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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蒋子龙  2017年11月02日08:43

天空漆黑,硝烟搅动着乌云,海上波涛峥嵘。舰艇在洋面上劈开一道道深沟,炮火连天,烟雾弥漫……

急促的电话铃响第一声,他就猝然出梦,尽管感觉像刚睡着,却抬身而起,同时把电话抄在手里。这是长期跟海洋打交道逼出来的警觉。

电话里传来公司值班员方见惊恐的呼叫:“余总,天觉号出事了!”

“嘭”的一声,脑袋又像许多年前被绷断的钢缆抽上一样,瞬间感到碎裂般的疼痛:“说!”

“船长已弃船。”

“天觉号翻了没有?”即使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都回避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个“沉”字。

“还没有,只说倾斜。”

“我这就到,立刻通知调度、律师、保险公司、货主……”他瞄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以比当年在部队紧急集合更快的速度穿衣出门,却火焰欻然又回首扫一眼自己刚睡过的古旧大床。这是一张确认在上面曾死过三代人的硬木老床,很费了些周折才买到手。他在海军担任鱼雷快艇艇长时,曾险些葬身海底,与许多老水手一样信奉死在床上是最大的福报。能死在床上就是死在家里。转业后一定要买一张在上面死过人的床,睡在上面心神才安稳。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深冬的夜风迎面扑来,身上一激灵,以训练有素的身手钻进汽车。夜半更深,路旷车稀,他却不能将车开得过快,越是这个时候,一出事就是大事。要警惕“祸不单行”的老令儿。他的脑子里飞速揣度着自己钟爱的天觉号眼下正面临的种种可能……这是去年花七千六百万美元买的新船,从利伯维尔装了散货回国,船上总价值少说也有一亿三千万美元。真若打了水漂如何得了!

周天远洋公司值班室在经纬大厦的九楼,透窗可俯瞰天津港全景,灯若连珠,色彩斑斓,一座座巨型吊车垂臂而立,显得温暖而宁静。公司的另一艘四万吨集装箱货船,正停在三号码头装货,明天就要出发去圣地亚哥。余乾宁进屋直奔侧墙上的巨幅海图,同时对方见下令:“打开录音机和录像设备,从现在起,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都要记录在案。”

方见短发方脸,透着一股忠诚干练的精气神,此刻神色高度紧张,利落地打开各个现代音像设备,眼光也一直跟踪着自己的上司。灾难突然降临,驱使他们异常昂扬,老板的心思深不可测,里面似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天觉号的位置?”

“南印度洋,东经六十五度,南纬三十四点五度。”

“水深?”

“四千九百五十米。”

“有照片或视频传过来吗?”

“没有。”

“想办法叫通船长电话……”

此刻公司总调度易阳春、法律顾问鲁贤,前后脚奔进值班室,却谁都没有说话,一左一右地站在余乾宁两侧。

船长的卫星电话接通了,方见按下能录音的扩音键。余乾宁坐到电话机前:“刘洋船长,我是余乾宁,你和船员们怎么样?”

“我们都上了救生艇。”

“是全部吗?有没有丢下的、受伤的?”

“没有。”

“天觉号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可能遇上了涌流,一开始船剧烈地颠簸,然后倾斜,我一看不好,赶紧发出求救信号,为保护船员生命只好弃船。”

“倾斜多少度?”

“看不清。”

余乾宁声调提高了:“看不清?风浪大吗?”

“不大,三四级左右。”

“天上有月亮、有星星吗?”

“有星星。”

“将救生艇划到天觉号船头,拍一张照片或视频发过来。”余乾宁转头看看鲁贤,律师似乎已心领神会,在旁边一张写字台前坐下来,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忙乎起来。

此时一个精悍逼人的中年汉子带着一阵冷风闯进来,是保险公司海险部主任王冠时。看上去他比周天公司的人更着急,天觉号投了全险,真出了意外保险公司要赔偿全部损失,那可不是小数目。他进门后气还没喘匀就问:“船怎么样?”

