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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天到黑夜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林那北  2017年10月16日08:46

一大早曲东喜刚起床,曲西米就哭着跑来说季远伟不要她了,又粗又肥的泪嗖嗖往外滚。曲东喜外号“大眼仔”,无论什么时候看人,对方都觉得他是在瞪自己。同样一双眼换到曲西米脸上,却像灌满了蜜,看谁谁都暖,一个目光就是一道水流。可是忽然间曲西米的眼睛就变了,浊得像只烂梨。曲东喜一时没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妹妹。曲西米说:“他说他不想搞我了。”曲东喜又愣了片刻才终于明白过来。不想搞?曲西米才十九岁,又白又嫩,不想搞?曲东喜转身就往外走,他要去找季成根算账,揍他两巴掌,但最终小腿被打骨折的是曲东喜,而季成根却差点死了。

事情统起来说就是这么简单,在安南镇却是不小的轰动。

安南镇从前离城里很远,公路也没修,进一次城在心理上跟古代书生进京赶一场考那么不易。后来就变了,农村不再包围城市,而是城市向农村步步吞噬过来,一幢幢高楼眨眼间就像巨人部队耸立,地没了,地又没了,地比人更早就改变身份,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样安南镇就从偏远乡下变为城郊——还没变透,像正脱毛中的公鸡,浑身零乱参差,这一绺已花团锦簇,那一簇却一地杂芜。

城郊房租便宜,在这一点上老板们的心思和曲东喜是一致的,腰包再鼓他们也不愿给别人当冤大头,厂房那么大,从城中往城外一移,租金立马是一大笔的节省,路反正摆在那了,不过是汽车油门多踩几脚的事,这个账要不懂得算还做什么生意?重要的是工也好招,本地的外地的,来了,住下了,那些图谋未来拆迁赔偿之计而胡乱搭建起来的民房不正空着吗?少收点钱,正好出租了。

曲东喜、曲西米以及季成根就住在这样房子里。他们不是同乡,但曲东喜和季成根是同一年到镇上的,都在汽配厂打工,曲东喜是保安,季成根是花匠。后来季成根仍然是花匠,曲东喜却辞去保安单干了。新厂房开建或者改建,总要敲墙砌墙,他做的就是这个活,抡锤子砸掉旧墙,破砖烂泥铲掉运走,再把新砖和水泥沙子挑到泥水匠跟前。很累,但来钱多,一单一单的付清,收工后,腰包里就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躺下睡觉都踏实。这让他有资格嘲笑季成根,总共才那么几片小钱,一个月才能拿到一次,有劲吗?季成根却不在乎,这个人脸上表情不太多,脸皮很安静地绷着,问一句答半句。

“有老婆了吗?”

“没。”

“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

“不急。”

那天曲东喜忽然心里一动,就把曲西米从老家喊来了。他是曲西米的二哥,本来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但早些年大哥从家里拿了一笔钱,说是去美国,当然是偷渡,从此就影子都没见着。死了?不知道。在美国发大财不顾家里老小了?也不知道。曲东喜只好被迫升级为长兄,父母也没了,他不为父就没人替曲西米为父了。

这是一年前的事。那时曲西米还只有十八岁,眼睛不仅大,还圆得像玻璃珠,脸也圆,这种长相的人按理个子都不高。曲西米当然也不高,她身上的肉无法纵向拉伸,只好向左右两边撑开了,也就是说她偏胖,肉鼓鼓的,白里透红,放在唐朝就是大美人,不过即使是男男女女都讲究瘦瘦瘦的今天,曲西米也不难看。女人眼睛一好看,基本上就丑不了,而且曲西米皮肤上有一层油光,毕竟年轻嘛。

“哥你让我来干嘛?”她还是什么都不懂。

曲东喜备下酒菜让季成根来一趟,曲西米在一旁端菜斟酒。曲东喜要害的话都没说,他知道越说越适得其反。他对了。酒足饭饱送季成根出门,他看到季成根路走得有点黏,分明是不舍得离去,到门外就说:“你妹妹的眼睛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一个很好的开头,后来进展就很顺利,季成根带着曲西米看电影逛街进馆子,然后就住到了一起。要放在老家,没结婚睡到一张床上曲东喜会暴跳如雷一万次,现在当然不会,人就是这样起变化的,自己如果想一想都会惊诧。不过曲东喜没空想,主要他觉得没必要想。这事铁板钉钉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反正会来。

谁知道竟没来,反而季成根忽然不想搞了。

季成根比曲西米大五岁,曲西米比曲东喜小三岁,也就是说跟季成根比,曲东喜也小两岁。人成年后年纪个位数的差别,外表几乎没法看出来,尤其是曲东喜挑了几年担子,风吹日晒流大汗,整个人黑且瘦。而季成根长得本来就嫩,每天又只是伺弄花草,浇浇水剪剪枝,看上去反而比曲东喜小很多。重点不在这里,当曲东喜把曲西米从老家喊来时,他自己还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曲西米喜滋滋睡到季成根床上时,他还是没有。季成根吃饱了,不想再搞曲西米了,曲东喜仍然单身一人。

曲东喜起床后正涮着牙,曲西米就来了,哭得像发情的猫,腔调拖得又尖又长。曲东喜惺忪着眼,终于被她哭得彻底醒过来。他想起六年前父亲病逝时,曲西米泪流得还没这一半多,再往前两年,母亲车祸死时,她更只是很平静地伤心了一小阵,也就拉个屎的功夫,又有说有笑。连亲戚都看不过去了,说这女孩子没心没肺,脑子里缺一根筋。曲东喜那时心里虽也咯噔几下,但觉得她毕竟年纪小,哭既是体力活,也是脑力活,她还没长大,对伤心事不求甚解也是福气。哪想到,人家懂得伤,为一个原本不相干的男人弄得肝肠都要断的样子。

曲东喜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有责任。是他把曲西米叫到安南镇,又蓄意让季成根看上曲西米。他怂恿曲西米跟季成根逛街看电影进馆子,他没有拦着曲西米睡到季成根床上。好事被季成根全占光了,那么现在必须轮到季成根吃点苦头了。

他本来直接就去找季成根,但转念一想还是先去了趟工地。

无论厂房还是民居,装修前的拆墙以及装修中对砖沙水泥的需求,工作量都极大,房东又往往都急吼吼地指望一夜之间就弄好,所以一个人根本对付不过来,这就需要两三个人一起联手,好听点的叫法是搭档。曲东喜的搭档就是顺子。顺子喜欢使唤人,本来彼此没有高低之分,挣钱对分,做事平摊,但顺子总是说曲东喜你这样,曲东喜你那样,久而久之,顺子就把自己弄成曲东喜的领导,反正都听他安排。跟业主或施工队工头讨价还价,顺子也冲在前面,挺能说的,话赶话嘣嘣脆,还没轮到曲东喜开口,眉目就大致有了。等到开始实质性干活时,瘦得像根扁担的顺子就以功臣自居,找各种借口少挑几块砖、少抡几下锤。省下力气,顺子晚上还有事。

昨天收工时,顺子又接下一单业务,没啥新鲜,反正还是拆墙。房东的钥匙照例顺子不管,收工后顺子大都要跟女人们再忙一阵,他怕把钥匙弄丢了。这个房东赶工期,价格给得不错,所以顺子当时特地叮嘱道:明天早点来。

今天曲东喜本来可以早,但被曲西米这么一哭一闹,就迟了。顺子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看手机,见曲东喜来了,眼从斜斜抬上来,脸色很难看,骂了一句娘。曲东喜小声嘀咕道:“我有事。”顺子听走样了,瞪过来一眼说:“有屎早点去拉呀。”曲东喜不理他,正掏出钥匙开门,手机响了。邻居在电话里说:“曲东喜快回来,你妹妹疯了!”

