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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舰走天涯

来源:文学报 | 曾涛  2017年10月26日15:35

2015年,作者随中国海军152舰艇编队从舟山出发,执行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护航和环球访问任务。与执行任务的官兵一起,作者也是一项项历史纪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用文字和图片记录着完成任务过程中的重大时刻、海上生活、趣闻轶事、异域风情,抒发着自己的个人情愫,感慨着世间冷暖,全方位记录下了这一段历史。

又是一场别离

2015年4月3日,这一天,从一大清早,就有一拨拨人赶赴浙江舟山某军港。有海军的领导和战士们,有牵着孩童的军嫂,还有步履蹒跚衣着朴素的老人家。

等到上午10时,人群的数量达到峰值。如果再晚,他们恐怕就赶不上为中国海军第二十批护航编队送行了。当然,应该没人会迟到,特别是妻子和孩子们。

程序化的仪式顺顺当当。红色横幅下的领导们肃然站立,动员讲话也是慷慨激昂。几百号非任务官兵在济南舰、益阳舰和千岛湖舰前一字排开。我一直在拍照,却忘了把镜头对准他们的脸庞,以致在整理照片的时候,找不到一张他们的特写。

没有特写也不遗憾。当镜头从他们背后架起,对准前方舰艇上挥手的海军战士们,拍出一张张构图完美的照片时,他们已经充分发挥了“背景”的作用和价值。

在中国海军的字典里,“护航”这个词已经用了6年多,而“别离”这个词在海军战士的字典里,却远远不止6年。他们习惯了别离,更习惯了出海任务。面对别离,他们不再伤怀;面对任务,他们却依然能心潮澎湃。闯荡远洋,在那片深蓝里划出属于自己的航迹,是每名海军战士的夙愿。

前几日,一位有着11年军龄的上士驾驶员告诉我,他开着车送了多少出海的战友去码头,又从码头接了多少归来的兄弟回营区,可自己一次海都没出过。当他说这句话时,我在他的微笑里读出了一丝不甘。如果这位战友在送行的队伍中,那他应该是一张艳羡的脸。

这一张张脸,是你我都曾有过的变迁。

远离家乡,告别父母,一脸忧伤,内心装的是对温馨生活的难舍;大学毕业,拥抱同窗,泪水流过脸庞,内心装的是对未来的迷茫;机场月台,目送爱人离开,视线迟迟拉不回来,内心装的是对下一次甜蜜的期待。

时间慢慢流逝,我们慢慢长大。离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见同学的次数越来越少,与爱人之间的甜蜜越来越难体会。我们不再像从前,会一脸忧伤,忍不住眼泪,因为我们的内心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茧。

你看送别的亲人中,军嫂们也没有怅然若失。她们或抱着孩子,让孩子向爸爸挥舞小红旗;或打着电话,用无线电波代替她们的秋波;或举起相机,为英武的战舰和丈夫留下影像。

汽笛声响起,护航编队缓缓驶离码头。大人们的脸依然没有变化,人群中发出的哭声,是几个小女孩在呼唤“爸爸”。小朋友们,等你们长大一些,你们就不会哭了。

其实,小朋友们哭,是因为他们觉得好像要失去爸爸一样。家属们不哭,战士们嬉笑,是因为他们知道,舰上的人会一直平平安安;他们已经在憧憬,10个月之后,依然是这个码头,一张张微笑的脸。

来自祖国渔船的问候

下午4点半左右,我刚走到前甲板准备跑步,就发现左舷围栏站满了人。往海面望去,被我们编队护送的渔船就距离我们不到2海里,再定睛一看,插着红旗的渔船护栏上挂着红色横幅。

我赶紧奔跑回办公房间,拿出相机。用长焦镜头望去,一艘艘渔船看得特别清楚。渔船整体呈暗蓝色,吃水部分被漆成了红色,渔船上面白色小屋应该就是驾驶室;舰首的桅杆上,五星红旗迎风招展,驾驶室上方和船尾,则分别插着两面三角形红旗,上面写着“一帆风顺”。我仔细数了数,总共有8艘渔船,渔船的编号分别为“盛海1”到“盛海9”,其中没有编号4,可能渔民认为这个数字不吉利。

