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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婚事

来源:文学朔方微信公众号 | 张学东  2017年11月02日08:52

若不是让小妹半夜三更打电话吵醒,父亲的那档子事他还一直蒙在鼓里。寡廉鲜耻!程仁脑子里闪电般蹦出四个字来。想到当事者毕竟是自己的老父亲,马上又觉得,这种思想苗头来得太过尖刻,甚至不无恶毒。但是,他又分明听出小妹的倾诉声里,还带着那种蒙羞后的难堪、震怒后的余火,以至于跟他这个长兄讲电话时,还有些怒不可遏的火药味道。

大哥,你说说看,老爷子他咋变成这鬼样子了,亏他做出这号丢人现眼的事……我都替他害臊!

萦绕在程仁眼皮周围的蒙眬睡意,顿时让电话声震得无影无踪,他不无颓废地斜靠着床头,下意识地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根香烟,又尽量侧过脑袋,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头之间,火头一亮,第一缕烟气就从两只鼻孔喷了出去。迷幻的烟雾在黑色的空气中有些黏稠滞涩,跟现实纠缠不清的样子,半天也不愿意轻易散开似的,笼罩在宽大的红木床头上方。唯见天花板的吸顶灯上的那几串水晶玻璃珠子,在烟头明灭间,闪射出一丝诡谲的亮光,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像个幽灵,不露一点儿声色。

这是他的老习惯,不管何时,只要从床上爬起来,头等大事就是先点一根烟熏上再说,离开了这个兴奋剂,他的大脑就会一片空白,无法运转,更不能集中精力去思考那些棘手的问题。习惯成自然,这世上几乎每个人都是依赖性动物。老婆被烟呛得咳嗽两声,猛地翻身坐起,头发披散着,活脱脱电影里诈尸女鬼的模样。让不让人睡觉?三更半夜接电话,还抽烟?你可真够烦人的!老婆满嘴嘟哝着,忽又怒气冲冲地下地奔向卫生间去了。他们住的主卧有个单独的卫生间,马桶喷水的轰鸣声,带着一股女人的怨气,彻底打破了这午夜中的沉寂。电话那头,小妹程信还在不停唠叨,简直跟那个著名的祥林嫂一模一样,程仁却始终不置一词。大哥,你倒说话呀,咱们得连夜想出个法子,不能由着老爹这样瞎胡闹!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睡吧,有啥话咱天亮再说,行不?天塌不下来!他可不想惹得老婆半夜里跟自己置气,就急匆匆挂了小妹的电话,想了想干脆连手机也关掉为妙。

可事情并不能都像手机那样随时挂断或关闭,相反,它就悬在半空,不明不暗,不阴不阳,不上不下,或者就像一把利刃,闪着银光,随时会掉下来,在自己的脸上或身上,砍出一道深深的血口,留下永久的疤和刻骨铭心的痛。很快,老婆就从卫生间踢踢踏踏回来了,程仁赶忙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烦死了,刚才谁的电话?老婆的身体气哼哼地埋进被子里。他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还能是谁,程信的呗。

小妹的话几乎密不透风,灌满了他的脑壳和每一根神经。根据程信那通颇为露骨的描述,他能想象老爹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一个六十五六岁的老头子了,那方面还蛮有需求的,在外面找了女人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往家里带,压根不把自己的儿女们放在眼里。看来,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听程信说那女人还拖着个小油瓶子,这叫什么事啊?小妹今年也是奔四的年纪了,因为她家住得离老爹最近,又是小女儿,自从母亲病逝后,照料老人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程信肩上。其实,老爹的身骨腿脚都还硬朗,平时小妹也就是隔三岔五过去看上一眼,顺带买点生活用品,再帮着拾掇一下屋子。等到节假日,大伙才会一起过去,给老人做顿好吃的,陪他说说话聊聊天。几个人事先讲好的,程信主要负责出力,他和程礼兄弟俩则每年都拿出点儿钱来交给小妹,权作是大伙一起孝敬老人的。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再没几天就是除夕,小妹当然得惦记着过年的事,想去问问老爹需要置办点儿什么年货,过两天她好一并去采买。没想到那个小寡妇和小油瓶子都在,瞧那意思,他们仨已经其乐融融地过上小日子了。房间好像收拾得一尘不染,最可气的是,阳台上居然晾晒着一套艳粉色的胸罩和内裤,一看就知道是新买回来,刚过了一水,这八成是老爹给那个小狐狸精买的呗。还有让人感到气愤的,本来程信是想等那女人走后要跟老爹好好谈谈,可老人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没啥事了,早点儿回去吧,这里用不着她操心。这无异于下了逐客令。小妹回到家后觉得实在窝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琢磨越觉得事态非常严重,后来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给大哥打了电话。