曲西米没有疯,只是快疯了。曲东喜气喘吁吁从工地赶回来时,离大老远就听到稀里哗啦的声响,像有谁踩在一块铝合金板上,又窜又跳。没有想到,曲西米被季成根抛掉了,却跑到他家里,把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烂掉,锅碗酒瓶碎了一地。

又不是什么多像样的家,无非一间十来平米的低矮小屋,是人家把以前的粮食仓库草草隔出一个个小单间出租的,所以曲西米再怎么使泼,钱的损失也不至于有多大。不过曲西米的态度有问题,虽然季成根是曲东喜介绍的,但这事不能混淆到一起。而且曲东喜最恼火的是,他的酒瓶和酒杯子居然遭殃了。他不抽烟不打牌,晚上下班回来时只爱灌灌啤酒,两三瓶,四五瓶不等,把自己弄得半醉不醉。为了省点钱,他自己去农贸市场批发,一次买五六箱,绑在电动车上运回来,高高垒在门后慢慢享用。可它们,一只只绿色的玻璃瓶现在都到了地上,不再是瓶,而成了玻璃片,麦黄色的液体挤在玻璃缝隙间吱吱吱地泛出泡沫。

“你干什么!”他站在门外大喝一声。

曲西米微微抬个头,马上把桌上的空酒瓶又拿起,举过头,往玻璃碎片群中再重重砸下。

“你干什么!”曲东喜又喊一声。

曲西米这会儿已没酒瓶子可砸了,她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跨出门时,把挡在道上的曲东喜往旁一推,然后急步而去。

曲东喜怔怔地看着,回过神来时紧走几步,喊道:“哎,你去哪里?”

曲西米头也不回答道:“回家!”

曲东喜没想到她这么说。回家?她难道家还在季成根那里?他说:“别再去丢人现眼了,回来!”

曲西米哪里肯理会他,走得更急了。周围没有高楼,也就没有大路,横七竖八的破房子有一点北方清纱帐、南方甘蔗林的特点,很容易就把人掩饰起来。去吧,死活随便!曲东喜气得脸都青了,他转身进屋,清理地上这些垃圾可比清理工地上的建筑垃圾憋屈得多。他给顺子打个电话。这个上午他倒霉透了,不打算再过去干活。

其实下午以及后来好多日子,他都没再去工地。

弄个编织袋把杂碎东西逐一收拢进去,拖到屋外的路边。一般这一带不会有清洁工,就先那么放一阵,万一有捡破烂的觉得还可掏点宝,就一古脑拖了去。

然后他给曲西米打电话,通了,但没接起,话筒嘟嘟嘟地响,一个女声柔柔地传来:“您挂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挂。”曲东喜忿忿地把手机揣进裤袋。人真不能惯,西米就是一个例子,以前被父母惯,后来父母死了大哥走了,曲东喜觉得这么小一个妹妹可怜,不知不觉也死命惯,结果惯成无法无天,关键还这么贱。他妈的老子不管了——要是他也不管,曲西米怎么办?这事死活赖上他了,曲东喜一想气又窜上来。他骑上了电动车去汽配厂,他要狠狠揍一揍狗娘养的季成根。

结果一条小腿被打断的却是他。

汽配厂招收的工人仅一小部分是当地的,上午八点上班,中午半小时吃饭,下午五点半下班,然后当地人回家,外地人租了房子也有家可回。一般每月三百元就可在镇上租下一间小房子了,一个人是这个价格,两个人住也是这个价钱,所以很多就夫妻一起来了,白天各找各的活做,晚上好歹还能聚一聚。

也有像顺子这样,老婆孩子留在老家陪父母,自己孤身出来的。晚上独处一室久了,屋里也会多出一些女人来。顺子把这种事叫“办事”,每次花费不太一样,有时一百元,有时二三十块钱也成。“活着就几十年,我不能亏待自己。”这是顺子的理由。哪天心疼起钱了,他也会一连憋上好几天,但最终没憋住。晚上一“办事”,第二天他就要跟曲东喜夸耀半天。顺子的意思是让曲东喜也学学,别一个人干耗着。曲东喜不学,他不敢。

已经十一月底,太阳照着到处白花花的,其实凉意还是夹在风里丝丝来了。曲东喜掏出手机看看,快十点了,推算一下,正是季成根上班时间,但厂子门口的保安告诉他,季成根今天没来。

保安流水般更换,已不是曲东喜当时的同伙了,不过关系毕竟多一层,新来的这些人也不至于骗他。没来?那就在家里。

曲东喜房子租在镇子东面,季成根则在西面。东面是老街区,西面靠近城里,镇上有点钱的人新房子都往这边盖,附近还有一家大超市,人流量大,热闹倒在其次,关键是生活方便了很多。不过季成根所租的房子并不比曲东喜强多少,也是低矮的单层瓦房,红砖砌得歪歪斜斜,连砖缝间的泥浆都粗糙裸露着,有一股隐约的臭味。以前这房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很可疑,养猪养牛都可能,只是现在已没人过问了。曲西米来镇上之前,曲东喜有空会过来坐坐,聊聊天,喝点茶。季成根不吃饭可以,不喝茶肯定不行,一闲下来就在面前摆一把小壶和几只半个拳头不到的小杯子,一遍遍泡着喝。认识季成根,曲东喜才知道有“功夫茶”这个词。原来茶这东西不是一大杯灌下去解渴的,而是有功夫,得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杯沿,然后端起,放到牙齿前轻轻吸进嘴。那么一点点还不够塞牙龈哩,曲东喜如果这么说,季成根就嘴一撅,不屑地说:“你是牛饮!”