易阳春迎上去,轻声向他介绍情况……

船长的照片传了过来,值班员把它投放到正墙的大屏幕上,黑夜沉沉,海天寥阔,四顾渺溟的海面上,映出巨轮模模糊糊栽歪着肩膀的轮廓……余乾宁勃然大怒,对着电话吼道:“这才倾斜了十六七度,你就敢弃船啊!从现在起,每隔十分钟给我传一张现场照片过来。刘洋,你是什么时候弃船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前。”

“一个小时前船的倾斜度还小,完全可以挽救!”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大船会突然倾斜,不知如何挽救。”

“你还不知道船体倾斜的原因,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就弃船!问一下二副和负责货舱的水手,很可能是装船时马虎,货物固定不牢靠,遇洋流一晃货箱滑动,造成船体倾斜。如果你不急着逃跑,组织船员加固货柜,特别是那几百吨原木,船体完全可以矫正过来。”

对方半天不吭声,值班室的气氛令人窒息。

余乾宁对着话筒继续呼叫:“刘洋,听到了没有?怎么不说话?”

刘洋声调暗哑,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您也只是猜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即便是那个原因也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没有办法?”余乾宁又喊了起来,“别说倾斜十几度,就是倾斜二三十度,如果是货物滚动造成的都可以挽救,不会有危险。”

“余总,你坐在办公室下令容易,我这里可是南印度洋,是世界上最凶恶的水域,谁在这儿出事都会吓破胆!”

“你吓破胆了?我问你,弃船时带了航海日志没有?”

“哎……忘记拿了。”刚才那种不逞之徒的自尊心已荡然无存。

“什么?你竟然忘了一个船长最基本的职责,无论任何时候弃船都要带上航海日志……”余乾宁越说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忿忿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的脸憋得像一块石头,坚硬而锐利,一双熟悉的柔软又有些粗糙的手从后面掐住了他棱角嶙峋的额头,轻轻在揉搓。他的火气随即压了下去,没有回头,声调却降了八度:“姑,黑更半夜的天这么冷,您来做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我不放心你的头,既然一着急上火老伤就疼,还隔着那么远跟船长发脾气,有用吗?”

余乾宁母亲早逝,自小由姑姑带大。姑妈也是妈,有些姑妈甚至胜过亲妈,姑姑对他就比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还疼。老太太一脸富态,神情劲健,通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余乾宁对姑姑没有办法,却可以指挥老婆:“黄兰,快送姑姑回家,要不就先到我的办公室歇着。”随后才对老人说,“天觉号还在南印度洋上命悬一线,十万火急,您在这儿会让大家分神。”

王冠时则趁机到门外跟自己的上司通电话。老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在这儿有点搅局,便顺从地被侄媳妇搀着向外走,仍然保留着在自家公司里说一不二的神气:“你不发火,我就不搅和你,但我不回家,就在公司里守着你。”

余乾宁一连声地答应着,同时对老婆耳语:“抓空回家把闺女的醒脑器给我拿来,先放到我办公室。”黄兰性情端静,很奇怪地看看丈夫,没有吭声。

王冠时打完电话回到值班室,脸色相当难看,可见保险公司的领导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问易阳春:“天觉号的船长是你们自己的员工吗?”

易阳春摇头:“我们不养船员,船长和船员都是从新加坡船务公司雇的。”

王冠时提起精神对余乾宁说:“如果这次事故跟船长失职有关,不仅可以拒付船员劳务费,还可以向他的公司索赔。”其弦外音暗示,事后索赔很可能是一桩罗圈官司。

余乾宁眼睛里有一束透视般的光射过来,但眼下他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嘴里应付道,“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还是救船要紧。”说着转问易阳春,“南印度洋附近还有咱们的船吗?”他要将国际上遇到这种情况所能采取的所有办法都想到了,将来让保险公司、货主、船长以及他的劳务公司在法庭上无话可说。

易阳春摇头:“天健号刚到墨尔本,算是离那儿最近的了。”

“注意天觉号附近过往商船的信息,刘洋既然发出了求救信号,按国际惯例所有经过那片海域的船都会施以援手。”

随即问王冠时:“保险公司在附近的水域有能救急的船吗?”

