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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级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老藤  2017年11月07日10:01

没有谁否认七七级大学生是个特殊的群体,如果非要给他们起个绰号的话,很多人会想到一个温暖的名字——大师兄。

被厕所夺去一角的210寝室

七七年考大学谈不上热门专业,只要能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就如同范进中举一样,会疯癫好一阵子,毕竟高考之门关闭了十一年,十一年里积攒的考生如过江之鲫,少说有两千万,而计划录取的指标只有二十万。后来虽采取了初试、扩招专科等措施,但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吴大忠是个幸运儿,在法库农村插队的他,如愿考上了沈城工学院铸造专业。吴大忠二十七岁,梳着三七开分头,国字脸,鼻正口阔,很有当干部的气象。吴大忠作为沈城知青在宋杖子村已经插队八年,因为被大队支书孙千户的女儿孙小青所青睐,几次参军、招工机会都匪夷所思地擦肩而过。当然,堤外损失堤内补,干活不偷懒、开会抢着读报的吴大忠在宋杖子大队入了党,三年后又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成了下乡知青中的佼佼者。七七年九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来,吴大忠就回沈城找了复习资料,开始悄悄备考,他晚上点着油灯一个人在大队部偷偷复习,为了障人眼目,他把复习资料和领袖选集摞在一起,果然就瞒过了识字不多的老支书孙千户,孙千户大会小会表扬他上进、爱学习。孙千户的女儿小青是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人长得很饱满,尤其是从后面看,属于柳肩细腰那种倒三角,线条起伏动人。她心中暗恋吴大忠,嘴上却不说,晚上吴大忠读书时,她会送两只煮熟的鹅蛋来。来送鹅蛋她也不多说话,每次就一句:趁热吃,凉了蛋青会硬。孙千户的媳妇汪婶是个仰脸走路的泼辣角色,养了一群白鹅,这群鹅也和主人一样,只只耀武扬威,常常在村里最宽的主道上旁若无人地列队走过。有的知青调侃说:支书家的鹅就是牛,连狗都不敢惹。吴大忠捧着烫手的鹅蛋,嘴上不说话,心里却被鹅蛋烘热了,暗自下决心,要是考上大学,一定不能辜负了小青。冬天高考时,吴大忠脱颖而出,成了宋杖子三十名知青中唯一金榜题名的人。通知书寄到大队部,孙千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吧嗒吧嗒嘴说:学铸造好啊,五八年咱宋杖子要是有个懂铸造的,就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铁水了。吴大忠听说过,大炼钢铁时宋杖子建了小高炉铸造暖气片,结果忙活了小半年没能成功。

沈城工学院地处工业大区铁溪区,是一所与共和国同龄的重点大学。吴大忠到沈工报到已经是七八年年初,报到那天,沈城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儿,云天一片苍茫。吴大忠并不反感这种味道,他在宋杖子插队时经常想起这种味道,他认为工厂集聚的铁溪区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如同工人身上就应该有汗味,在沈工要是闻不到硫磺味,铁溪区几百根戳向天空的烟囱岂不成了摆设?铁溪区是大区,工厂众多,高高的烟囱森林一样密集,红黄蓝白黑五色烟云昼夜不息,构成了工业大区无形的交响。吴大忠等六位同学被分配到铸造专业宿舍楼210 寝室,这几位刚报到的新生对浓重的硫磺味满不在乎,对少了两个床位的210 寝室倒是颇有异议。

吴大忠作为六位室友中的老大,无意中一句牢骚流露出对210 寝室的不满:别的寝室都是八大金刚,咱210 算是先天不足。

扛着麻袋报到的是老二宋汉光,麻袋里是一套旧被褥和一个枕头,枕头里塞着一条厚棉裤,这是他后来睡觉常常落枕的根源所在。宋汉光来自辽南复县乡下,二十三岁,家里兄弟姊妹多,一家人吃饭是父母最大的负担。宋汉光有旱烟瘾,自己卷了一根大喇叭逐人送,送到吴大忠这里,大忠说:学校禁止学生抽烟,你别刚报到就

