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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不能忘却的“后现代”

来源:文艺报 | 卢冶  2017年10月23日06:51

网络论战像一个灼热的天堂或地狱,而网络文学则像黑洞一样,把知识群体的批判和现实生活中的挫败都转化为“吐槽”销售出去,但它们始终无法真正介入它们所谈论的任何现实。

这两年,中国赛博格群体对各种国家事件的讨论始终保持着沸点。游荡于“晋江”“起点”和微博微信的男女们一面沉迷于耽美和百合、都市和古风,一面“抵制肯德基”。明星大咖和网红达人,有条不紊地抢“周边”和生产“同人”——中国当代赛博格生活仿佛是一整面自动回弹的抽屉柜,拉开这个关上那个,都轻松如意。

返回来打开那些网红小说zip包的目录,会发现这股全新的网络热潮与粉丝经济“河蟹”共存的“怪现状”并非不可思议: “现代 、娱乐圈 、魂穿 、玄学类、剧情流 ”…….跟在这些动辄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标题后面的一连串“设定”/“梗”、乃至于防止踩雷的“事前提醒”,正是“后现代”进入其成熟期的真正特征。

当今天的文化精英们试图在玄幻修真、穿越重生的故事当中寻找“现实意义”的时候,他们大多已不再求助于“后现代”这个过时的词汇。2006年之前,中国学界还讨论着在“前现代”的中国“硬件”中是否能嵌入一块名为“后现代”的意识标签的问题,网络文学研究还是一块被“纯文学”俯视的不大不小的“专业范围”;2010年之后,所有人都亲身体验到了某种巨变:wifi成了都市人的空气和水;网络从一个单纯的资讯库房和八卦平台化身为随体的紧身衣,它不仅储藏无尽的小叙事,也把生产故事和评判故事合为一体。弹幕文化的兴起和网络文学以“跨类型”、跨媒介(特别是游戏化)的形式向所有大众媒体的扩张,高校文科从传统的文学教育向着“创意写作”的方向靠拢,都是这种改变的标志。

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重审后现代的表情。过去,人们常常把解构主义作为它的同义词,但今天的网络早已不再致力于将19世纪开始建立起来的那个全球“现代性”的历史大叙事瓦解掉,而是将它与那些“新生事物”平等地保存在无边无际的资讯空间中,只不过这些资讯的总体导向是娱乐和消费。历史没有被忘记,而是以新的方式被享用着。

这种后现代的“平等主义”,是以一种“属性资料库”的方式储存起来的。这正是2006年以来的中国网络文化逐渐突显出来的特征。今天的网文读者在翻阅老蔡甚至慕容雪村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陈旧”,并非因为其情节的“套路”,而是因为这些作者多少还置身在远溯晚清、近至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纯文学”“经典文学”和“通俗文学”的情境标准中。这种文学“装置”把“故事”与“现实”直接对应,将故事作为反映或创造现实的“镜”与“灯”。而在短短数年之内,与其说中国年轻一代越来越天马行空,莫如说,用来展开想象力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穿越或重生的情节古已有之,但与今日的“重生小说”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后者在“故事”与“现实”之间,还夹着一个类似于“环境效果”的东西。“情节”被位移成了“设定”和“梗”,这是今日进入网络文学世界观的大前提,却是以往的时代从来没有过的。我们不再是直接解读一个故事,在故事中感受一个独特的人物,而是先去了解对这个故事的环境“设定”:“琅琊榜”是一个将传统家国冤案放进架空+轻悬疑推理的背景环境中的故事……这种“设定”变化无尽,一定有一款是你的菜。有了总“设定”, 同一个故事可以同时具有小说形态、游戏形态;角色可以从“原著”里脱离出来,游转于各个“亚故事”。运作者在推销一个故事的同时,也将它背后的世界观或规则变成了热销品。

此时,将网络解释为“社会的虚拟实境化”已经是有问题的了。因为网络文学产生的直接基础已经不再是所谓的“现实社会”,而是“设定”中的种种异环境。正是在这些“背景音”的伴奏下,我们才可以同时被“砒霜”或“蜜糖”爽到或虐到。如一个名为“重生未来之军嫂”的主题把军人守护边防变成了守护地球,丈夫在边境星球上驻防不回来,妻子在家里等待并成长为贤妻良母。

正是这个转换“过往历史”的机制,可能会让一些对“中国网络文学野蛮生长”的巨大能量感到惊讶并充满期待的学院派们失望了:中国网络文学无法被赋予太多的“可能性”,因为消费主义的“平等”是建立在并没有被解决的历史问题和并没有得到共识的历史伦理之上的。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则是“设定”与世界观的联系。中国“纯文学”的价值标准一向关联着一个哲学问题,那就是身体的惟一性。“他生未卜此生休”,是传统中国人悲剧性哲学的一部分;而在以“设定”为前提的故事中,不仅在“内部”可以“重生”和“穿越”,在外部,故事也可以有“出书版”“游戏版”等不同的结局。游戏中一个人所经历的“有且仅有一次”的生老病死的独一无二感也不复存在。失去了这种最关键的身体性,也就在某种意义上丧失了“文学性”——这种丧失感,仍然被认为是“后现代”的特质。

“设定式后现代”的最后一个特点,就是它以无穷尽的“私人性”取消了公共空间。在网络文化的圈子里,人们比起故事更重视互动;比起互动的内容,更重视“我在互动”这件事本身。发弹幕者和公号经营者都无法避免遭遇“喷子”,因为单单“有人回应”就会产生愉悦感。然而与人们通常的预设不同的是,“互动”并不意味着公共性。网络BBS和架设在大街小巷的监控器有着同样的“悖论式”功能,就是把公共空间转化成私人空间。一个真正服务于公共性的主体(比如扶起老人)之所以麻烦缠身,其实是因为他破坏了“私人性”。这就是为什么骂战不断,而网络小说的标题后面要追加标注那些“设定”的原因了! 事实上,再多的热点都只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因为社会共识早已消失在“设定”的无尽资料库里,我们再也无法返回由几个“大事件”就能作为一个时间标竿、写出一本文学史的时代。最后,网络世界与现实生活的平行结构才是今日生活中最诡异的现象:网络论战像一个灼热的天堂或地狱,而网络文学则像黑洞一样,把知识群体的批判和现实生活中的挫败都转化为“吐槽”销售出去,但它们始终无法真正介入它们所谈论的任何现实——忘掉20世纪90年代吧,这才是真正的“后现代”:网络化身为个体-群体之间的那个符号,两个端点都找不到实体感,孤独和喧嚣却萦绕不散。

(作者系辽宁大学永惺佛教研究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