有时候茶喝高兴了,季成根会从后裤袋上掏出口琴,塞进嘴里吱呀吱呀地吹一两曲。不算好,但也没太差,好歹吹出的曲子,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像啃玉米似的抱住一把小琴,肉乎乎的厚唇在上面口水津津地拖来拖去,怎么看都别扭。曲东喜对口琴没兴趣,倒是功夫茶,喝着喝着也就喝顺了,时不时过来喝上几小杯,好像确实能精神好一阵。曲西米跟季成根睡到一起后,曲东喜就没再来过,屋子里有色情了,他自己主动避开为好,免得乱想。如今再来,已经沧海桑田了。

曲东喜估计曲西米也在这里,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着季成根。曲家的脸面算是被她丢光了。反正也求不回,索性就当着曲西米的面,把季成根教训一顿,算扳回一局,出口恶气。

对于自己的力气,曲东喜心里很踏实。他比季成根年轻,个子也高,关键的是力气大。花匠季成根连一米七都不到,瘦干干的,背还有点驼,走路有气无力软塌塌的。当初为什么会把曲西米推给他呢?曲西米想了想,理由有点模糊了,也许是一瞬的冲动,也许是觉得他人老实可靠。

真的老实可靠?把曲西米玩弄一阵,玩腻了,又不想搞了,老实个屁,简直他妈的流氓!

曲东喜捏捏拳头,让肚子里的火尽量蔓延到掌心上。按他想法,如果有锤子,要把季成根当墙一样砸烂;如果有铲子,得把季成根当沙子一样甩起。现在没有锤子铲子,但拳头也管用。没想到忽然间手脚竟有点虚。“季成根你给我出来!”他站在离门五六米远的地方重复喊了三遍,里头没有动静。正想再喊,门吱呀开了,伸出一张惺忪的脸,是曲西米。这臭不要脸的果然在里头。“喊什么喊,你干嘛呢?”

曲东喜说:“我要教训教训那小子,你叫他滚出来!”

曲西米眼往上一翻说:“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说着曲西米脑袋往里一缩,就要关门。

曲东喜急步上前,一抬臂顶住门。他确实有力,曲西米使劲把门往外推,却怎么也关不拢。

曲西米尖声叫起:“走开,你走开!”

曲东喜说:“我为什么要走开?我找季成根,不教训教训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快说,他去哪里了?”

曲西米说:“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刚才厂里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人要打他,让他赶快离开家。我以为是骗人的,原来是你要打他啊,你凭什么打他?你走开!”

曲东喜手臂松了松,马上又顶紧了。他说:“你没问他去哪儿了?”

曲西米说:“我问了,他没理。”

曲东喜说:“他一接电话就走了?”

曲西米很不耐烦了,又用力往外推门。“是的是的,谁会等着人家上门来打,傻呀?快走,我还要睡觉哩!”

门终于关上了,曲东喜盯着门板看一会儿。这一上午发生的事他有点回不过神来,一大早曲西米跑回家说季成根不想搞她,也就是想甩掉她了,曲西米伤心得又哭又闹,拿来撒泼出气的却是他屋里的东西,然后又不要脸地跑到季成根这里,还赶他走。这算什么?

“西米,你赖在他家干什么?”这句话一下子把他自己说得更恼火了,一抬脚,狠狠踢到门上。

门没有倒下,而这时候他却突然被腿间的一阵颤动吓了一跳。噢,是手机,刚才他决意大打出手一场,怕被打扰,特地把手机调成震动。

电话是顺子打来的。顺子粗着嗓子嚷:“曲东喜你怎么回事!屎还没拉完啊!”

曲东喜突然有个主意,他往外走几步,低声说:“顺子要不你来一下。”

顺子说:“来?来哪里?干嘛?”

曲东喜说:“有件事,你过来帮我一下。”

顺子嗓门提得更高了:“妈的到底什么事,话怎么说得也跟拉硬屎一样,半天屙不出来!”

曲东喜往刚才被他踢过的那扇门瞥一眼,继续压着声音说:“过来,顺便操根棍子,帮我一起揍揍季成根那小子……”

顺子问:“季成根是谁?”

曲东喜说:“不是谁,是狗——也不是狗,是我妹妹的男朋友。”

手机静了一阵。曲东喜连喂几声,顺子才重新开口,他说:“曲东喜,你没事吧,你妹妹的男朋不就是你亲戚吗?”

曲东喜吼道:“狗屁亲戚!”

他突然就烦起来了,一上午他其实都很烦。单拿曲西米把他当出气筒这事来说,就让人憋屈。他是哥哥,可以继续宠这个二百五,可是被二百五看成二百五,这就没天理了。那么小就没爹没娘没大哥,曲西米命是不好,可他又好到哪里去?他把天顶起这么多年,最后落个什么好?出来打工前,村里也不时有人给他提亲,他不敢应承。穷成这样,养个曲西米都已经吃力,哪还敢再添一张嘴?安南镇这儿女人不少,但人家明摆着都眼盯住有房有车的主,哪个正常女人肯跟他?顺子老是笑他傻,镇上野鸡比天上飞的鸟还多,咬一口是一口,咬过交点小钱,就互不相干了,怕啥?其实顺子话虽这么说,心里估计也有怕的,他已经因此进派出所两次了,都是曲东喜帮他缴的罚款,但出来灰头土脸几天,很快又故伎重演。这种事看来去一次真的就上瘾没法止住了,所以曲东喜一直管住自己。曲西米是他靠近过的唯一女人——不是女人,是妹妹,曲西米属于季成根,可是季成根吃饱喝足了,却不要她。

曲东喜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做两件事,一是找个好女人成家,好歹也尝一下怎么搞的味道;二是把季成根揪住,狠狠揍一场。揍过了,季成根就老实了,曲西米就是死活要把日子再往下过,以后也会腰杆撑直,气壮了几分。

没想到最后被打的人却是他。

曲东喜重新把门敲开。在找到季成根之前,他得弄清几件事。

一年多没来这里,季成根家里比之前挤了。好像也没多出什么,一张床,一张泡茶的小矮桌,桌旁摆两张小凳子,一切都没变,可是看着就是觉得挤。曲西米显然很不情愿起床,她打开门后,马上又小跑着跳上床钻进被窝,脸朝里,拿后脑勺对着曲东喜。她穿着紧身的秋衣秋裤,里头肯定没穿胸衣,前襟那里一颤一颤堆着肉,钻进被窝是对的。

曲东喜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西米,爸爸以前说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是不是都忘光了?”

曲西米稍微扭动一下身子,瓮瓮地答:“是。”

曲东喜不想跟她计较,肯回答说明她并没有睡过去,这已经不错了。他说:“其实,你没缺胳膊短腿,脸蛋也俊俏,不能不要……志气。”他本来想说的词是“脸”。

曲西米又扭了扭身子,这次没有答。

曲东喜觉得有哪里不对头,他左右看看,发现自己是坐在一件棉大衣上,而棉大衣则凌乱搁在凳子上。怎么回事?还不到穿棉大衣的季节呀。凳子是两张并起来的……棉大衣上刚才似乎还有一点温度……曲东喜噢了一声,回过神来了。

他起身接了一壶水,开了电源,壶吱吱吱地烧着。过一会儿,噼哒一声,水开了,他就照着以前季成根的样子,捏一撮茶叶到小壶里,泡上,斟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沿,端起来泯了一口。季成根不想搞曲西米,看来是连睡都不肯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宁可把这么小的两张凳子随便拼起来,裹一件棉大衣,潦草睡下。曲东喜觉得一下子愉快了很多。昨晚他们要是还睡在一起那才更窝囊。

他问:“他什么意思啊,是看上其他人了吗?”

