有一天,她告诉同月同日生日的同学李天雨——一位外貌清秀性情孤僻、却又与她比较亲密的南方姑娘——她说,她将介绍一位新男友给李天雨,此人四十来岁,长相周正,斯文有礼。他在苏州有点私人事务,所以接下来这半年他将长居此地,打点生意,游览名胜古迹……或许,应该,当然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孤身一人的男子,他是需要一位端正可人的女伴的。

“他也是香港人呢。”这个信息是戴灵灵最后说出来的。她微微涨红了脸,努力按捺口气里一种强烈的东西。

一个礼拜以后,两个人去学校后面的小花园散步。吞吞吐吐的,戴灵灵对李天雨说:“是这样的,我想,这件事情你还是应该要知道……那个要介绍给你的香港人……他,已经结过婚了。”

很快,戴灵灵跟着舒先生去了香港。临走时,她留给李天雨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那个香港男人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她告诉李天雨,同样的字条也留给了那位香港人——他姓商,只不过上面换成了戴灵灵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他很快会和你联系的呢……”戴灵灵说。

“当然,你也可以主动给他打个电话。”戴灵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者,她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是下面这句话,她轻描淡写,声东击西,欲盖弥彰,其实只是想说出下面这句话。而只要说出来了,事情就可以像流水一样顺势而下,也可以如野火一般熊熊燃烧——但是——所有的一切,和她,戴灵灵,则是毫无干系了。

戴灵灵说:“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2013年的春天和1993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桃花开得很盛,鸟儿在这个地方少了,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多起来。女人们有点老了,却仍然有着同月同日的生日。

这天正是她们四十周岁的生日。

两个人决定一起过生日。就她们——李天雨和戴灵灵,两个人。

为这次生日聚会,两人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李天雨在桌上摆酒杯、法国南部的葡萄酒,芝士蛋糕,巧克力,脐橙,苹果,一台小型微波烘烤炉,菲力牛排,刀,叉,琵琶,三弦……还有一把搁在桌边的明晃晃的水果刀。

“你还记得那位前南斯拉夫的女疯子……在桌子上放了多少东西吧?”李天雨随口一问。

“七十二种吧。”戴灵灵从旁边的陈列柜拿出一本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念了起来:“枪、子弹、蓝漆、梳子、铃、鞭子、口红、刀、叉、香水、勺、棉花、花、火柴、玫瑰、蜡烛、水、丝巾、镜子、玻璃杯、宝丽来相机、羽毛、铁链、钉子、针、安全销、发夹、刷子、绷带、红漆、白漆、剪刀、圆珠笔、书、帽子、手帕、白纸、菜刀、锤子、锯、木头、斧子、棒子、羊骨头、报纸、面包、葡萄酒、蜂蜜、盐、糖、肥皂、蛋糕、金属管、手术刀、金属矛、钟、盘子、长笛、橡皮膏、酒、奖章、大衣、鞋、椅子、皮革带、纱、钢丝、硫磺、葡萄、橄榄油、迷迭香科、苹果。”

“要是让你先用一种,你会选择哪个呢?”李天雨把烘烤炉小心翼翼地通上电。

“嗯……我会先选玫瑰吧。”戴灵灵说:“你呢?”

“我也会先选玫瑰。”李天雨垂下眼睛。

二十年前,李天雨和香港人商先生相识的第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她这一生里的第一枝玫瑰花。

那个星期,他们一共见了三次面。

第一次,李天雨带着商先生穿街走巷,还去了一个水巷深处的园林。在假山洞里绕来绕去时,商先生突然不见了。等到李天雨昏头昏脑钻出来,青天白日,洞口商先生摆出一个夸张的卡通熊动作,举起两只手,张大了嘴巴——

第二次见面,商先生请她吃饭。

“能喝点酒吗?”他问。

结果他们两个都喝了不少。商先生告诉她,其实他祖籍应该是上海浙江这一带的,祖父那一辈辗转去了马来西亚,再是香港;在学校里学的是艺术方面的专业,然而现在转行做了生意;十来年前他在一个爵士酒吧、以及一个小型歌剧团里都干过一阵,结果当然也一样……总是觉得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着,干不成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