挨处分。宋汉光急忙收了烟,在下铺坐着,对大伙说:这大学寝室怎么能上下铺?上铺晚上起夜掉下来可不是小事,虽说我家兄弟六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觉,但至少不是两层。吴大忠说: 大学都这样,就是北大、清华学生也住上下铺。宋汉光朴实,主意正,认准的理儿从不改变,他除了抽烟,还喜欢吃油梭子,油梭酸菜包子他自己能吃一盖帘。油梭是猪肉肥膘炼荤油的剩余物,闻起来香,吃起来脆,辽南农村只有过年才会吃得到。

戴黑框眼镜的是吴林,二十一岁,排序老三。吴林来自辽西凌源一个叫刀尔登的镇子,考大学前他是公办教师,在大山深处一家军工厂子弟中学教物理。他是六个同学中高考成绩最好的,241 分,考前他的理想就是上沈工,这一理想源自他所在兵工厂气质不凡的钱工程师。钱工五十年代沈工铸造专业毕业,会说三门外语,是国内一流的坦克设计专家,在厂里待遇比厂长高,钱工和伟大领袖握手的照片常年挂在厂会议室,凭这张照片,动乱年代的造反派都不敢碰他。吴林的理想就是做个钱工这样的设计师,凭本事赢得周围人的尊敬。他对210 寝室这种被厕所挤去一角的设计十分不满,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呢?他说:厕所少设计一个蹲位不就成了吗?宿舍楼四层,这样算起来就不是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八个人,八个人,等于一间标准寝室没有了!吴大忠觉得吴林是个很精细的人,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吴林关于宿舍楼设计瑕疵的分析很有道理,铸造专业宿舍楼是五十年代苏式建筑,窗小墙厚,冬暖夏凉,少了一间宿舍,的确是不小的损失。

210 寝室唯一一个外省学生是江湖,来自河北白沟,比吴林小三个月,排序老四。江湖近视,带细丝眼镜,喜欢给人看相,看相时常常鼻尖碰鼻尖看人家的脸,报到时他一见到吴大忠,就贴近了好一番端详,把吴大忠看得莫名其妙。他小声说:大忠同学你面相不俗,将来必成大器。江湖比吴大忠小六岁,因为唇上留着淡淡的胡须,又梳着背头,看上去比吴大忠还要老成,他来报到时人和行李分离,只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缓步走进报到的教室,很多同学误以为他是老师。

江湖的父母都是县文化馆的河北梆子演员,家庭条件不错,报到时戴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亮晶晶的表链很惹眼。对于210 寝室,江湖说:问题不在少两个人,而在于我们宿舍被厕所占去一角,这样风水就破了,我会想个办法补一补。几天后,江湖在探进210 寝室的那个墙角上,贴了张牧童骑牛的小画,江湖发话:不许任何人揭它,谁揭他和谁急。这张小画便一直挂了四年。

老五是酷爱打篮球的朱家正,一米九的个头,鼻梁中部有块鼻骨像喉结一样突起,进门时因为忘了低头,头顶被门框碰了个大包,这让他丝瓜一样长的脸越发长起来。吴大忠调侃说:苏联人人高马大,怎么设计这么低的门框?吴林说: 门框设计低不奇怪,因为是给咱中国人设计的,他们自己坐的拉达轿车设计那么小就不好解释了。拉达轿车是苏联产的一种单门轿车,像只带着轮子的大头鞋,坐这种侏儒车的人自己都感到没面子。朱家正面冷心肠热,他来自有南大荒之称的大洼,当天晚上同学从食堂打饭回来,他从柳条箱里拿出一小坛醉蟹,恰好六只,每人一只,大伙吃得有滋有味。朱家正说: 找机会请大家到大洼去吃一顿活蟹子,大洼河蟹是一等一的美味。朱家正说到做到,大四毕业前夕,他真把五位同学请到大洼吃了一顿河蟹。吃饭地点就在绿苇红滩边,一处瓦屋纸窗的民房小院,金刚苇苫成的凉棚,老船木打成的餐桌,虾酱大葱、饼子咸鱼,主菜便是成盆的河蟹,六位同学第一次感受到了南大荒的魅力。火焰一般的红海滩,点燃了同学情谊之火,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憧憬。吴大忠宣布:210 寝室六位同学,将来无论事业如何,毕业逢五、逢十的年份都要聚一聚,由他这个老大哥来组织。六位室友一致响应,不用歃血为盟,不用苟富贵、勿相忘的承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让缺了一角的210 寝室成为沈工最有情义的寝室!吴大忠提议,大家擎杯同呼:美好未来,共同铸造!由于喊声响亮,芦苇荡中一群红嘴鸥被惊起,呼啦啦掠过众人的头顶,飞向远处的海面。