好!把球再踢给保险公司,将他们能溜掉的借口全部堵死。鲁贤和易阳春不经意间交换一个眼色,一齐把目光转向王冠时,见他走到海图前指着天觉号现在的位置,口气犹豫:“我一直在跟总部联系,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一条船在开普敦,就怕赶不及……”

这位经验老道的船舶保险员,竟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他第一时间赶来的目的,就是抓周天公司处理事故的错误,抓住一个失误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赔偿金。而到目前为止,余乾宁处理这场事故的举措还没有不当之处……余乾宁示意易阳春:“计算一下,从开普敦到天觉号要多长时间?”

易阳春小声向王冠时询问救援船的型号和最大航速,然后到旁边的电脑前去计算。而余乾宁则指着天觉号最新的倾斜照片对王冠时说:“如果像我估计的那样,你的船在十五个小时之内赶到现场都来得及。”

易阳春报告计算结果:“救援船全速可用十七个小时到达现场。”

嘿,这可就难了!值班室里的所有人都在嘀咕同一个问题,如果天公作美,出事的海面没有变化,天觉号或许还能扛十七个小时,但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估计。南印度洋被所有远洋船队视为“地球上的外太空”、“最荒凉的海域”,洋底有十万大山,洋流神秘莫测,瞬息万变,倘若救援船花大成本赶去了,天觉号已无影无踪,那损失又该谁出?谁又敢下这个令?

王冠时又出去跟总部通电话。

此时值班室电话的扬声器响了:“余总,我们得救了,上了一艘希腊货船,是他们收到求救信号后主动靠过来的。”

“好,祝福你们!请你转告希腊船长,我们周天公司一定会重谢他,请你跟他商量,我能不能跟船长通话?”余乾宁站起来把话筒让给易阳春,自己站到旁边。他们两人是战友,易阳春刚入伍时曾在余乾宁的快艇上实习半年,后来到舰队参谋部当翻译。

扩音器传来希腊船长的声音,易阳春代表余乾宁和周天公司再次表达了对希腊船长的谢意,并请教了船的名字和船长的姓名,然后转述余乾宁的请求:“根据天觉号倾斜的速度,我几乎可以断定是因为货箱移动,能不能请维特船长派船员登上天觉号,协助我们的船员将货箱归位,挽救天觉号。我们一定会重谢!”

希腊船长答应试试。

天已大亮,余乾宁的妻子为大家买来早饭,烧饼、茶叶蛋、油条、豆浆,放在值班室靠门口的桌子上。救船正急,大家似乎都没有心思吃东西。南印度洋上仍无任何消息,没有希腊船长的电话,刘洋也未发照片过来,大家各自猜测天觉号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却又不愿意说出口。

清晨上班来的周天公司职工,一见这阵势都吓一跳。公司总共只有七艘远洋货船,其中四艘是租来的,属于自己的只有包括天觉号在内的三艘,若救不回来,公司真是塌了一角!有人进而会多想,公司会不会减薪,乃至裁人?当下民营企业像传播流行性感冒一样,说黄就黄……每个人心里都惊涛拍岸,盘算着天觉号这场大难,会对公司有什么影响,会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特别是那些平时业绩平平甚或挨过老板批评的人,惴惴不安地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静下心倾听着值班室的动静。

只有公司财务主管葛英秀,是余乾宁姑姑的女儿,上班来便直奔值班室,把方见拉到一边打听事故的来龙去脉……

仿佛过了一年那么长,扩音器骤然暴响,并伴以刺耳的噪音,值班台上的电脑竟出现了画面。希腊货船上有完备的现代通讯设备,借助卫星什么信息都可以发过来。随后就是维特船长的声音,易阳春急速地讲解:他派了自己的大副,并劝解刘洋船长也一起回天觉号,但气象条件变得恶劣了,涌急浪高,倾斜着的天觉号晃动剧烈,救生艇无法靠近。

不用他说,大家从屏幕上已经看到了,南印度洋上也是白天,但乌云布色,骇浪滔天,救生艇如浪尖上一只瓢……余乾宁赶忙说,谢谢维特船长,保护船员的安全第一!