商先生倒是狠狠夸奖了晚餐时的新鲜活鱼。商先生说他吃惯了生猛海鲜,今天才明白湖鱼的细洁鲜美,就连那些小小的鱼刺也是伶俐可爱的。

李天雨则回忆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与母亲一起去鱼市买回鱼,养在水缸里。因为父亲要晚上回来吃饭,所以鱼得以在水缸里幸存大半天。李天雨说她一直记得母亲的这些话——“那时你就隔着玻璃和鱼玩上好一会儿,后来困了,在床上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和你父亲坐在餐桌前等你,桌上则放着一大盆香喷喷、冒着热气的美味鱼丸。”

商先生手里拿着酒杯,听得很仔细。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母亲问了我好几次……她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子,其他的孩子看到一起玩过的狗呵猫呵死了,都会哭的,但你一点表情都没有,洗了手就坐下来吃鱼丸了,冷静得让人心寒,没有感情,简直……简直就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商先生听得入神,这时说:“那时你还那么小,记不得鱼丸和水缸里那些鱼的联系的。”

李天雨摇了摇头,说:“我母亲认为一定能记得的,特别是童年时代。”

商先生笑了,说:“你母亲真是个敏感细腻的人。”

李天雨沉默了一会儿。

商先生又问:“长大了以后,你是不是很像你母亲?”

李天雨轻声回答:“她去世得很早,在我还读小学的时候。”

接下来的事李天雨说得就像一段背熟的评书——她父亲如何跟着一个眼梢吊得很高的女人走了。她养过的一只猫就是被那凤眼女人扔掉的。她有两颗假牙,凤眼女人给她吃过太多的糖。她父亲有一段时间嗓子突然哑了。还有,她那两个面目慈祥的姨父姨母……

商先生突然插话:“那只猫……你说你养的猫被扔掉了,那时你哭了吗?”

李天雨说:“还是没有。”

商先生皱皱眉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失去那只猫,应该是在鱼丸那件事的前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商先生说。

李天雨和商先生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天后的晚上。他们一起去看了夜场电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商先生吻了李天雨。就在李天雨感觉天昏地暗的时候,那朵人生里馥郁艳丽的玫瑰出现了。它出现在商先生的手上,像一滴久旱过后的甘霖。

在后来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在谈话时他们提起过戴灵灵。

商先生对她的评价简单明了:“很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物质。”

往下就没有话了。

李天雨隐约觉得,商先生对于戴灵灵的评价更类似于“物”,看似褒奖,其实不带情感,更没有精神。

这突然令她警醒。于是她尽量、几乎极少在商先生面前提到钱——这种态度有悖初衷,甚至有点刻意——但商先生的态度同样耐人寻味:他从不带李天雨去高档餐厅,李天雨收到的唯一礼物,是一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方形丝巾,外包装纸上倒是印着花纹繁复、制地考究的波斯图案——然而,这除了多少能够证明商先生具有含蓄优雅的品位,其他的,几乎什么都无法证明。

因为——商先生不愿意在她身上花钱?商先生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钱?商先生认为她和戴灵灵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商先生在悄悄试探她,就像一位富有经验的猎人?……李天雨记得,戴灵灵和香港人舒先生谈恋爱的时候,经常会把收到的礼物拿给她看。玫瑰也是有的。然后是香水,口红,高跟鞋……这些东西零零星星散落在评弹学校的寄宿宿舍里,半夜醒来,李天雨可以看到各种美丽的形体,闻到各种芳香的气味。李天雨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其实比戴灵灵更需要这些美丽的形体和气味,只不过由于自小的环境和身世,朴素的生活和刻板的性格,使得自己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

倒是有那么一次,商先生突然对她说:“这次来内地,现金带得不多……不过租的那套公寓里倒是添置了一些家俱……等到走的时候,你让人一并拖走吧,不要客气。”

李天雨惊得连连摆手,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于是这事搁下不论。

此时刚是初夏。距离商先生离开尚有一段时间。

他们经常在周末见面。李天雨穿得清纯中稍稍带点时髦,商先生则衬衫西裤烫得毕挺,胡子刮得溜光……他们面带笑意地走向对方。略带讨好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天雨想:如果商先生对别人介绍自己,又会怎么说呢,一个“在社会主义单调的禁欲主义生活中成长的女孩子?”