像是要逃避老婆突如其来的温存,程仁也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顺手带了烟躲在里面一个人抽起来。尼古丁的气味迅速聚集在有限的空间里,他仿佛置身于不久前去北京出差所遭遇的那种无所不在的雾霾当中,整个人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和平衡度,思绪都变得漫漶而又滞涩了。母亲离开他们时的样子又艰难地浮现在眼前,那实在是不堪回首的,若不是今晚情况特殊,若不是事情赶着,程仁是不愿意再去想这些的。病入膏肓的母亲,早被大夫判了死刑,一次次可怕的放疗化疗,几乎把一女人彻底摧毁了,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女人最起码的样子,皮肤苍白得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浑身上下净是干柴样骨头,剧烈的疼痛如影随形,每日就靠注射盐酸吗啡或杜冷丁来缓解。有那么半年光景,兄弟姊妹都不停奔走在医院和各自的家庭之间,忧愁、叹息、无奈和眼泪一刻不曾停止过,后来还是父亲做了个断然的决定,说别让你妈再受这号罪了,让她痛痛快快走吧。至今想起,那最后一幕还有些惊心动魄的罪恶感。大妹程智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外省工作,成家以后每年春节举家回来一趟,那次应该是程智在这个家里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日子。程智一直都不想放弃,她甚至为这事跟父亲拌过几次嘴,照程智的意见,应该立即带着母亲去外地寻求更好的医院和治疗,但父亲死活不依,说既然是绝症,何必让你妈那么遭罪,甚至还说,将来要是他也有那么一天,你们几个赶紧让我走,千万别花那冤枉钱。后来还是开了个临时家庭会议,就在住院部楼下,那个简陋的小凉亭里,还能怎样,他和弟弟程礼后来也都点了头,男人总是更理智一些。小妹其实也不忍心,只是一个劲儿哭,不表态。父亲就说,那就算三比二,少数服从多数吧。大妹恨得咬牙切齿,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就扭头跑回母亲的病房了。母亲走后连着几个春节,程智都不肯回家过年,只是在三十那晚,给程仁他们发发短信,或打个电话拜年……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刚一开机便弹出一串未接来电,全都是小妹打的。程仁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头回了电话。小妹的口气依旧火急火燎,怎么办,大哥你到底想出好点子没有?真是急死人了!又说,我刚给二哥去电话了,你猜这家伙咋说的,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个没良心的,怕是早就忘了咱妈在世时多疼他了。这倒是事实,做母亲的总是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加上程礼自幼就很乖巧,很讨母亲欢心,功课成绩也不大用人操心,母亲就尽着把家里的好吃的留给他。后来有了两个妹妹,母亲偏心依旧,常常惹得程智和程信都很有意见,总戏谑说,母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她俩就像是路边捡来的。

小妹最后不无狡黠地嘱咐他,反正眼看就过年了,要不这样,大哥你抽空也去老爹那边打上一头,假装关心一下嘛,顺便也好摸摸底啊。程仁觉得言之有理,不能单单凭着一套狗屁内衣,就给这件事情盖棺定论,那未免太草率了。万一情况不像小妹描述的那样,只是一场误会呢?到头来再惹得老头子动了怒伤了身,大伙谁也别想消消停停过这个年。小妹的性格他还是了解的,平时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爱瞎吵吵,嗓门比谁都大,啥事一到她嘴里,不免有些夸张的味道。至于程礼,在姊妹们心目中的地位本来就不太高,一方面过去母亲在的时候事事都偏向他,时间长了两个妹妹多少有点妒忌他;另一方面,程礼这个人严重惧内,媳妇的话就是圣旨,逢年过节大伙聚在一起,但凡屁大点事,他都要早请示晚汇报的,简直离开媳妇就没了主张。