维特船长反而安慰余乾宁:我们还有机会,等涌浪小一些了再试。

值班室门口堵满周天公司的员工,也立刻散去各回自己的工作台。余乾宁示意鲁贤,律师会意,要做最坏的打算了,端起自己电脑,叫上葛英秀,陪同王冠时走出值班室。许多年来,周天的船投保都是经王冠时的手,王冠时能当上保险公司海险部主任,而且在天津高档小区有套大房子,都不能不感谢余乾宁……于私于公,鲁贤都对这次能得到个理想的赔偿额度有信心。

刚才大家在最紧张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值班室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衣着合体,姿容俊爽,难得的是没有现代精英人物身上那种盛气,不轻不慢,神情端正。站在他身后的周天公司业务员寻机向余乾宁介绍:“这位是家安集团的陈总。”

大家转头注视,他向余乾宁伸出手:“余总您好,我是陈厚良。”

余乾宁由衷地赞叹:“陈总这么年轻啊!”

陈厚良廉静自持,谦谦可近:“我什么都不懂,给父亲当助手。”

易阳春补充道:“陈总是留英归来的博士。”

余乾宁最想有个儿子,妻子却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对眼前的小伙子越发好奇:“读的什么专业?”

“本科及硕士读的是数学,博士改学经济。”

“你父亲真是好福气,家安集团做得那么成功,接班人又如此优秀!”余乾宁从心里钦羡陈氏家族,“你放心,即使天觉号出意外,家安集团的损失我们会补偿的。”

陈厚良轻叹一声,面色沉郁:“余总,这真不是钱的事,我只是心里特别惋惜船上的那些木头,有几百吨奥堪美木,最叫人心疼的是那二百多吨乌木、一百五十吨花梨木,原木的直径大都在一米以上,即便在加蓬那么好的自然条件下,也得需要百年以上才能长那么粗大!”

其实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那些木头即使沉到海底也不会腐烂,将来打捞出来同样是宝贝。但南印度洋水太深,海底是另一个世界,打捞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总是心有不甘,甚至有一种罪孽感,却又说不清是谁的罪,抑或大家都没有罪?

余乾宁岔开话题:“是不是因为海南黄花梨、紫檀的资源几近枯竭,才跑到非洲去买红木?”

陈厚良抬起眼睛,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头,似乎是想把满腹沉重暂时抖掉:“是的,加蓬的森林占到国土面积的近百分之九十,跟我们的绿化面积不是一个概念,那里是原始森林,在利伯维尔一下飞机你就会感到喘气不一样了,特别轻松、舒畅。我们在那里买了一千一百公顷原始森林,雇了三百名加蓬工人照看森林和负责伐木。这些原木就是从我们自己的森林里砍伐的。”

“砍了老树是不是还要立刻栽上小树,以防有一天森林被砍光?”

“不会的,我们规定只许砍伐直径八十公分以上的大树。那儿的树木生长极为茂盛,砍掉一棵大树,周围的树立即争抢空间,成长很快。”

“为什么不在加蓬开个工厂?省得不远万里往回运木头。”

“那儿的人文条件、技术环境都达不到办厂的要求。我们在美国有工厂,是面向北美市场的,在意大利有工厂,负责供应欧洲客户。”

两个人的一问一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从心里发出惊叹,家安集团最早只是一家乡镇木器厂,如今竟做成了能立足于世界的大企业。趁这个空档方见走到余乾宁身边附耳悄声说:“老太太叫您去吃药。”

哟!老太太还没走?他急抽身想离开,又回头对陈厚良说:“陈博士别着急,你有什么要求、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们提出来。”还嘱咐易阳春照顾好客人,随后才离开值班室走进处于经纬大厦“金角”的办公室。见写字台上放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饭盒,那显然是老婆刚从家里带来的。他的办公室里间有一张床,还有一个敞亮的卫生间,姑姑却并没有到里屋躺着,而是坐在他写字台对面的硬木凳子上,腰板挺得很直。

他问:“您坐这儿干什么?怎不到里屋睡一会儿?”