这些渔船并不大,一艘排水量估计也就100吨。我们的军舰以10节左右的速度在渔船编队的右侧行驶,不到10分钟,他们就被甩在了后面。

在甲板上拍照的战友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也不少。有相机的战友,拍好照片,然后在相机上放大,念着一条条横幅的内容。没有相机的战友,就拼命地朝渔船挥手。在我们的军舰超越渔船的过程中,我狂按快门,根本没顾得及看横幅内容,等到超越他们之后,我才仔细翻阅照片。

“盛海1号”上面,横幅写的是“向中国海军第20批护航舰队致敬!”;“盛海2号”的横幅则是“大连盛海船队向护航舰队全体官兵致敬!”;“盛海7号”的横幅是“捍卫中国海外公民 您们辛苦了!!”; 稍远一些的“盛海5号”,挂的是“祖国亲人向亚丁湾护航舰队全体官兵致敬!!!”;“盛海6号”挂的是“向中国海军第二十批护航舰队致敬”;“盛海9号”挂的是“为国家利益护航为世界和平护航向你们致敬!!!”,横幅上的字,歪歪扭扭,上下左右几乎没有对齐的,很像是刚刚用白色油漆刷上去的;“盛海7号”的横幅稍有不同,字是用墨笔写在白纸上,然后再贴于红布之上,远远望去,像一张张小时候上学时用过的修改错字的贴纸。

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他们把我们编队叫成‘舰队’ 了,一下子给我们升级了。”没有人太在意这个事情,大家都继续朝渔船挥手。

超越渔船之后,我们的军舰开始左转。这时候我已经从前甲板爬到了驾驶室上方。高处看去,渔船左右各4艘,呈并列纵队朝我们驶来,越来越近,颇有气势。天空云彩很浓,像一瓣瓣豆腐脑,海面在顺光的照射下,碧蓝碧蓝;我们的特战队员手持钢枪在来回巡逻,身姿挺拔;渔船编队在大海之上、天空之下稳当地缓缓前行,留下8条航迹。在囊括天与地的广角镜头里,这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画!

我们的军舰从渔船编队前方驶过,绕到了他们的左侧,再向右转,和他们并排航行。我们放慢速度,让他们渐渐追上我们。一条条渔船在我们右侧超越。渔船编队左侧的船只好像更兴奋些,几个渔民站在横幅后面,拼命地向我们招手。“他们在挥手,在挥手!”值瞭望更的小伙子在望远镜后面大喊着。我们也赶紧挥舞着右手。对面渔船上的渔民看到我们的回应,把手挥得更用力了。“嘿!” 渔船编队那里传来了一声喊声,喊声在呼呼的海风中,音量并不大,但依然穿透力十足。

镜头里,一个穿浅蓝色上衣和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子合力扯着一面国旗,奋力地往上举。旁边,几个渔民拿着手机或照相机在拍我们的军舰。看编号,是“盛海5号”,再看横幅,是“祖国亲人向亚丁海护航规队全体官兵致敬!!!”这条横幅很是眼熟,与我在他们的右侧看到的内容好像一样。我翻出之前的照片一比,连写得像“旁”字的“亲”字和末尾那3个感叹号,都是一模一样。原来,看到我们的军舰绕到他们的左侧了,他们竟然在不到半小时内把横幅从右侧解了,再系在了左侧栏杆上。如此之“折腾”,就是为了让我们能一直看到这条横幅,看到他们对我们的敬意!

看到对面渔船上依然扯着国旗的两个人,我忽然感慨良多。

在国内时,大家生活得安稳幸福,祖国的概念似乎很模糊。可当出门在外,却发现,离开了祖国,心里竟然会设了底。这些已经起航了一个多月的渔民们,为了生计,穿越万里海域,奔赴几内亚湾。茫茫大海,孤独寂寞或许可以忍耐,但随时可能面临的海盗威胁,却令他们胆寒恐惧。在亚丁湾这片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海域,有中国海军编队与他们一路同行,为他们保驾护航,他们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看到威武雄壮的军舰,他们就看到了可靠与安稳,看到了勇闯大洋的中国海军,他们就感受到了祖国的强大。此刻,一定有一种“我是中国人”的骄傲与幸福荡漾在我们对面的渔民心中。此刻,有一种“我是保卫祖国人民的解放军”的责任和担当升腾在我心间。