老六刘全来自学院所在的铁溪区,只有十六岁,像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走队列总是顺拐。

刘全本来应该七八年考,高中老师知他学习好,就动员他提前参加高考,结果一试中的,成了沈工铸造专业最年轻的大学生。考前他问父亲自己该考什么专业?在街道一家小厂当翻砂工的父亲说:翻砂工苦哇,孩子你要是上大学,就学铸造,学成后改进一下铸造工艺,让我们这些翻砂工少遭点罪。刘全年龄小,父亲的话直接影响

了他专业选择,就报了铸造专业。刘全没觉得六个人的寝室有什么不好,他说:沈城夏天热,一个人散发的热量相当于五百瓦灯泡,两个人就是一千瓦,这么看咱比八个人的寝室要凉快一千瓦。

具有领导气象的吴大忠被铸造(1)班辅导员范老师选定为班长。范老师已过不惑之年,是个素食主义者,他沈工毕业留校,干过很多职位,社教工作队、地质勘探队、援助非洲工程队,课堂上他讲起自己的经历,让很多同学羡慕不已。经历虽多,但与他的职业梦想总是南辕北辙,范老师对模具设计与制造十分入迷,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模具设计师,但到了七七年,他依然是一个讲师。范老师在第一天给学生训话时就说,你们是七七级,是恢复高考第一批大学生,既然选择了铸造专业,你们就要为了没有砂眼的铸造而加油!

吴大忠当了班长,210 寝室长的职务就不便兼任,在吴大忠的建议下,这一职务落在了吴林的头上,吴林当仁不让,说自己当过班主任,当寝室长为大伙服务应该能胜任。吴大忠和吴林的职务一当就是四年,中间没有哪一位同学想篡权,因为他俩履职尽责,很受同学拥戴。

红黄咸鹅蛋

大学四年,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孙小青往210 寝室送了三年咸鹅蛋。

当然,鹅蛋是送给吴大忠的。小青每次来都带三十枚咸鹅蛋,两瓶白酒,鹅蛋已经煮熟,白酒是法库桃山白,鹅蛋和酒装在纸箱里,用麻绳两横一纵扎紧,小青拎着纸箱,从大门进到校园,绕过庄严的主楼,穿过篮球场,再拐一个直角弯,沿着一条车辆单行的甬道,就到了铸造专业四层高的红砖宿舍楼。因为每月都来,校门口保卫处值班的干部和她熟了,见到拎着纸箱的小青就问:法库孙老师吧,又来送鹅蛋?小青羞涩地点点头,值班的干部便会放她进去,那时候还没有保安这个官职,保卫处的干部好说话,也热情,如果有两个同志一起值班,还会派一人帮小青拎着纸箱送过主楼。从大门到主楼有六十米,光秃秃没有行道树,路途不算近。小青来到210 寝室,如果吴大忠在,她会说:爸让我送的;如果吴大忠不在,她会对宿舍其他人道:你们转告大忠,我走啦。腼腆少语的小青给宋汉光、吴林、江湖、朱家正和刘全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宋汉光说:见到小青就像见到了自己五年级的同桌,至于他五年级的同桌是谁、什么样,宋汉光从来没说过。江湖则说小青是福相,尤其那双耳朵好看,典型的正面不见耳,谁娶了旺谁。每到月末小青该来的日子,五个人会不时探头望望窗外楼下的甬道,小青总是沿着这条沥青斑驳的小道娉娉袅袅而来。

因为小青,刘全对吴大忠产生了不满。吴大忠每次收到鹅蛋和酒都会皱眉头,好像收到的不是鹅蛋和酒而是一箱黄连。吴大忠不吃独食,他将鹅蛋六人平分,一人五个;酒则周末的时候,六人到学校门口一家叫阿里山的冷面馆去喝。小青送来的咸鹅蛋个个红黄,江湖感到奇怪,他的家乡白洋淀也有咸鹅蛋,可是从没见过红黄的,小青这些红黄鹅蛋是怎么腌出来的呢?问吴大忠,吴大忠也说不准。江湖最喜欢吃咸鹅蛋黄,他说咸鹅蛋黄很像白洋淀的鲫鱼籽,鲜而香。