在程仁看来,弟弟这种做派还不都是母亲当年惯出来的,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长大了对家庭其他成员漠不关心,有时甚至表现得相当自私。时隔多年,程仁依然记得,当初在医院讨论母亲病况的情景,父亲让程礼发表意见,他说什么还是听大伙的,大妹就不客气地问他,难道你不是家里的成员,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小妹也说,你是儿子当然得拿个主意。他半天支支吾吾才冒出一句,我媳妇的意思是,别让妈太煎熬了。这话一出口,大妹首先就气愤难平地说,笑话,妈是你自己的妈,跟你媳妇有啥关系?她说这话是怕到时候让你们掏腰包吧?兄妹俩为此大吵了一架,一个脸红,一个脖子粗的,那天若不是在医院里,说不准真就动了手。

年味渐近渐浓。街道和生活区里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一串爆竹声,间或,还有那种暴跳如雷的二踢脚,呼啸着直蹿到半空中,骤然炸裂,空气里的火药味裹挟着一股兵荒马乱的气息,非要打破现有的那些稳定秩序不可。发明爆竹的家伙八成有点儿心理阴暗,很擅长恶作剧,或者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偏搞出这么个鬼名堂来吓唬人。从昨晚到现在,心里一直装着事,程仁下班后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奔父亲这边来了。正好,单位工会发了一盒带鱼、一桶色拉油,外加一塑料罐正林瓜子,他都让门卫师傅帮忙扔进车后备厢里。想着瓜子留给老婆享用,女人总是喜欢坐在沙发上,用它们噼里啪啦打发时间,这样也省去了她没事找事地跟他瞎叨叨;至于带鱼和色拉油,干脆都提溜到父亲家里,正好算是个由头。每年三十傍晚,大家都要聚在父亲家里吃团圆饭的,这样也省得小妹再去采购这些了。

父亲住的这个地方年头不短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单位分配的,六十来平方米的老式福利房,如今小区四周早被拔地而起的酒店和写字楼团团包围了,巨大的楼影如乌云一般很险恶地投射下来,走进这里路人不由得心里直发寒气。家属楼的外墙皮脱落得不成体统,远远看去,竟活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癞皮狗;仅有的一小片空地上,几乎见不到一丝阳光,腊月里飘过的两场大雪堆积如故,一条被人见天踩踏过的甬道,显得脏兮兮的;背阴处被谁随便泼了脏水,冻成很厚很硬的冰盖子,几摊狗屎或小孩粪便很扎眼地冻结在上面,真是叫人难受。

程仁始终眉头紧蹙,两只手里拎着年货,像杂技演员那样,踮着脚尖,左拧右闪,半天总算是屏住气息突出了重围,然后一头冲进眼前的楼门洞里。当初母亲就是从这里,被儿女们七手八脚抬出去的,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再也没能回来。一晃几年过去了,作为长子,他除了每年清明节开车载着弟妹们,去山边的公墓给母亲上上坟烧烧纸钱,似乎再也没有为母亲做过什么。至于那个被母亲撇在世上的孤零零的老头子,有时几乎快被做儿子的给淡忘了,一如眼前这栋破败不堪的老楼,被有关方面遗弃了一样,如果今天不来,他简直快记不起它丑陋的样子了。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忙孩子忙工作忙家庭忙事业,可忙来忙去又能怎样呢,自己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常人,既没生出三头六臂,更不可能叱咤风云,不过饱食终日,得过且过,无所用心。说来真是惭愧啊,到头来竟连老父亲什么时候有了新欢也全不知晓。