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响,曲西米在被窝里头重重摇着。

他又问:“那,会不会他家里给另外说了一门亲事?”

床上又响了,曲西米还是摇头。

“你有他家里电话吗?”

曲西米继续摇头。

“你知道他父母名字吗?”

曲西米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曲东喜又重新不愉快起来了。季成根以前说过自己是闽南人,父母开家小茶厂,挣钱不多,但够花,几年前就盖了两层楼的房子。在县里他们乡不是最穷的,在乡里他们村不是最穷的,在村里他们家也不是最穷的。到底真假?谁知道哩。闽南哪里?漳州、厦门,还是泉州?也不太清楚。现在回想起来,关于季成根,曲东喜了解到的确实非常有限。又不是跟他过日子,他本来只要知道对方家里反正比他富裕就够了,接下去交给曲西米,谁知睡了一年多,曲西米却一无所知。曲东喜屁股往下颠几下,好像那件棉大衣就是季成根。凳子长也就一米多点,宽嘛,即使两张并在一起也不过三四个巴掌大的地方,能睡出一个囫囵觉?他忽然改变主意了,他说:“西米,我看这样,你索性就赖在这里,对,就在这里,不走了!这兔仔子宁可睡凳子,行呀,让他睡!睡!”

重新倒了一杯茶,现在可以坐在季成根睡过的凳子上,再把季成根的茶好好喝上几口了。一大早曲西米就跑到他那里哭,接着又闹,气得他早餐都忘了吃。喝完茶,他打算站起来找找,看季成根屋里有没什么东西可以填肚子的。

可突然间他就被曲西米吓了一跳。看来今天曲西米死活是不让他好过了。

曲西米从被窝里出来了,先是坐起,然后身子一别,跳下床。

“你有良心吗?”曲西米开口就是喊,胳膊还直直伸过来,手指头戳着曲东喜。

“你良心被狗吃了!”曲西米继续喊,“爹妈死得早,大哥也不见了,剩下你一个,你却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你不管,有你没你都一样,不如你也死了算了!”

曲东喜呆呆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放下手中的小杯子。他想,西米应该先披上一件衣服,她居然这么圆滚滚的,没十来斤肉,胸口那里根本就颠不出这么大的气势。

“我不是不管……”他说得声音很小,嗓子眼那里竟有点黏。

“你还狡辩!我已经憋屈好些日子了,本来想自己忍忍就算啦,可是昨天一夜睡下来,我忍不住了,实在忍不住了才告诉你。你哩,你是我亲哥啊,听了后做了什么?你站起就走!做工比我幸福还重要?挣钱比我死活还重要?你良心被狗吃了啊你!爹妈在阴曹地府都不会放过你!而且到这时候了你还讽刺我,你以为我爱睡凳子吗?这么小的凳子,半夜还一大堆老鼠窜来窜去,都往我身上爬了,我能睡好吗?浑身到现在都是痛的你知道不知道?这会儿刚想到床上补补觉,你却来捣乱……”

曲东喜一下子把头抬起来,他反正只看曲西米的脸,其他的不看就等于不存在。

“你睡凳子?”

想了想他又问:“你晚上盖棉大衣睡凳子?”

接着他又问了一句:“季成根不搞你,连睡都不让你睡到床上,你只能睡凳子?”

话音刚落他猛地站起,顺势把小茶几一把掀翻。太欺侮人了,欺侮的是曲西米,但打脸打的却是曲东喜。没错,他是她唯一的亲哥啊,这事没完!

这屋子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转个身他大步往门口走。他听到曲西米在后面拖着哭腔喊:“滚吧,快滚!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碰到的全是你们这批一点用都没有的死鬼!”

跨出门才发现,有好几个人都挤在外面看热闹,见他出来,像苍蝇从臭肉上被赶起,嗡地一下散开,掩着嘴小笑,一脸暧昧。都谁呀?一个都不认识,妈的,管他哩!曲东喜走得很急,鞋子叩到地面咚咚响。他必须立即找到季成根,不打这一架,他头都没法抬起来了。

季成根在哪里?曲东喜记起手机通讯录里存有他的号码,调出来,拨出去,嘟嘟嘟长音持续响着,直到一个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挂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没有耐心“稍后”,马上再拨,还是没人接。这个孬种,正躲在哪里发抖吧?最让他意外的是,汽配厂的保安居然会打电话通知季成根逃走,按说季成根不过是花匠,而他则曾是保安中的一员——毕竟是“曾是”,人都是势利的,这无话可说。要怪只能怪自己,居然有这么傻的妹妹,居然是他把妹妹介绍给季成根。

他必须把季成根打得七窍出血才解恨。

季成根在哪里?这个问题现在是大问题。

手机响了,是季成根回拨过来的?拿起一看,却是顺子。顺子说:“喜子,你还活着吧?”

曲东喜嗯了一声。他正忙着哩,一点都提不起跟顺子说话的劲。

顺子说:“在哪儿呢喜子?架打了吗?要不,我这会儿过去帮帮你,免得不够哥儿们。”

曲东喜说:“不用了。”就把手机摁掉了。

顺子马上再拨过来:“喜子,快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这就过去。我们两个,你就不会吃亏。棍子我都找好了,有我胳膊这么粗。行不,喜子?”

曲东喜叹口气,他没想到顺子这么仗义,但他现在觉得没必要。汽配厂保安一报个信,说他要去家里揍人,季成根就吓得躲起来了。这个软蛋那么瘦不嘎叽的,哪需要劳顺子的大驾?他不打算欠下这个人情,一个人来收拾就足够了,对曲西米也能更好交差。

他说:“顺子你快干活吧,人家工期不是急吗?“

顺子说:“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喂,你那亲戚是做什么的?”

曲东喜说:“花匠。”

“花匠是干嘛的?”

曲东喜说:“也就是在厂子里浇浇花剪剪枝。”

“噢。”顺子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那打呀,还等什么?——哎为什么要打他?

曲东喜说:“他欠揍。”

顺子看来已经好奇心膨胀了,问:“到底什么事,说吧说说吧……你真不需要我?”

曲东喜说:“不要了。顺子,今天我就不去了,今天工钱不用算,明天我多干点。”

顺子嚷起:“那怎么行,至少你下午得来。业主在这盯着哩,都靠我,我要是累一整天,晚上还怎么办事?快点快点!”