“二十年前,我们躲在宿舍里,抽了平生第一根烟。”李天雨优雅地吐了个烟圈。

“像做贼的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戴灵灵也点了一根。

“任何事情,好像开始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李天雨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因为多少有禁忌。”

戴灵灵想说什么。突然沉默。

“你去烤一下牛排吧。时间不早了,你饿了吧……看到了吧,刀在那里,小心一点。”李天雨不紧不慢地说。

二十年前,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又一次酒后。

其实就在和商先生交往后不久,李天雨就发现商先生有些嗜酒。好几次她都大吃一惊,一个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三杯两盏下肚,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领带歪了,或者干脆拽下来,那用力的程度,仿佛下意识里想把自己勒死;眼眶有点泛红,眼珠子鼓出来……她发现商先生竟然还会说粗话,在他和她渐渐熟起来以后——

他先是抓住她的手,说些温情脉脉的话。

“你真是个小甜心。”

“你知道吗?我需要你的陪伴。”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那嘴唇的柔软和温度让李天雨红了脸。但他很快就醉了。他开始骂人。

他骂每个人。他虚伪的上司,恨不得在他身上扒出每一分钱来;他的一个朋友,借了他三千块钱,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不知为什么,李天雨总觉得他在说舒先生,就是把戴灵灵带走的那个香港人),他连他贤良的老婆都骂——因为她过于贤良,贤良到让他觉得几乎是种阴谋!……他咕咕哝哝地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酒杯,仰头喝完,再抓住她的手。

“你真是个小甜心,只有你是我的小甜心。”

他埋下头哭了起来。再次抬头的时候,鼻梁和嘴唇之间挂着一小行鼻涕。脏兮兮的。

但李天雨并没有感到他脏兮兮的。她觉得自己怜惜这个男人。有时候她也会探究这种怜惜的根源。寄人篱下的刻板的少女时代,就如同她大部分衣服裙子都是姨母改过的旧物。姨父在一家区级机关工作,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说话总是同样的不咸不淡的口气。她从来没见过他哭。他甚至好像也很少笑。她姨父姨母家的每一件家具都摆得那么齐整,高尚,带有潜在的共产主义精神而一尘不染,却奇怪的不具备任何感情。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真想拿起锤子斧子,拿起厨房里的切菜刀,砸烂那么一件两件……然而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说她是个乖孩子。这真是件无比奇怪的事情。

那天商先生彻底醉了。她给他倒上浓茶,一小碟镇江陈醋,热毛巾敷在额头上,老式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她看着躺在沙发上崩溃成一团烂泥的商先生——就在前几天,他们上街闲逛,商先生指着四周方方正正的建筑,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建筑,它们为什么会被设计成这样?千篇一律,笨头笨脑,最重要的是,它们完全看不出带有什么感情色彩……那天他朝她挤挤鼻子,做着鬼脸,问道:“难道社会主义的建筑都是这样的吗?”

而那天,看着沙发上的商先生,她突然想到一句有趣的话,她甚至很想推醒商先生,问他:“原来资本主义就是一团烂泥呵。”

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商先生醒了。

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则像藤蔓一样垂落在沙发一侧,他整个的人是柔软的,无力的,如同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病鱼;他呆呆地一脸迷茫地看着李天雨——西方教堂里有许多无辜的天使,他们漫天飞舞,或者停下来休息,沉思……天使大多也是柔软的,惹人怜爱的。

“你真好,”他说:“只有你愿意陪伴我。”

他一把拉过李天雨,就像拎起一只树下的兔子。

第二天,天光还未开启,李天雨离开了商先生的公寓。

商先生已经完全醒了,他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歪在床上的李天雨,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动,接着传来商先生的声音:

“来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

“那么……一杯茶,你想喝茶吗?”

……

过了会儿,商先生回到房间,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杯茶。他侧身坐到沙发上——商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刮了胡子,身上是簇新的灰白竖条纹衬衫,扣子扣到脖子下面第二粒。破晓时分,气温降下去一些。商先生站起身,关掉老式电风扇,再次坐下,并且用力清了清嗓子。

商先生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解释为:一个醒了酒的人重新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毫无漏洞,也可以进行这样的想象:一块正在融化中的冰在降温中再次凝结成固体,并且更坚硬,更锐利。

“昨天我喝多了……”商先生再次清嗓子。

李天雨沉下头。

“真是喝多了,现在还头疼……真是对不起……”商先生喝下一口咖啡。但喉咙里仿佛是药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

“是有点多,你还吐了。”