给程仁开门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四五岁光景的陌生男孩,小脸蛋肉嘟嘟的,耳朵稍有点儿招风,但眉眼鼻子还算周正,清澈懵懂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好奇和稚气。门刚拉开一道窄缝,这张小脸蛋就鲜活地探伸出来,嫩生生地问了句,叔叔,你找谁呀?因为小妹已经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了,所以程仁倒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他的目光只跟孩子稍一碰触,便径直越过小家伙头顶,朝屋内探寻而去。从他这个方向可以看见,厨房里有人影在袅袅的热气中晃动。他随手将两件年货放在紧靠鞋柜前的地板上。

小男孩的兴趣立刻被地上的东西所吸引。他先拿小手提了提色拉油的红色手环,油桶纹丝不动;孩子有些失望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蹲下身子,抻长脖子,去仔细研究那只扁而长的纸盒了,盒面上印着银灰色的带鱼模样,鱼的眼睛又黑又亮,孩子似乎看懂了,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哦,鱼鱼,鱼鱼!随即,小家伙便一溜烟地,跑进北面正在轰轰作响的厨房里去了,同时小嘴不停嚷叫着,妈妈,妈妈,是鱼鱼,你快来看鱼鱼呀。

直到此时,一个腰间扎着花布围裙、头上套着一只普通的蓝色塑料袋的女人才从厨房走出来,她手里掂着个油乎乎的锅铲,显然是在里面做饭。她倒是生得眉清目秀,嘴唇涂过粉红色的唇膏,两弯眉毛也是精心地画过的,身材不胖不瘦,仅从面相看,也就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女人也盯着程仁上下打量着,但很快她的脸上就浮出一层自来熟的笑意,显然没有把他当陌生人看待,而是对他不无熟悉的样子,她嘴里一连声说,你是程家的老大吧,跟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刚刚不好意思,油烟机太吵了,我没听到敲门声。然后,她又很客气地让他,你快坐吧快坐吧,我锅里还炒着菜呢。说罢,就急忙转身回厨房忙去了。

程仁愣了一愣,心想,看来小妹所言还真是一点不假,这女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嘛,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没有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来,而是倒背着双手,心情复杂地从客厅走到南面的卧室,又从这里走进北面的次卧,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径直去了阳台。这时,他才留意到,家里包括阳台在内的窗户,都被擦得透亮透亮的,所有的家具床铺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阳台的衣架上倒是晾着几件外衣,能看出来,多数是父亲的,也有一两件女人的,当然还有那个孩子的小衣裤。不过,小妹电话里所说的崭新的女人内衣,他始终没有看见。八成是小妹敏感的目光引起了女人的警惕吧,或者,人家早已经穿在身上了也说不定。这样想时,他眼前兀自闪现出那个女人只穿着艳粉色贴身内衣的婀娜模样,心里竟有股不可抑制的纯属于男人的幽暗漾动,他忙掩饰什么似的干咳了两声。

男孩像只乖戾的小哈巴狗,猛不丁就蹿到他脚边来了。此刻正抬起毛茸茸的小脑壳,很吃力地盯着他望。很久没有被这么点儿小孩盯视了,自从儿子读了大学以后,程仁觉得身边一下子清静了,孩子的成长过程太快了,几乎一眨眼那只小鸟就羽翼丰满了,学会单飞了,再不需要两只老鸟的庇护了。眼下,这个小孩子让他多少有些想多看几眼的冲动,甚至想跟他说说话。于是,他就地蹲下身子,这样一来,孩子就不用总抬着眼皮费劲地瞧着他了。

喂,几岁啦?程仁拿那只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刮了刮对方的小鼻子。

我,我,我妈妈说,我过了年就,就五岁了。孩子鼓着小红嘴,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嘿嘿地笑了,觉得真逗,小孩子说起话来总让人忍俊不禁。

叔叔怎么只看见你妈妈,那你爸爸呢?

这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是他此刻最关心的。孩子却有些犹豫起来,像是识破了对方的奸计,一只小手慢慢地爬上脑壳,轻轻挠个不停,同时,斜着身子转动小眼珠,好像这个问题太大又太难,又或者是要等大人授命才能回答。

怎么?你连爸爸在哪都不知道?