曲东喜想,谁不知道要快点?可是季成根不见了。会不会匆匆买一张车票逃回老家了?一般不至于。汽配厂有规定,如果中途突然离去,别说当月工资取消,连当初进厂时的两千元押金也全部没收,季成根舍得这个钱?如果没走,会不会躲哪里喝茶了?镇上有两家茶楼,店面都装修得花里胡哨,一看就知道不光只是喝个茶那么简单,总之是为老板们准备的,贵得吓人,季成根不见得愿意花这个冤枉钱吧。镇里还有一家电影院,不过前些天重新装修改造,还雇曲东喜和顺子砸过墙,这会儿仍在粉刷,不可能开业。还剩下哪里?曲东喜想不起来还有哪里了。他手指头茫无目的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忽然看到一个名字:陈明亮。

陈明亮是谁?他怔了片刻,就笑了。

汽配厂差不多是第一批来安南镇投资的企业,老板是台湾人。据说当时镇上还流着口水巴结金主,老板说要五百亩地,镇上就给了五百六十亩,地价便宜得台湾人都吓了一跳。其实厂房的面积只占地一半不到,剩下的种花种树弄绿化。地大了,事情出得也多,虽有围墙,但被人翻墙进来偷点钢圈、橡胶是常有的事。汽配厂的保安不好做,当时规定有什么紧急的事得随时向厂办公室负责后勤的副主任汇报,这个副主任就是陈明亮。陈明亮的手机号本来只是贴在保安室墙上,但鬼使神差,曲东喜却存到自己手机上了。后勤包括厂区绿化带的管理,也就是说如果陈明亮现在仍在厂里当副主任,季成根就是他手下。

曲东喜按下拨号键,通了,对方接起。

“喂陈主任,”曲成喜把声音弄得很恭谦,“陈主任,我在汽配厂当过保安,有次抓了三个偷钢圈的还立过功。噢,就是外号‘大眼仔’那个,您记得吗?”

陈明亮说:“不记得。什么事?”

曲东喜说:“我找花匠季成根……”

陈明亮说:“那你找他呀,找我干嘛?”

曲东喜怕他撂下电话,连忙说:“我有急事找他,可是找不到他。”

陈明亮不耐烦了:“他不正在我窗子外浇水吗?以后别再打我电话了!”

电话断了,一下子没了声响。曲东喜松了口气,该知道的他反正已经都知道。季成根没溜回老家,要说躲,他只是躲进汽配厂继续当花匠了,正浇着水。

曲东喜把电动车锁在季成根家门外,然后大步走去。这里离汽配厂不远,等着,今天他必须揍一揍这个人。

没想到最终被揍骨折的却是他。

其实从去年起,镇上忽然就没以前那么热闹了。也许不热闹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只是曲东喜平时不太注意而已。哪家制衣厂关掉了,或者哪家鞋厂老板跑路了,这些消息他听得零零星星,并不太当回事。那么多工厂,他真正熟悉的只有汽配厂,十六岁从老家出来就到了安南镇,就给汽配厂当保安。汽配厂是给一家名气很大的中外合资汽车厂供货,生意一直不错,机器每天都开得轰隆隆响。看路上小汽车越来越多这个架势,汽配厂反正倒不了。

曲东喜去路边小店买了一碗面吃。早上就饿着肚子,现在再不吃饱,哪有力气揍人?

汽配厂是整天封闭的,中午工人也不能外出,这一点曲东喜很清楚。他绕着围墙外沿缓缓转一圈,其实他知道哪一处安防最虚弱,可是他不能翻墙进去。到厂子里揍季成根,当然不合适,揍成揍不成,都会给保安添麻烦。即使现在这批保安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曾在这个岗位上干过,将心比心,得罪他的人是季成根,而不是保安。他知道保安这碗饭也不好吃。

他走到离厂子十几米外一座破木屋后面。因为年久失修,木屋已经歪斜,屋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门洞阴森豁着,空无一人。和洋气十足地盖着一排钢架玻璃大厂房,并种着无数花草树木的汽配厂相比,木屋差了几个世纪,但镇上到处是这样参差的景象,这边时尚百货,那边垃圾臭粪,或者这边高楼光鲜,那边污水乱流,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从木屋可以看到汽配厂的大铁门。虽然围墙的东面还按消防要求开了一道侧门,不过那里平时是紧锁的,不允许员工出入。也就说,花匠季成根下班后,只能从大铁门这里走,出来了,厂里的保安就管不着了,那他就可以下手。看看时间,还有点早,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到镇上后,他从季成根那里学会了喝茶,又从顺子那里学会了抽烟,以后肯定还会学到其他,只是他不敢断定究竟会是什么。眼下他反正也不必多想,老实等着就是,等到季成根从汽配厂里走出来,逮住他,狠狠揍上几拳,这笔账就了结了。

曲西米那么伤心,会不会去自杀呢?这个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曲东喜一下子就觉得心跳加快。他连忙拨了曲西米的电话,通了,没接。再拨,还是没接。拨到第五次,终于通了,曲西米在那边气喘吁吁的。“西米,你在干嘛?”

曲西米说:“在外面。”

“外面哪里?干什么?”曲东喜急急问。

曲西米很不耐烦地说:“在超市!买米粉,买虾,买螃蟹!有什么事?快说!”

曲东喜说:“……没事。”

曲西米说:“没事打个屁!”就把手机摁掉了。

曲东喜叹口气,看来是他多虑了,人家心情好得跟过节似的,又是米粉又是虾又是蟹。他记起以前曾听季成根说过,爱吃老家的米粉,也爱吃海里带壳的东西。曲东喜也爱吃啊,但它们贵,平时哪舍得买。这会儿曲西米正在超市里买,却不是买给他吃,而是给根本不想睡她的季成根。

来镇上这一年多,曲西米好像从来没像像样样打过工,偶尔到哪家酒楼端端菜,或者去超市收收银,都做不长。之前曲东喜也没太当回事,觉得反正季成根会给她一口饭吃,冻不着饿不着,看来是大意了。花匠并不是肥缺,收入和保安不相上下,那一点钱还要再多养一个人,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上面了。可是女人怎么能白玩呢?顺子找女人办事,也都老老实实付钱给人家的,便宜不能白占。有时候曲西米会来向他要点钱,三百两百的他随随便便也都给。如果当时能过过脑,应该就能发现季成根对曲西米的嫌弃,已经从钱这件事上流露出来了。虽然没经验,但曲东喜相信如果自己看上了哪个女孩,掏心掏肺都可以,何况钱?

而季成根几百块钱都不给西米,却让她厚着脸皮伸手向哥哥讨!

今天这个日子太晦气了,从早上开始,他就没顺心过。想一想就生气,气久了原来也会累。几根烟之后,坐在那里他竟迷糊睡了过去,是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天已经灰了,铁门像一张张大的嘴,嘴里伸出的一根黑乎乎大舌头正非常热闹地在动——噢,下班了,穿着铁灰色工服的人群往外涌。曲东喜从地上一跃而起,但他马上又定下神来。以前厂里规定下班的顺序是这样的:先是占全厂百分九十左右的生产线员工,接着是后勤部门的,再然后是管理人员。估计这种小事没必要改革,也就是说这会儿正走出铁门的是第一批生产线员工,还没轮到花匠季成根。过了一会儿,“舌头”的规模渐渐小下去,然后季成根果然就出现了。

季成根也没有骑车,从汽配厂走回他家,只要穿过五六条巷子就到了。曲东喜也向前走,他没打算一开始就张扬,而是小心跟在后面,不时往旁闪一闪,或者缩一缩身子,以防被发现。这种场面让他想起某部碟战片,有点新鲜,新鲜让他兴奋。