老人从他一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睡得着吗?”

余乾宁见老婆打开饭盒,两个煎鸡蛋,一大碗牛肉汤面,一小碟芹菜拌果仁。他顾不得说话,甚至也顾不得咀嚼就先把两个煎蛋吞进去了,然后像往脖子里倒一样,刹那间一大碗汤面也进了肚子,然后才问妻子:“醒脑器找到了吗?”

黄兰从包里拿出一个两指宽的钢圈,外面墨绿,里圈焊着六个突起的圆钮,据说混合了远红外线的材料,戴在头上能解除大脑疲劳,提高记忆力。这是好几年前女儿升高中时,在车里听广播被忽悠,花六百多元买的,女儿只戴了一会儿,嫌卡得脑袋不舒服就再没有戴过。他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戴好醒脑器,钢圈上的六个圆钮紧紧扣住前额、后脑以及两个太阳穴,确实觉得不舒服,恂然间似乎理解了孙悟空戴上紧箍咒的感觉,嘴角抹过一丝神秘的笑意。随后却紧锁着眉头、苦着脸走出卫生间。

姑姑吓得一愣:“这是什么玩艺儿,吓人呼啦的,又像当年脑袋被打烂了一样!”

他没有理会姑姑,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瓶止疼药,嘱咐老婆:“船目前还在洋面上漂着,是好是坏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见分晓,你赶紧把姑姑送回去,在家里等消息。别再往公司跑了,这儿已经够乱的了。”

忽然听到值班室有动静,他急转身跑出去。

值班室大电视的画面却喀嚓一声又断了。人们回头,见他脑袋上的钢圈同样吃一惊,神色也令人难以捉摸……这种时候谁也不便多问,都以为是他头上的旧伤发作,打上一道钢箍,以防脑袋剧痛时爆裂开来。

易阳春告诉他,刚才希腊船长传来信息,现场海况越来越糟,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船员们都上了希腊货船,救生艇也收起来了,免得被风浪打走。

天觉号倾斜加剧。

“这是必然的。”余乾宁左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头,“船体摇晃,船舱里的货柜必然向低的一侧滑动,货柜滑动又加剧船体倾斜……”后面还有一句他没有说出来,不发生奇迹天觉号恐怕是没救啦!

希腊船长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既没有画面传过来,也没有电话打过来,值班室的气氛像冻住了一样,冰冷而僵硬。

刚才值班室的动静,引得其他房间的员工都跑出来扒头探脑,鲁贤和王冠时也回来了,余乾宁见王冠时的脸色极其灰暗,贴过身子轻轻安慰保险员:“放宽心,不论发生什么问题,我周天公司都给你兜着!其实越是遇到大的灾难,越能赢得口碑,国际上的大保险公司,都是在这种时候赔付及时而大度,体现了大公司的实力和信誉。”

王冠时点头:“余总到底是经历过大世面的,对这次事故的处理让我无话可说。”

在紧张中不知不觉竟熬了一天多,外面的天都黑透了。仿佛为了印证余乾宁的话,电视又有了画面,时断时续,并传来维特船长的声音,海上信号很差,他不能继续发送视频信息。刚才大家在那个模模糊糊的画面上也见到了,天觉号已经不是倾斜,而是倾倒,洋面上只剩下半边船体在浮动。

它的大限已到,值班室里外静得连喘息的声音都听得到。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余乾宁发声打破了屋里的死寂:“阳春和我留下,为天觉号送行。其他人都回家,明天上班来听消息。方见负责送王冠时主任,鲁律师和英秀送送陈博士。”