小青每次来210,最高兴的是刘全,刘全甚至会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小青哪天会来。日子一长,刘全发现了问题,他对吴大忠说:我说班长,你怎么对人家小青老师那么冷淡?人家月月来送鹅蛋容易吗?吴大忠鼻子里哼一下,道:你还小老六,有些事你不懂。刘全不服气,说:小,不一定不懂,有些事傻子都能看明白。吴大忠不想和小兄弟争论这样的话题,耸耸膀子夹着书去了图书馆,他是图书馆的常客,读书很杂,文学类、社科类、自然类,当然,看得最多的是名人传记。吴大忠因为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履历,在大学里被选为铸造系党支部副书记,他在寝室里开玩笑说,看来我只有当副职的命。江湖说:班长你就是当官的命,你下乡入党的时候我们还带红领巾呢!

在刘全眼里,高大近乎完美的班长身上有很多谜,班长从不与室友谈及自己的过去,八年法库宋杖子下乡生活,被他河蚌一样关闭起来,成了谈论的禁区。一个偶然机会,通过小青,刘全知道了班长的点滴往事。

那是小青最后一次来210 送鹅蛋。大三上学期一个周六中午,去篮球场打完篮球的朱家正光着膀子跑回来,对躺在床上看书的吴大忠说:班长,小青老师送鹅蛋来了,我没穿背心,不好意思过去接她。吴大忠起身皱了皱眉头,道: 坏了,我约范老师马上到院办工厂看一台新机床,刘全你去帮我接一下吧。刘全二话没说,从上铺跳下来穿着拖鞋就下楼了。沈工校园篮球场边有一排白杨树,树冠如巨伞,树荫下有横排的条凳,小青坐在条凳上,手里甩着一条红格手帕扇着风。

因为天热,小青的脸红彤彤像个柿子,脑后的马尾辫用紫色的纱巾系着,恰似一朵马兰花盛开在油黑的头发间。小青老师来了?班长派我来接你。刘全打过招呼,正要弯腰搬纸箱,小青却说:刘全同学先不急,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吧。刘全愣了一下,小青话少,难得主动要说说话,他在石凳上坐下,树上蝉声大作,似乎对他坐下来很不满。

大忠有事?小青问。班长去校办工厂看新机床去了,是范老师找他。刘全说。小青问: 你是铸造(1)班年龄最小的吧?刘全点点头: 我十六入学,今年十九了。小青望着球场上你争我抢的球员说: 你比大忠小十一岁,比我小六岁。

刘全不知道小青想说什么,愣愣地看着她。在农村,二十五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小青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沈工了。小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生龙活虎的篮球场,虽然天热,但还是有一群穿着背心短裤的学生在打球。

怎么回事?刘全问: 是班长惹您生气了?

小青摇摇头,妈妈把家里一群鹅都杀了。她说。

刘全哦了一声。心想,看来小青妈妈反对女儿和班长交往,杀掉大鹅,自然就断了鹅蛋。

那么,小青老师怎么想?刘全很想知道小青的想法。

我要嫁人了。小青目光有些迷离,用手帕沾了沾脸颊上的汗,接着说,对象是当兵的,在锦西,结婚后我就随军。

刘全有些急:你嫁人,班长怎么办?

他不喜欢我,我也没想嫁给他。小青将马尾辫捋到胸前,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梳理着,原本红彤彤的脸庞似乎挂了一层柿霜。

那你为什么还要月月来送咸鹅蛋?刘全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许只想让大忠不记恨我吧。小青说,七三年,法库县粮库有一次招工机会,大忠自己以为能上去却没有成,怀疑是我爸不让他走,他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我能猜得到,其实,我爸就是同意他也回不去,那次招工指标是带笼头下的,名单里没有他,我知道他自尊心强,就嘱咐我爸别对他说。还有一次,部队征兵,大忠是可以去的,我爸没放他,因为那次兵种是铁道兵,去川西打隧道,我爸听人武部的领导说打隧道十分危险。我知道情况后埋怨我爸,我爸说小孩子懂什么?机会都是等到的,就让大忠耐心等吧。我爸说得没错,大忠到底等来了上大学的机会。