商先生站起来给李天雨续上茶,动作麻利而略显殷勤,对于一个照顾了他整夜的人,这样的动作和神态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喝不了那么多酒的,真是不好意思……而且……喝多了以后,很多事情第二天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了,昨天我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李天雨抿了抿嘴唇。笑笑。

商先生也自嘲似的笑笑,仿佛这真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仿佛他正在和一位知心好友谈论一件轻松而好笑的事情。当然,在说话的过程中,他会稍稍停顿,看一看李天雨的脸色。他好像又觉得热了,重新打开电扇。房间里再次充满了沉闷而有规律的吱嘎吱嘎声。

大家都沉默了一忽儿。

“我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呢?”商先生像是问李天雨,也像是在问自己。

这次李天雨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别处。

“我记得……我们先喝的葡萄酒,是吧……”

……

“然后是啤酒,还有威士忌……”

……

李天雨离开商先生来到大街上,走了一段路以后,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街上有担着新鲜蔬菜莲藕的小贩走过,小巷子里传来主妇们疲沓的拖鞋声,门开了,伸出一只有点浮肿的光腿,或者肥大得飘飘荡荡、无以着落的睡裤,打哈欠的声音,亲狎的嬉笑声——正常的、有规律的、满足或者并不那么满足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有一缕阳光照在李天雨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克制不去思考,不去假设,不去延伸——她想到了两个人、两段话、两种场景。

一个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评弹学校的同学、朋友戴灵灵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将要介绍一位新男友给她,然后,在一系列的周折、停顿以及铺垫以后,戴灵灵补充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另一个,则是今天早上,就在刚才,商先生一而再、再而三、极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这样一个意思:昨天晚上商先生喝多了酒,而酒醉的人既不知道自己曾经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还有哪些可能有点过了头……所以说,可能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发生了——但是,仍然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天雨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怪异的。看起来这是多么柔软而又温情脉脉的生活呵。知心闺蜜拉着你的手,在你耳朵旁边哈着热气,告诉你生活将会有一些甜蜜的变化——但是,很快,在温情脉脉的绸缎下面冒出刺来,冷冰冰的,一碰就疼的,会扎出血来的——这本质性的真实被放在绸缎下面,一起如数奉上,呈现给你。与此同时,你又如何去回忆那些让你心动的气息、声音以及身体的温度,当有人一再地强调、暗示,这一切,只不过是酒精控制下的无意识行为……整个的,商先生被一只充满酒气的玻璃瓶子罩了起来,商先生是安全的。而李天雨赤身裸体,无依无傍。商先生递给她一颗糖。

“这是一颗糖。”他告诉她。

她剥开外面包着的一层薄纸,吃了下去。

在评弹学校读书期间,每个礼拜,李天雨要回姨父姨母家一次。当然,这个频率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就有所变化,十天一次,两个礼拜一次,一个月……甚至更久一些。

姨母会下厨添几个新菜,姨父则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翻阅当天的报纸——即便如此放松的一个动作,也能隐约感到他浑身的肌肉仍然处于绷紧的状态中。如同旷野里的兔子,随时竖起耳朵,揣摩树林深处的风声。

报纸翻得差不多的时候,或者就在翻阅的过程中,姨父也会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上几句话。

“在学校里过得好吗?”

“挺好的……”

“哦,那就挺好……前几天遇到你们一个老师,说你有几个晚上没回宿舍睡觉?”

……

厨房那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

“也可能是你们老师弄错了,她可能弄错了人,你们一个宿舍有好几个人吧?”

“六个人。”

“是呵,六个人,那是很容易弄错的。”

寂然无声中吃晚饭。

睡觉。

李天雨把小房间的灯灭掉。过了会儿,姨父姨母房间的灯也暗了下来。

李天雨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突然想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早上醒得早,穿着睡衣,懵懵懂懂走到姨父姨母房间门前,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开了。

姨父姨母还在睡觉。两人都光着,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衣服。

李天雨是在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离开的,姨母准备了一些点心,让她带回评弹学校去。就在李天雨收拾衣物细软时,姨母把小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她把李天雨用过的枕巾拿了起来——左下角那里有眼泪干涸后盐渍的痕迹——姨母放在手里,轻轻揉揉,又低头嗅了一下,最终和几件内衣内裤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十一