亚丁湾绽放格桑花

初夏时节的亚丁湾,烈日炎炎,千岛湖舰劈波斩浪,为4艘中外商船担负伴随护航任务。

驾驶室内,一个纤瘦的姑娘手握舵轮,眼盯前方,随着舰长涂金虎的口令,沉稳操纵。

船舱通道,一个肩背医药箱、手拿血压计,肤色稍黑的女兵,在各战位间穿梭巡诊。

操舵女兵叫央吉次仁,另一个是卫生员古桑卓玛,她们都是中国海军首批藏族女兵中的一员,也是首批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执行护航任务的藏族女战士。

这两位分别来自西藏那曲和山南的“90后”藏族上等兵,被中国海军第二十批护航编队官兵称为亚丁湾上的“格桑花”。

藏地有野菊,瓣紫花蕊黄。因其美丽圣洁,西藏人民把它称之为格桑梅朵,意为美好幸福之花。

2013年7月,海军首次在西藏征招女兵。正在西藏大学读旅游管理专业的大三学生央吉次仁和英语专业的大二学生古桑卓玛,毫不犹豫报了名。”当兵是我一直的梦想,这次还是海军,我不想错过这大好机会。”古桑卓玛如是说。

经过体检、面试政审,央吉次仁和古桑卓玛顺利踏上军旅之路。

胸戴大红花,那央吉次仁、古桑卓玛站在布达拉宫前,身着新军装,这一刻两人四目对视,开心地笑了,那么甜,那么美。

格桑花之美,在于它能经受住寒冷高原的考验并顽强快速地生长。央吉次仁和古桑卓玛,在军旅途中,也经受住了一次次考验。

新兵连刚开始,语言、饮食、风俗等让两位藏族姑娘感觉到了不适应。慢慢地,她们发现,军营除了铁的纪律,更有战友间的温情,战友们把很多藏族的风俗习惯都打印出来,人手一份,还相互提醒注意;她们听不太懂汉语,班长就换多种方式为她们讲解,友好的氛围使她们很快融入了集体生活。

新兵连结束,央吉次仁选择了学习操舵专业,她说:“驾驶室是全舰最高的舱室,操舵时还能看到大海。”古桑卓玛选择了卫生专业,她想成为一名军舰上的白衣天使。

专业学习只有短短6个月,央吉次仁为了掌握操纵技能,认真背记各种口令,在模拟操作台上经常练得手臂发酸,站得双腿发麻。古桑卓玛为了学会注射,把自己的手臂都扎肿了,皮试针尤其疼,为此她没少掉眼泪。6个月后,她们都以良好的成绩从各自的学兵队毕业,被分到千岛湖舰。先进的单位,团结奋进的集体,催促着她们丝毫不敢懈怠,以昂扬的斗志迎接大海的洗礼。

4月3日,千岛湖舰从舟山起航,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执行护航任务。航渡途中,海上风大浪高,高速前进的军舰时而左右摇晃,时而上下颠簸。

央吉次仁在航渡初期,几乎每天都要吐一次,但她告诉自己,即使吐,也要坚守在战位上。她随身带着个塑料袋,咬紧牙关,没离开操作台半步,最终圆满完成了航渡操舵任务。

古桑卓玛也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克服困难,依然坚持巡诊。一次,一个大浪袭来,船身一晃,古桑卓玛栽倒在地,半颗门牙被磕掉,鲜血瞬间从嘴唇上和鼻子里流出。她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没流一滴泪。

格桑花扎稳了根,长壮了枝,再加些风雨的洗礼,便能开放出灿烂的花。亚丁湾护航,便是这花开前最深刻最隆重的洗礼。

在护航编队举行的“护航尖兵”颁奖晚会上,央吉次仁和古桑卓玛两人共同表演了藏族歌舞《一个妈妈的女儿》。当她们穿着藏族服饰一入场,就宛如两朵美丽的格桑花绽放在舞台中央,顿时掌声雷动。

“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她们的妈妈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虽然官兵们听不懂,但央吉次仁那天籁之音和古桑卓玛的优美舞姿,让官兵们深深陶醉。

“愿世界永远和平安宁!”演出结束时,两人分别用藏语和汉语大声说出了她们的心声,也道出了护航官兵的共同心愿……

(《仗舰走天涯》曾涛/著,新华出版社201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