你这是何苦呢!刘全有些急,难怪这么多鹅蛋都打动不了班长,原来根子在这儿。我这就去和班长说,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嘛。

不用了,已经没有意义了,和你说完,我心里很舒坦,你告诉大忠,我以后不来了,我本来想送到大忠毕业,唉!可惜了那群大鹅。小青起身,微笑着对刘全说,我很喜欢210 寝室,你们六个

同学都很好,真羡慕你们。说完,小青走了,把一个线条起伏的背影留在刘全的视野里。小青穿白地碎花衬衣,深色的裤子,白袜黑布鞋,走起路来仿佛带着弹性。

刘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班长有责任,多么好的小青老师,就因为你是大学生就不理人家吗?三年了,月月来送鹅蛋,连张笑脸都换不到,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他把纸箱拎回寝室,径直到院办工厂来找吴大忠。

吴大忠没有撒谎,他的确来院办工厂了,不过没有进车间,而是在厂房山墙下背阴处读书。见刘全过来,头抬了一下又低下看书,他在看一本《罪与罚》,看得很投入,中午都不打个盹。收了?他问,当然是指小青送来的鹅蛋和酒。

收了,但小青老师不会再来送了,210 寝室从此没有咸鹅蛋和桃山白了。刘全站在吴大忠对面,两腿叉开,像一个挑衅者。

吴大忠惊愕地望着刘全,刘全已经不是刚入校时的豆芽菜形象,腰身四肢都粗壮了许多。怎么啦?

小青老师要嫁人了,随军去锦西。刘全说。

吴大忠合上《罪与罚》,猛地站起身,问:小青老师在哪?

走了。刘全说完,也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什么都佩服你,班长,但在对待小青老师这件事上,你活儿干得糙,净砂眼。

砂眼是铸造生产中次品的标志,刘全这样说吴大忠,算是挖苦到家了。但吴大忠没有反驳,他快步超过刘全,急匆匆往学校大门口跑去。

吴大忠追没追上小青没人知道。当夜,210寝室五位同学发现他们的班长三年来第一次熄灯时间夜不归宿。大家都没有睡,寝室长吴林有些担心,说现在校园周围治安不好,校门口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骚扰女大学生。江湖说:听说政府要严打,到时候这些小流氓会有苦头吃。朱家正说话鼻音重,有点瓮声瓮气:要是碰到我手上,我就把这些小流氓的头扭下来当篮球灌篮。子夜时分,吴林说出去找找吧,别出啥事。

江湖道:没事,班长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喝酒呢!吴林不信,班长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怎么会一个人喝酒?朱家正说: 今天小青老师来了,说不准班长有什么开心事吧。江湖说: 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找,要是我说得准,老三就买一打啤酒,大家陪着班长喝。宋汉光说走吧,班长夜不归宿不是件小事。大家起身往外走,唯有刘全躺在上铺不下来,吴林推推他,他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喝酒。刘全没有把白天小青的话告诉大家,那箱鹅蛋被他放在吴大忠床下。

果然,在学校对面阿里山冷面馆找到了吴大忠。冷面馆晚上不打烊,除了冷面外,还有各种泡菜、烧酒和雪花啤酒。店面不大,灯光暗淡,吧台上一个朝鲜族大姐正昏昏欲睡,没有台布的餐桌上,吴大忠守着盘辣白菜一个人在独饮,桌上有六个空啤酒瓶。见江湖一行进来,吴大忠表现很平静,指了指桌旁的凳子:都来了,坐。江湖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班长有啥好事一个人偷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乐呵多好。

因为吴林上大学前有工资收入,不像宋汉光、朱家正要靠助学金上学, 买啤酒的事自然由吴林来办。吴林到吧台要了十二瓶老雪啤酒,又加了几盘泡菜,大家坐下来,每人抱一瓶打开的老雪,等着分享班长的喜悦。他们猜想,班长一定有喜事,要不怎会一个人跑出来喝酒。

吴大忠说没什么值得庆祝之事,就是想喝酒,活了三十岁,第一回有了想喝酒的欲望,索性就来喝一把。大家屈指一算,可不是吗,班长二十七岁入学,今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朱家正说,人到三十天过午,要办的事该办了。宋汉光说,人一有愁事,就成熟了。江湖说班长愁什么呀?大学马上毕业,对象也有了,不像我们四个,还不知道女朋友在哪个老丈人腿肚子转筋呢。一向严肃的宋汉光摇摇头道,铸造专业什么都好,就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们一班全是男生,二班也不过三个女生,个个都像铁姑娘,学生处管招生的老师一定是个公公。吴林说,你说的不对老二,真要是公公招生,招的肯定都是宫女。