商先生临回香港的前一天晚上,李天雨留在了他的公寓里。

商先生租的是一幢老屋的二楼套间,一楼住着房东一家,一个宽肩膀、卷头发的中年女人,他的丈夫有点黑瘦,总是勾着背在暗处吸烟……他们养了条毛色油亮的小黑狗,见到陌生人就会发出子弹出膛般的叫声。

李天雨和房东太太打过几次照面。

“商先生呀,你回来啦……”房东太太说话带有一种奇怪的尾音,绵绵软软。每次她看到商先生,总是满脸微笑,她甚至轻轻地向商先生鞠躬。

房东太太从来看不到跟在商先生后面的李天雨。她的眼梢从李天雨的头发上方飘过去,留下一小段意味深长的空白。

那天晚上商先生忙着整理行李,李天雨则在客厅看电视,屏幕上一个穿套装的女人正在播报晚间新闻。电视声音开得很轻,套装女人如同在说哑语,而李天雨更像一只惊弓之鸟,栖枝发呆。

李天雨先去浴室洗澡,然后一头钻进被窝。

商先生去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直响。商先生也一头钻进了被窝。

就在这时,楼道拐角口的公用电话铃响了。

房东太太的拖鞋声,接电话声,笑声,然后是嘹亮的叫声响彻整个楼道:

“李先生呀,李太太来电话了!——”

商先生猛的停住了动作。李天雨一下坐起来,用手捂住嘴巴。

十二

秋天的早晨有点薄薄的凉意。李天雨耸着肩膀站在大街上,而背景深处,房东太太家的小黑狗一直在尖声吼叫。

商先生叫了一辆半旧的菲亚特出租车,两只大箱子,一只小箱子,还有双肩包,后备箱放不下,于是堆到前面来。

车子开得颠簸,有一扇窗手柄坏了,摇不上去,风声呼呼地刮进来。

两个人挤作一堆,不知道为什么,都显得有点尴尬。

商先生先开口说话:“家具的事……”

“我知道了……”李天雨连忙打断他,眼睛看着窗外。

商先生清了清嗓子,想一想,还是接着往下说:“其实挺简单的,叫几个人,一卡车就运走了……”

李天雨不说话,还把眼睛低下来了。

破破烂烂的菲亚特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有一段路正在维修,尘土飞扬,李天雨被吹进来的沙粒呛住了,咳个不停,一阵急促,一阵轻缓,直到商先生在国际出发的通道口向她告别时,咳嗽仍在时断时续地延续着。

商先生握了握她的手。那力度刚好让人回想起,过去的半年确实发生过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与此同时,商先生也想告诉李天雨,他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是……他转身朝她挥手的动作,又分别在表达更为清晰明确的事实:他总是要走的。现在就要走了。很有可能,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与别离。

就在这时,商先生突然停住了,转身再次向李天雨走来。

“你……”刚一开口,商先生就卡住了,他的脸还微微泛红。

李天雨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汗。她的身体不可思议地晃了一下。

“你……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

说完这句话,商先生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十三

那封写给房东太太的信,是商先生走后的第三天寄出的。

您好!

您可能不记得我是谁了,这没关系。但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都像您想象的那样……

商先生房间里的家具,请您处理一下吧。

一个您不熟悉的人

信被李天雨装在一个小牛皮信封里。天上下着小雨,人迹寥落。评弹学校的南门附近有一个邮政信箱,李天雨撑着伞,听见稀稀拉拉的雨声融化在伞面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就在三天前的那个早晨,她和商先生一起走出公寓的时候,她也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犹犹豫豫的,担心一脚踩空,却又明明留恋着什么。

商先生提着一个箱子先下楼。她守着门,等商先生返回来,拿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箱子。

房东太太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的。

她穿着深色外套,站在楼道的拐角口,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扑向她。

“你是谁?”房东太太的声音像一把刀。

李天雨猛的哆嗦了一下。

“你是妓女吧?”