一阵骚动之后,值班室乃至整个大楼里又安静下来,两个人坐在值班台前,守着像死机一样的电视,长时间默然无语。为了找点事做,余乾宁让易阳春跟周天公司其他的六条船联系一下,问问他们的情况,以防“祸不单行”。沉一条好船是大事故,但更可怕的是噩运开始……他不愿把这话说出来,却能感觉得到心脏凌乱的悸动。

为等待南印度洋的情况,不敢动用视频,易阳春打了一圈电话,确定各船都一切顺利,他又坐回老战友的对面。见余乾宁依然面色凝重,便打破沉默:“你没事吧?”

“有没有事要看这场事故的处理结果,船可以沉,仗不能打败,仗一打败就要被恶运追赶……如果是那样的话,倒不如痛下狠手,断然抽身。”

易阳春心头一惊,他一直以为余乾宁是能“干大事”的,真的会被天觉号这场事故打趴下吗?他紧盯着老战友的眼睛,对方的眼光中似乎还有着太多的秘密,他试着点破,“你是担心天觉号事故给公司带来坏运气,并形成连锁反应?”见余乾宁不应声,便激励道,“这种时候你可不能泄气,你又不是没经历过沉船!别忘了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当不了舰队司令也要有一支自己的船队!”

“舰队是国家养着,而船队可是自己养。”值班室里静谧而冷冽,余乾宁解下头上的钢圈,揉搓着被箍出一个个紫印的额头,仿佛心血耗尽,精力枯竭。好一会儿他重新戴好醒脑器,“等忙过这几天,你将这些年认识的好船长,出色的大副、二副及水手拉个名单,看来我们还得要有自己的船长。”

易阳春惊诧,刚才还想撒手不干了,现在又想起了哪一出?“你不是一直主张不养船员吗?这次多亏了这一点。如果是我们自己的船长那还不得赔死!”

“如果你是船长,或者我在船上,天觉号还会出这么大的事吗?”余乾宁心绪沮丧,“其实刘洋也是个老船长,没想到他成了老油条,没有一点责任心。现在这个社会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自己的人,自己培养的人。”

“你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不能被这次事故打懵,世界进入多事之秋,在现代丛林里立足,就要学会利用事故,吃掉灾难。刚才我跟鲁贤商量过,只要官司打得好,这次海难的损失不会对我们伤筋动骨的……”

易阳春话未说完,值班电视突然出现画面,南印度洋上雨过云散,风平浪缓。正值黄昏,夕阳浴波,洋面被涂抹得发紫。于万顷波光中,天觉号只剩下一条白线……

两个人悚然起身,眼看着那条白线渐渐消失于海波之下。身后“哐”一声,余乾宁猛回头,见刚才答应回家的周天员工,又都悄悄地回来,站在值班室门外。黄兰扶姑姑来送饭,见这场面一惊,饭盒掉在了地上……

余乾宁盯了易阳春一眼,见对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便一言不发地扔下一群发傻发愣的公司员工,径直下楼驱车回家。到家后嘱咐紧随其后赶到家的老婆,不许任何人打搅他,随后就一头攮到床上,呼呼大睡。

就这样,他不吃不喝,睡了一天一夜还不醒……

姑姑在这一天一夜里却如热油煎心,一会推开侄子的门缝瞅一眼,一会又逼问侄媳妇黄兰:你确定他没有大把大把地吃了安眠药?黄兰说一开始我也有些担心,但吃了大把的安眠药会吐得稀哩哗啦,被折腾得非常难受,绝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样能安安静静睡过去,哪像乾宁这样睡得跟死猪似的。

姑姑却还是不放心,船还没沉的时候他着急上火,船真的沉了他怎么倒没事了?眼睁睁看着一亿多美元沉入海底,银行贷款怎么还?公司还能不能办下去?这是倾家荡产的塌天大祸,他本该睡不着才对,怎么还会睡不醒?如果不是吞药想死,就是脑子急出了毛病,吓傻了?睡苶了?

……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