吴大忠让大家喝酒,别唠有损身份的嗑。吴大忠酒量不小,同学敬酒来者不拒,直到十二瓶老雪告罄,吴林起身再要,吴大忠拦住说不能再喝了,再喝下个月只能吃咸菜了,大伙起身回学校,吧

台后那个朝鲜族大姐睡意已退,送他们出门时笑着说,你们谁想找对象我可以当红娘。

刘全没睡,躺在床上用一本读者文摘盖着脸假寐。大家回来怕惊醒他,谁也没有大声说话,悄悄熄灯睡觉。后半夜,刘全发现下铺的班长一直辗转反侧,去了六趟厕所。

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分配问题像个需要切开的西瓜摆在六位同学面前,操刀的是范老师。范老师人正派,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他对同学说:分配志愿你们认真填,在原则允许的情况下,我会争取学校满足大家的愿望。他建议,同学们既然选择了铸造,就横下一条心,铸造点东西出来!

八二年二月,分配方案下来,大部分同学如愿以偿。吴大忠因为是党员,被市政府选了去当秘书。刘全则留校读研,其他四人,如果以210寝室为中心,正好分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北面是宋汉光,分到了北方飞机制造厂,北飞职工工资福利好,这对于经济拮据的宋汉光来说是最佳选择。南面是朱家正,分到了沈城屏蔽电泵厂,这个厂有一支打遍沈城无敌手的篮球队,厂领导正是看中了朱家正篮球特长,才毫不犹豫地接收了他。吴林分到了东面的沈城机床厂,这是一家名气很大的老厂,在支援三线建设上功勋卓著,母鸡一样在大西南山沟里孵化出五个机床厂。

江湖分配出了点问题,分配前他就对吴大忠说,自己很想去屏蔽电泵厂,他觉得自己与屏蔽电泵有缘,上中学时就拆过好几个报废电泵,但自己算了一下,这次分配恐怕不顺,得其时不得其位。

不幸果然被他言中,他分配去的单位跨了专业,是西面的市第二建筑公司。二建公司几千号人没一个大学生,职工中最高学历才是中专,胖胖的公司经理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呼声里不能无所作为,就亲自到人事局要毕业生,说无论如何也要分个大学生来,不管什么专业,哪怕当宠物养着也成。七七级大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年初分配消息一出,机关企事业单位来抢人的几乎要挤破头,人事局领导可以拒绝其他单位,唯独不敢不给二建公司面子,因为二建公司正为人事局盖家属房,人事局领导想求二建给每户带出

个仓房来,这样,干部职工冬天储藏大白菜就不用往楼上抬了。江湖作为人事局的礼物被隆重地送给了二建公司。分配大局已定,江湖再会算也没用,那个时候毕业分配不能讨价还价,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服从!

离开210 寝室,犹如鸟儿离巢,大家很有些依依不舍。江湖说:看来210 的风水在我身上灵验了,要是不被卫生间夺取一角,我一个学铸造的怎么会去盖房子?宋汉光道:人生有直道也有弯道,关键看你定下什么样的目标,只要能抵达目标,弯道未必不好。吴大忠把大伙召集到一块,请校报记者来给大家拍了张合影,照片出来

后大家才发现,背景中竟然是墙上那幅挂了四年的牧童骑牛图。大家各奔东西前,吴大忠将室友们拢到一块,六只手叠在一起,提议大家共同喊三遍: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大家运足力气齐声喊了三遍。前来送行的范老师站在210 寝室门口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范老师的眼眶瞬间变湿润,他走了铸造(1)班所有的寝室。在这里看到了令他感动的一幕。

选自《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11期

原载《中国铁路》2017 年第10 期

【作者简介】老藤,本名滕贞甫,六十年代生于山东即墨。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作家协会理事、渤海大学客座教授。1983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小说集《无雨辽西》《大水》《会殇》《黄昏里的“双规”》,长篇小说《樱花之旅》《鼓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