他死死盯着孩子的眼睛,好清澈透明的眼珠,简直像水晶制成的,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妈妈说,妈妈说……孩子有些胆怯地连连往后缩退着小身子,活像只小鸡遇见了居心叵测的老鹰,但似乎又无法避开对方追询的目光。妈妈说,要是有人问起爸爸,我就说爸爸他……

亮亮!

没等孩子把话说完,那个女人猛不丁冲过来,一把抓起孩子的小手,嘴里说,亮亮就知道缠人,快去卫生间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说这话的工夫,女人像是很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多少有些愠怒。他还注意到,对方头上的蓝塑料袋没了,头发是悉心绾了髻的,用一只漂亮的琥珀色的发簪束着,看着不失雅致。很快,女人又微笑着说,这孩子有点儿人来疯。对了,你怕是也没吃呢,待会儿老程回来,你们爷俩干脆一起吃吧。

老程?程仁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被人冒犯的不悦滋味。这个不足四十岁的女人,居然管自己年迈的父亲直呼老程,也太没大没小了,真是岂有此理。妈的,她到底凭什么?又一想,幸亏自己按照小妹的意思过来了,否则的话,接下来的这个年,真不知该怎么过呢。到时候年夜饭上,猛不丁冒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女人,大伙该叫她什么,阿姨,还是小妈?这实在太荒谬了!

女人倒是压根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情绪波动,接着说,老程他呀,每天雷打不动,不到钟点是不会下班的!程仁完全听蒙了,下班?什么意思?他可从没听小妹说起过,父亲在哪里兼职上班。女人这次倒是猜出了他的疑惑,忙堆起笑脸,用几根雪白的手指做了一个搓摸的动作,嘴里说,你爸每天上午,都在街边的老年人棋牌室搓麻将,跟上下班一样准时,不到饭口不回家。他迟疑地哦了一声,眼睛却盯着女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那手很白,也很细腻,不像是长期操持家务的样子,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都戴着黄灿灿的戒指,看那成色应该是24K金的;随即,他又注意到耳坠同样也是,灿然鲜亮,勾勒出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她整个人简直被这些行头装饰得比新娘子也不差。哼,兴许这些玩意都是父亲拿退休金买给她的吧?他又禁不住胡思乱想了,父亲每月的退休金少说也有两三千块,给女人买买衣服化妆品和首饰,还是绰绰有余的。一想到父亲的退休金,竟都花在这个女人身上,他简直嫉妒得够呛,虽说他并不指望花父亲的钱,可也不忍心这些钱都打了水漂。

卫生间的水流声哗哗响着,女人诧异着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丢下他,快步循着水声跑去了。很快,程仁就听见女人提高了八度的尖嗓门,亮亮,你又玩水,怎么那么不听话,弄得满地是水,都能养鱼了,看妈妈不揍你!随即,就听到啪啪两声,一准是巴掌打在屁股蛋上了,孩子呜哇一声号啕起来,这声音来得异常刺耳。程仁很久没有领教过,小孩子那种歇斯底里的哭闹声了。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和颜悦色,相反,某些时候她会很凶的。

果不其然,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父亲准时准点用钥匙打开房门进来了。这时程仁正跷着二郎腿,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吸着烟,女人刚才给他倒了热茶,不过他连碰都没碰茶几上的杯子。父亲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只是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就径自低下头去鞋柜里找拖鞋,色拉油正好挡住了半拉柜门,父亲动手往开移油桶时才问了句,是从班上直接过来的?又说,我不爱吃这种油,寡得很,没啥味道,待会儿还是拎回去,你们留着自个吃吧。

程仁没接父亲的话茬,而是把最后一口烟一丝不落全部吸完,才用力在烟缸里捻了捻烟头。他又听见父亲咕哝道,你呀,就不能把那个烟少抽上点儿,对自己身体没啥好处!他这才掩饰似的开口说话,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我顺路来看看,你这里还需要啥,到时候也好去买。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虚伪古怪,似乎是,完全按照小妹给他事先设定好的路数在笨拙地出牌。也没啥需要的,今年三十,你们几个过来吃现成的,我们能对付得了。往年,父亲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今年似乎底气十足,而且,父亲还用了“我们”,显然是指他跟那个女人吧。程仁一下子竟没了措辞,父亲太过直言不讳了,看来小妹说得一点不错,他们在这里正儿八经过上幸福的小日子了,已无须儿女插手。