李天雨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我看你就是个妓女,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

李天雨和房东太太单独对峙的时间其实很短,商先生提着箱子下楼,安放妥当,再度上楼,也就相隔那么三五分钟吧,但就是这短短的三五分钟,李天雨觉得自己完全说不出话,头脑里没有思维,整个身体像被钉子钉在楼板上,无法动弹。她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咒骂着,用最恶劣最肮脏的语言,先是谨慎小心地刺探着,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粗暴、野蛮、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以后,李天雨仍然弄不清楚,当年的那个陌生女人,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仇恨?这恨从何而来?为什么竟然恨之入骨?但是,有一种感觉是异常清晰的,那就是——如果这样的对峙再延长两分种、一分钟,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李天雨相信,房东太太一定会大声喊叫起来:“警察!警察!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李天雨听到那封薄薄的信落到邮筒里的声音。

一封莫名其妙的文艺女青年调调的信——“商先生房间里的家具,请您处理一下吧。”

商先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说,把家具拖走。是的,未必商先生不把她当成妓女,家具拖走了,权当付了嫖资,但商先生毕竟还会脸红。房东太太最早第二天就会收到信,捏着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她会大笑吧,还是不屑?她依稀会记得那个可怜的小女生……她真觉得她是妓女吗?或者她明明知道她不是——

雨渐渐大起来。无数个小水塘出现在李天雨周围。雨水落下来,软软的,再溅起来的时候,更像针。

那天晚上,李天雨没有回宿舍睡觉。她走进一间陌生的酒吧,喝了不少酒。在完全醉倒瘫软前的那一刻,李天雨觉得四周大雨瓢泼,而她如同身陷孤岛。她被困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人能够配得上她的爱和激情。

十四

“后来,你很快就和舒先生结婚了?”李天雨优雅地翘着二郎腿。

“是的,到香港大半年以后。”

“半年以后……那正好是商先生走的日子。”

“哦,商先生……后来你还见过他吗?

“没有,”李天雨摇摇头,“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和他还会再见面吗?”

戴灵灵把烤好的两份牛排端到桌子上。雨还在下,不大不小,但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形象停止,只能凭借声音来识别。端上来的牛排装在镏金瓷盘里。暮色已降,暗暗的金色有着锈气;牛排的轮廓也看不清,同样只能凭借香味来识别。

“开灯吧,开关在窗帘后面。”

灯亮了。像一小团初冬的暖火。两个女人坐在灯下,原先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略微有些散乱,仿佛对于自然重力作用的绝妙呈现。

“刀有点钝了,没切好。”戴灵灵在李天雨对面坐下。

“没关系的,香味还在。”李天雨说。

“那就——祝你生日快乐?”戴灵灵举起了酒杯。

“也祝你生日快乐!”李天雨同时举起了酒杯。

“我第一次离婚那会儿,见到过商先生。”戴灵灵的眼睛转向窗外,“我和舒先生结婚大半年就离掉了,情绪低落,商先生请我喝酒……他还问到你了。”

“哦,是嘛。”

“他问你好不好……他挺关心你的,他其实……还是个好人。”

“这世界上坏人本来就不多的。”李天雨淡淡一笑。

“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他的小儿子两岁时查出先天性痴呆,他太太看起来性格温和,背地里对他很凶的。”

“哦,是嘛。”

“舒先生做生意欠了他一笔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商先生……怎么说呢,时间长了,我觉得他真是可怜,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多了,他都会问到你。”

“嗯,真是难得,我都快要忘了这个人了。”

“后来,我第二次结婚,和商先生的一个朋友,两年以后又离了……我没告诉过你,商先生是我的第三任丈夫吧?”

十五

在灯光下,葡萄酒色浓得像血。雨声渐渐停了,但夜色越来越浓,也像血一样凝固在窗外。

“商先生……”戴灵灵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他有那个病,我就不提出和他分居了……”

李天雨在切一只脐橙,她沉着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他前面那个老婆打来的电话,很简单的几句话,就是说,商先生突然发的病,隔天晚上走的,过个两三天就要办后事……”

“商先生得的是什么病?”李天雨抬头问道。

“躁郁症……他从十几层楼上跳下来,很干脆。”

李天雨又把头沉了下去。

“那时候我有一个情人,我和商先生的关系也已经非常糟糕,但我不知道他有这个病……”

李天雨又点了一根烟,但没抽几口就很快灭了。

“火……”戴灵灵盯着李天雨熄灭的烟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那个阶段,我不断地变换着情人,仿佛不断燃烧才能维持生命的火焰,燃烧,不断地燃烧……我没注意到那时商先生其实已经燃尽了。”

“你去现代美术馆干什么?”李天雨果断地打断了戴灵灵。

“那个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女人,前南斯拉夫的行为艺术家,她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有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叫做《艺术家在现场》。”