终于人少了,从工厂出来的都四下散去,只剩下季成根一个人。曲东喜长吸一口气,快跑几步,绕到季成根的前面。这是一条只有一米多宽的小巷,可能曾经也热闹过,如今两旁的民居都拆了,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墙上插满了碎玻璃,成了哪家企业的仓库,巷子因此显得更窄了,变得不像巷子,更像一个黑洞。

季成根显然被吓一跳,他往旁一闪,半晌才呃了一声,然后说:“喜子,是你。”

曲东喜不说话,只是瞪着他,眼眶因此又大了一圈。

季成根说:“喜子,我也正想找你哩。”

曲东喜心里哼了一声,找我?找我他妈的你就别跑呀。

季成根说:“要不我们找家店喝点酒?我请你!走吧,走吧走吧。”

曲东喜不走,他站着不动。季成根已经走几步了,只好又停住,转过脸,在三米多之外愣愣站着。

天已经暗下来了,风从巷子穿过时加了把劲,像一根棍子横向重重捅过来。曲东喜微微缩了缩脖子,他早上匆忙出门,穿少了,有点冷。前几年刚到安南镇时,他还能不时嗅到与老家相类似的气味,具体他说不出来,土腥与屎骚混杂,偶尔还夹着青草特有的苦涩味。后来渐渐就没了,傍晚时到处都是炸薯条炸鸡块的味道,闻着比吃还香。“不喝酒也行,前面有家麦当劳,我们去里头坐坐吧。”说这话时季成根还上前了一步,拉了拉曲东喜的胳膊。

曲东喜觉得时候到了,他应该有所发作。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右胳膊,季成根的手仍搭在上面,然后他左腿向后一撒,右胳膊猛地向上挥去。

没别的打算,这一刻他只是想甩掉对方的手。当然这仅仅是开始,是为下一刻的大戏先造造势。他达到目的了,虽然光线不好,但他还是看到季成根脸一下子白了。

“喜子,你别生气。西米的事我得跟你说一说……”

曲东喜在要不要听这个王八蛋说一说上犹豫了片刻,最后他吐一口气,决定不妨听一听。他说:“你他妈的把她玩弄够了,现在还有脸扯什么?”

季成根说:“不是玩弄,你误解了。”

曲东喜吼起来:“误解个屁!你先把她睡了,然后让她睡凳子——还有那么多老鼠,看把她吓的!”

季成根说:“凳子不是我让她睡的,我只是让她离开,她不走,宁可睡在凳子上也不走,这就不能怪我了……”

曲东喜脸热了一下,西米为什么要这么贱?当然如果西米说走也就走了,曲东喜同样不能答应,这关系到曲家的脸面问题。“她凭什么走?你睡了她,睡够了,现在又看上其他谁了吧?你说走她就得走?”

季成根摆摆手,他说:“喜子,我真没看上别人,可是……”

他说得很小心,眼珠子闪来闪去的,但曲东喜还是感觉到他鼻孔正嗞嗞地冒着得意。

巷子口有动静,有个矮胖的女人走过来,曲东喜已经捏起的拳头又悄悄放松了。他不想刚一下手就有人报警,这样划不来。这个地点是他一下午算好的,又黑又暗,还没什么人,打了白打,连季成根也只能吃哑巴亏,谁让他耍流氓了?传出去自己先臭了。

看不清来人的脸,其实也没认真看,只知道她个不高,梳着马尾辫,穿着松松垮垮衣裤,胖嘟嘟的模样。肯定在哪里打工的,累了一天,拖着脚后跟走路。等到她从他们身边挤过后,季成根才继续说:“喜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床上明明有女人,却一点都不想搞她,真的一个指头都不想碰,这个,太别扭了,你不明白……”

曲东喜后来一直回想,如果不是季成根说了这句话,自己会不会真的动手?

总之季成根话音未落,他就一拳砸过去了,但最后腿断的人却不是季成根,而是他。

下午蹲在木屋旁时,蹲累了,曲东喜曾睡过去一阵。入睡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用手机拍了一张对面汽配厂的照片,然后把照片微信发给顺子。

近墨者黑这句老话原来是非常有道理的。到哪儿拍哪儿,是顺子的爱好,甚至微信,也是顺子强行让曲东喜用上的。流量是套餐送的,不用白不用,短信却要扣钱,这是顺子强调的理由。顺子让他在老家的老婆也开通了微信,家里多少总有点事需要沟通,钱没了,孩子病了,老人身体不舒服了等等,一来二去的,拍张照片发去比说一堆话都更明白。顺子拍的很多照片他老婆永远不会看到,曲东喜却差不多都看了。那些来“办事”的女人,脸要是拍不到,顺子会偷拍人家身体的其他部位,胳膊,大腿,后背,脚丫,头发,指甲等等,偶尔也有惊悚的,比如一对奶子或者半只屁股,第二天拿来给曲东喜看,曲东喜也没客气,顺便就瞄了好几眼。

“花了钱,要不留点什么,这钱就白花了。”顺子说。

曲东喜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照片看多了,他得出结论,顺子找的女人没一个好看的,还大都上了岁数,肚子上堆着褶子,肉坑坑洼洼,像一床松垮的旧棉被。顺子吹过好几次牛,说自己老婆模样俊俏,但毕竟在那么远的老家,“远水解得了近渴吗?”顺子问。这个曲东喜答不上,他不懂,还不太懂。拍汽配厂照片发给顺子是闲着无聊,曲东喜记得在厂里当保安时,看到过很多长相不差的女孩子,脸大都胖嘟嘟的,虽也谈不上漂亮,但都挣干净的钱,看上去也就干净了很多。当时曲东喜年纪还小,如果是现在,他会试着追追她们中的哪一个,追上了就娶来当老婆,过正儿八经的日子。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其实也挺累的,他不喜欢。

幸亏有了这条微信顺子后来才能找到他。顺子也不是马上就找到,据说是从汽配厂门口为中心,一圈圈扩大范围,所以终于扩到巷子这里时,曲东喜已经在地上躺了很长时间,究竟多长他记不起来。“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这句抱怨仍然恶狠狠挤出来。

顺子马上嚷起:“喂,他妈的你也没说到底在哪,只让我快来快来。我马上就来了,找得快吐血了知道吗?谁想到你会躺在这么黑乎乎的鬼地方!”

是不是这样?即使不是这样曲东喜也不想辩解了。最初电话他是打给曲西米的,但西米没接,只好改打顺子,顺子一听就说马上来。最终虽然并非马上,但毕竟来了,他要不来,曲东喜想,今天自己说不定就死在这个小巷子里了。

“你到底怎么啦?”顺子蹲下来问。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还好有星星,但照到巷子里的光微弱得像刚生过一场大病。曲东喜只看清顺子的人形,顺子手伸过来,他还没回过神来,猛地就一声大叫。

顺子已经插到他脖子上的手一下子收回了。大概顺子本来想扶他起来,刚动了动,就被他喊得吓一跳。“你怎么了?”