父亲刚换好拖鞋,先前哭过鼻子的小家伙,便虎虎式式地蹦到他跟前,跳着脚问,给我买好吃的了没有?父亲闻声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精气神都大不一样了,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他笑逐颜开地弯下腰去,一把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了,同时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摸索出一只包装花哨的棒棒糖,举在孩子眼前轻轻晃动着。亮亮,喜不喜欢这个?快拿小嘴嘴亲亲我这里,不然就给妈妈吃了。孩子几乎毫无保留地,把那小红嘴以及肉脸蛋都贴在父亲脸上了,那个亲昵劲让人牙根都要冒酸水了。老人哟哟地叫唤着,很受用地一个劲拿下巴颏上的灰白色的胡楂,蹭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边蹭边亲,笑声哈哈不断,完全沉醉于天伦之乐中了。孩子趁机拿到了自己喜欢的糖果,迫不及待地用小手撕扯上面的塑料包装纸。父亲旁若无人地抱着孩子,向卧室走去。

整个过程程仁都看在眼里,父亲对待小家伙的架势,如同自己亲生的,他脑子里不由得又瞎琢磨开了:父亲到底在给这孩子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爷爷、伯伯抑或是爸爸?这样一想,越发让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一个儿子的尊严前所未有地受到了亵渎和侵犯,假如真是那样,那未免太荒唐了,他们兄妹四个又算什么呢,难道让这小不点儿管他们叫哥哥姐姐不成?真他娘乱了套了!想到这里,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便愤愤地起身大步走进父亲的卧室。

爸,这个孩子到底是……问这话时程仁又多少有些犹豫了。照他的脾气应该直截了当,比如父亲跟这娘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可一时又不想问得那么露骨了,毕竟面对的是上了年纪的老父亲,万一哪句话戗着终归不妥,可不问问清楚,又实在是憋得人难受。小家伙旁若无人地坐在床沿边,两只小脚不无得意地晃动着,小嘴有滋有味地吮吸糖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甜蜜的滋味让人羡慕,他可完全不在乎大人们说些什么。父亲窸窸窣窣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手工编织的烟灰色毛衣,针脚很细密,图样也很新潮,使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

你是问亮亮吧?他是那个小苏的儿子。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细说,小苏男人出车祸没了,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她一直在咱们这里做着钟点工,就是上门做饭洗衣服那种。说起来,小苏还是居委会介绍给我的,说她人可好了。你看,每天三顿三晌给我做饭吃不说,屋子也是她拾掇的,这女人手脚勤快得很,闲不住,待会儿你正好留下来,尝尝她的手艺,保准你也爱吃。父亲一股脑地说着,几乎没有半点卡壳,像是练过好多遍的台词,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程仁实在寻不出什么破绽。

程仁始终在悄悄地察言观色。这中间,他又一次看了看眼前那几扇明亮的玻璃窗,不用问一定是那个叫小苏的女人的功劳。也许,小妹真的有些敏感过头了,不就是父亲从外面请来的钟点工或月嫂之类吗,作为儿子,他倒是举双手赞成的,老人家确实应该雇个人,照顾一下自己的生活和起居。心里这样想着,脑子里那根神经已不再如先前那样紧绷着了,继而,换了另外一种和缓的口气,甚至笑着对父亲说,爸,这事你做得对,我们几个都不常在身边,小妹家里还有个婆婆要照顾的,你这边是得有个像样的人给操持操持。

父亲听到程仁这么说,也就会意地点了点头。爷俩拉话的工夫,客厅那边传来女人热情洋溢的招呼声,老程,你们快过来吃吧,我都弄好了。

这次,程仁倒是没有再去挑那女人的理。

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5期。

本文为节选,全文为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