十六

“我是在接近闭馆的时候才进去的,美术馆外面每天都排很长的队,有人隔夜就来了,彻夜等候就是为了得到许可,可以坐在玛丽娜的对面——那年的3月14日到5月31日,一天7小时,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美术馆中庭,沉默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排队的任何人都可以坐在她的对面……她睁开眼睛与你默默对视,你想要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那天发生了几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先是一个浑身纹满了地狱天使的大个子男人坐了上去,他狠狠地盯着玛丽娜,充满能量,但是大约十分钟以后突然崩溃大哭,像婴儿一样哭泣。”

“接下来是一位好莱坞演员,短短五分钟就手捂着胸口离开了,他匆匆奔向门口,很快消失。”

“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坐了上去,她猛地把裙子脱掉,赤身裸体,她被黑人保安披上衣服劝走时,还在大喊着——我不知道有这个规定!我只是想让玛丽娜看到——其实我像她一样的脆弱……”

戴灵灵告诉李天雨,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以及处理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等到快要轮到她时,美术馆当时闭馆的时间到了。

“那天你没有轮到凝视玛丽娜?”

“没有,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因为第二天,我就飞回中国,开始准备商先生的葬礼。在机场候机时还听到有人在谈论玛丽娜,他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道——这女人太可怕了,她就像一面镜子呵。”戴灵灵说。

“镜子?”李天雨微微欠了欠身。

“是的,好多人都说,他们在玛丽娜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看到了自己。”

十七

“那么,我们来尝试一下,你看着我的眼睛。”李天雨把椅子扶正,两手端放在膝盖上。

“好的。”戴灵灵稍稍迟疑,也端正坐好,低垂双目,然后猛的睁开。

“看着我的眼睛。”

“是的……”

“我第一次知道玛丽娜,是因为她那个《节奏0》的行为艺术,她说——随你怎么样都可以,我的身体是画布,桌上的七十二件东西是画具,你们当众画吧,你们不用负任何责任,我自愿承担一切的后果——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想到了二十年前你那张字条。”

“字条?”

“你跟舒先生去香港前,留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商先生的姓名和联络方式,然后你还告诉我,同时你也留了字条给商先生,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是的,我记得,我是留了字条给你,我还告诉你有关商先生当时的一些情况……但是,它只是一种境遇与现实的提示,你当然可以破坏它!”

“二十年后,我或许有这种力量去破坏它……而当时,至多只是经历了一场成人礼吧。但是——在那个过程中,我渐渐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感。”

“快感?”

“是的,后来回想起来,我突然明白了玛丽娜的《节奏0》,在那件作品中,她其实做了一次实验,她想知道:人们在不必负责的情况下会做出何等程度的事。这是一件阴险的作品,很像一个预谋,一次不知其终的逗引——当然,最终公众画出来的作品是暴力和凌辱,就像玛丽娜说的,‘我强烈地感觉到被侵犯了,他们剪开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扎在我肚子上,一个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又把枪夺下……’”

“人性中确实是有恶的……”戴灵灵眼光有些游离,“这些年来,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

“有过一个男朋友。”

“后来呢?”

“后来无疾而终,他突然厌倦了尘世,进了佛堂。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闹市的素斋馆,我们静静地吃了一个多小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眼泪充盈了眼眶,但是他完全没有表情……就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挽留他了,在那次对视中,我完全败下阵来,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的艰难和痛苦传递给了我,而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离开他以后,我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浑身发抖,但是丝毫不恨他……反而有一种提升起来的感觉,一种快感。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没有人能够战胜空无一物。”

“这么多年,”戴灵灵长叹一声,“唉,还是再次祝你生日快乐吧。”

“你也是。”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当年商先生那一段,你……”

“不!”李天雨坚决地摇着头,“如果恶魔消失,天使也同时飞走了。”

朱文颖,生于上海,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近年介入艺术策展和批评领域。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重瞳》、《花杀》、《哈瓦那》、《凝视玛丽娜》等。有小说随笔集多部。小说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并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白俄罗斯文、韩文、德文、意大利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首届叶圣陶文学奖,金圣叹文学评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等,2005年由“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评选为首届“年度青年小说家。”2011年入选 “娇子·未来大家TOP20”。部分作品被馆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并多次入选夏威夷大学纯文学刊物MANOA“环太平洋地区最有潜力的青年作家作品专辑”。其作品在同辈作家中独树一帜,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现任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