曲东喜摇了摇头。疼啊,这二十多年他从来没尝过这么剖心挖肝的疼,但究竟是具体哪一处痛,他又弄不清,像有千万根钢针在体内纵横跑动,嗖地一下就扎进肉里,又嗖的一下扎进骨头里,撕心裂肺。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何况该怎么说呢?他一拳打过去,对,他把拳头对着季成根脸狠狠擂去,结果却什么也没砸到,季成根往旁轻轻一跳,拳头落空了。他马上转过身来,以更大的劲又扑过去。既然已经惊蛇,就必须尽快对着蛇的七寸下手,这是常识。结果季成根又是一闪,拳头仍然没有砸中。季成根开口了,曲东喜没有想到季成根这时候说话居然是慢悠悠的,气不喘,也不慌张。

季成根说:“喜子,我劝你别这样。”

季成根又说:“喜子我告诉你,我以前练过拳,你真不是我对手。”

这种话曲东喜不可能相信,他想妈的那我还练过少林棍哩,吹牛谁不会?这样他果真就觉得自己的腿有一股劲横贯,抬起,猛地往季成根的肚子上踢去。但他什么也没踢到,季成根看上去并不怎么动,身子微微一侧,轻轻一闪,总之就侧开闪掉了。曲东喜恼起来,落空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像一勺勺汽油浇进他肚子里的火堆上。事情的转折点是季成根说了一句:“再这样我也不客气了啊!”如果曲东喜能及时收住,就不会有下面的事,可是曲东喜怎么可能收住?等了一天,他要打的就是这个人。吸口气,一个拳头又过去了,接着是一条腿。他记得这一次靠得很近,几乎扑到季成根的鼻子底下了,你还能往哪儿逃?季成根倒真的不逃了,而是伸出双臂做出如下动作:一只手抓住曲东喜踢过去的腿,一只手往曲东喜小腿上猛地一砍,接下去有一道似是而非的声响被小巷放大了:“卟”!曲东喜听到了这个声音,但他并不知道是从自己身上发来的,在那一刹那,他觉得地面忽然塌陷,他整个人飞起,身子麻绳似的被扭了一下,然后重重摔下。四周没有其他人,很快连季成根也不见了,曲东喜蜷在那里,刚开始好像也没有哪儿疼,只是一下子没了力气,迷迷糊糊的像做梦。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他才掏出手机给曲西米打电话,西米没接。

还是顺子好,顺子来了。

曲东喜觉得身子越来越沉,嗓子那里也被什么严严实实地堵着,但脑子反而比刚才清醒了。说话有点吃力,但他还是从牙缝里清晰挤出一句话:“去医院。”

“噢,对!”顺子终于回过神来,“你能站起来吗?”

曲东喜摇头。

顺子说:“你伤哪里了?啊,到底伤得重不重啊?你不会死吧喜子?”

曲东喜重复道:“去医院。”

这时手机响了,手机在曲东喜的裤袋里,屏幕蓝色的光穿过布的纹路透出来,看着渗人。铃声一直响,终于停住了,马上又响起。顺子帮忙伸进裤袋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是米子——谁是米子?要不要接?”

曲东喜又摇头。这么长时间顺子只知道他有个妹妹,却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名字。喜子、米子,还有那个说是去美国,却已经不知去向的哥哥,他也有个小名,叫欢子。欢子的旧手机号曲东喜一直存着,可是七八年过去,一直没响起,一次都没有。

运气怎么这么背呢,要爹妈没爹妈,要大哥没大哥,小妹倒是有,却是这样一个二百五。

铃声第三次又响起。顺手说:“还是米子,要不要接起?”

曲东喜还是摇头,他说:“去医院。”

顺子说:“米子,是不是女的?”

曲东喜仰躺着,巷子两旁高耸的围墙把上方的星空切得又窄又长,像一条亮光忽闪的黑蛇。冷,后背那里仿佛开着一扇大窗,风不是从外向内吹的,而是发动机般正拼身把他身上的热气往外抽。他欠欠身子,但他弄不清身子是否真动了。脚在哪里?手在哪里?脑袋在哪里?他哼了一声,觉得不行了,已经撑不下去:“快,快打120……”

顺子终于回过神,拿起曲东喜的手机。铃声又响了,只响了一声就猛地熄下。顺子拿着手机愣一会,手指头在上面按来按去,按了半天才说:“你手机没电了,喜子。”

曲东喜想骂人,但没力气骂。还好顺子很快明白了,他把自己手机拿出来,说:“我打我打。”

打通了,说明白了,然后顺子像刚搬了块大石头那样又紧张又兴奋地长叹一口气,他说:“妈的第一次打120啊。”

曲东喜也是第一次,以前120救护车大都是在电视剧里见过,偶尔安南镇街头也一闪而过的,看上去白色车子宽宽大大的,像个大鞋盒,顶上戴一盏瓜皮小帽似的红灯,一闪闪地吼叫着,既威风又吓唬人。谁会想到突然有一天,它却向自己煞有介事地飞奔而来,他觉得自己一下了也显得重要了起来。可惜这个经历以后回到老家并不能告诉谁。能怎么说呢?妹妹被人耍了,他替她出头,打算狠狠揍对方一场。而结果,躺到地上等救护车的人却是他。

快一个小时过去,120还没来。顺子拿着手机到巷子口等,不断通电话,对方都说找不到找不到。等到终于找到时,车又开不进来,只能停在巷子外。车上下来两个人,先过来看几眼,其中一个问:“电话谁打的?”

顺子说:“我。”

那人说:“120出车不要钱,但油费和人工费要钱。钱带了吗?”

顺子说:“带了带了。”

那人问:“带多少了?”

顺子说:“两万多吧,平时都装腰包里,怕丢了,随身带着。”

那人嗯了一声,用脚尖碰了碰地上的曲东喜,问:“能走吗?”

曲东喜还没答,顺子抢着说:“不行,走不了,他快死了。”

曲东喜想,顺子说的也许是真话,他觉得自己确实没多少活头了。那个人俯下身看了一眼,然后扬了扬手,另一个就走回车里,一会提着一副担架重新过来。三个人一起把曲东喜搬上担架,又抬上车,驶去医院。一路上只要还有些精神气,曲东喜都拿眼往顺子腰间瞥。那里确实有个土黄色的帆布腰包,顺子每天都鼓鼓囊囊的挂在腰间,但曲东喜印象中那里装的都是些杂物,能想起来的,不过是烟、打火机、通讯册、《故事会》、草纸、钥匙、卷尺等等,当然也有钱,钱到底有多少?

安南镇并不大,以前曲东喜也去医院看过病,知道那里并不远,可是救护车转来转去,总是到不了。终于开进医院,被抬到急诊室外,曲东喜觉得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他以为马上能见到医生,却没有,护士从旁边跑来跑去,一个也没停下来。只有到医院才知道现在人的身体有多不好,白天挤得跟菜市场似的,这会儿都半夜了,大厅里仍然有不少人。

120那两人把担架搁上手推车,收了两百快钱走了。钱是顺子付的,然后顺子俯下身,趴到抬架旁悄声问:“你身上有钱吗?”

曲东喜怔怔的。刚才躺在巷子里时,只要不动弹,他只觉得虚浮,还有麻,像有无数蚂蚁爬来爬去。上了车,进了医院,痛就彻底来了,弄不清具体哪里痛,其实到处都痛,仿佛一群小鬼拿着刀钻到体内,横竖乱捅。二十多年所有的痛都集中起来,都抵不上现在,他不时哼哼,哼哼。

顺子说:“别叫,叫也没用。我没钱了。”

顺子又说:“我身上哪敢多带钱?带多少都会喂给女人了不是?刚才是骗他们的,不说有钱他们肯拉人?可我没钱了,你有吗?”

曲东喜往自己裤袋上指了指。钱这事,只有在太平的日子里才会较真惦记的。现在他指望着活命,再捂紧口袋就是害自己。顺子手一把伸去,先是掏出一团皱成乒乓球大小的卫生纸,这是每天都会备下应付内急用的,再掏,掏出一个小塑料包。

“才五十块?”顺子叫起,“肯定不够!还有吗?”

曲东喜不知道还有没有,他闭上眼,不动,动就更疼。他知道哼叫不好,可是声音是自己往上涌的,他咽不下去。

顺子很恼火,手径自又伸向裤兜。曲东喜尖叫一声睁大眼。顺子用力太大了,把他整个人都弄得颤几下。顺子已经把他手机抓在手里,胡乱按压。“妈的,没电!那怎么通知你妹妹?你记得她号码吗?要让她送钱呀!”

曲东喜这时才想起曲西米来。都是她,这个脑子缺根筋的二百五,让曲东喜一大早开始就憋屈,现在更惨,躺在医院担架上等医生,而医生看病要钱,他却没有钱。

曲东喜觉得痛一痛,脑子似乎比刚才好使起来了。曲西米手机号是多少?13……不对,那是18……也不对。号码存在手机通讯录里,平时按几下就调出来了,根本不去记那组数字,哪知道这会儿手机却没电了。

不知道几点了,反正不早。大厅灯光倒是很亮,简直太亮了,曲东喜仰头躺着,光都往他眼里猛冲,他闭上眼,但光似乎早已跑进眼眶里了,东一个西一个地闪。曲西米这会儿在哪里?正干嘛?她如果还赖在季成根家里,还蜷着身子睡在凳子上,有老鼠在身上爬来爬去,曲东喜想,只要自己不死,能走得出医院,就一定得去那里很很砸一场。季成根练过拳,好吧,那就选择他不在家的时候去,砸过了,他马上离开安南镇,随便去哪里,走得远远的。

担架旁已经围来两三个人,弄不清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他们是被曲东喜的哼叫和顺子的吼叫招来的,也不说话,只是站着,看着。顺子问:“你们也是来看病的?”

有人答:“是。”

顺子问:“医生呢?医生都去哪儿了?”

有人说:“在急诊室抢救,有个男的好像是中毒,医生全去了。”

顺子说:“中毒的是人命,他也是人命,怎么就没人管了?”

有人问:“他怎么了?”

顺子说:“谁知道!”

急诊室那边忽然有个女人高声哭喊起来,围在担架旁的几个人都跑开,连顺子也跟过去。剩下曲东喜,曲东喜觉得声音有一点熟,但他连转动头看一眼热闹的念头都没有。他抬手摸了摸前胸,那里有一块硬硬的东西。“顺子!”他喊了一声。“顺子!”他又喊了一声。但四周空荡荡的。

顺子好一阵才回来,竟然很高兴,说:“有个男的差点死了。”

曲东喜说:“我一直……喊你。”

顺子不理他,径自往下说:“那个男的想甩掉老婆,他老婆就给他下了药……

曲东喜指指自己的胸说:“银行卡,在衬衣口袋里。你去外面找取款机,密码是11223344。里头有四万六千元钱,你先帮取一万块……”

“你有这么多钱刚才都不说?”顺子很不满,往衬衣里伸的手又急又冲。掏出来后,也没多看,转身就往外小跑去。

曲东喜重新闭上眼,松了口气。还是钱好啊,关键时刻只有钱才能解决问题。一万块,不知够不够?换平日,一百块钱他都犹豫再三才肯往外掏,现在就顾不得心疼了,救命要紧。但……凭什么不心疼?打这么多年工,他才攒下这点钱,娶妻生子全指望它们哩。是曲西米害了他,是季成根打了他,他得把自己先治好,然后找季成根算账。是赔医药费还是进派出所,二选一。

喧闹声由远及近,一群人正从走廊那头走来,中央是一辆推车,车上躺着人。女人哭泣着扶住推车,头发已经披散下来,把大部份的脸遮去。即使看不清脸上的五官,曲东喜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女人。他支起胳膊,将身子微微抬起,喊道:“米子……”

没有人停下来。

曲东喜仍支着胳膊,这时候他忽然很明确自己身上哪里疼了,是下肢。原本他打算下地,刚搬了搬腿,一下子就瘫下去了。

这时顺子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叠钱。顺子说:“取来了。”

“米子!”曲东喜又喊一声,转过头他对顺子喊道:“你去,把米子叫来。”

顺子没理他,低着头开始点钱:“1、2、3、4、5……”

曲东喜手在担架上连拍几下,拍得很重,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你给我快去!”他吼起来。顺子吓了一跳,数钱的手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快追上去,叫住米子,我妹妹米子……”

顺子很意外:“米子是你妹妹?你妹妹怎么了?”

曲东喜说:“去,快去,问问她怎么了?”

“啊,那个女的是你妹妹?”顺子这下子很起劲,小跑去,好一阵才回来,眉宇间堆着笑。“都打听明白了,你妹妹…..哼哼你妹妹……哎呀你妹妹很色嘛,喜子。”

曲东喜看着他。

顺子咧咧嘴短促笑了一下:“你妹妹太神了!药是她在超市外的地摊上买的,哎呀你妹妹要买的是催情药哩喜子,她是要那男的搞她,嘻嘻,搞她!结果……那个男的就是你今天要打的人吧?”

曲东喜向大门外望了一眼,天还是黑的,他很想问问究竟几点了,但开了口,他却说:“死了?”

顺子说:“没有,救过来了。你妹妹把药拌在米粉里,催情药吃了能口吐白沫?肯定拿错药了。要是死了你妹妹就是杀人犯了嘻嘻。”

曲东喜说:“你去告诉米子,我在这。”

顺子说:“刚才已经跟她说了,她忙着照顾老公,没理我。”

曲东喜张了张嘴,马上又闭拢了,闭得非常紧,似乎浑身的力气都用到双唇上。

顺子说:“哎,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曲东喜不知道自己哭了,他把手往脸上重重一抹,手是湿的。他把手举到跟前,似乎不相信,要看个究竟,却水汪汪的什么都没看清。

后来曲东喜小腿被裹上厚厚的石膏。

后来,曲东喜再也没见到妹妹曲西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