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祈年殿
来源：北京日报 | 韩小蕙 2017年10月10日09:13
侯警官和长大的菲菲
菲菲送给侯爸爸的纪念雕像
平生第一次坐上警车。身旁的侯祥炜警官，是东城区委宣传部交给我们区文联、作协的采访对象。他开着警车载着我，在他每天的工作岗位上——北京天坛公园允许走车的道路上，巡视。
对于他，这已经是33年的历程；于我，头一回，新鲜，刺激，好奇，有点儿心绪小起伏。忽见警车前面的小路上，出现了几位走路锻炼的大爷大妈，侯警官既没鸣笛，也没绕超，而是一点刹车放慢车速，缓缓地跟在大爷大妈身后……
我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
1
菲菲回来了？
是的，他望着女孩举在眼前的右手，那本来应该是五根白笋一样的纤纤玉指，有三根少了半截！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眼前浮现出22年前的情景。
侯祥炜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他会出名。在2016年5月24日，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一个名叫曹昊菲的23岁女孩，来到天坛公园派出所，侯祥炜和善地接待了她。挺清秀的一个女孩，瓜子脸，细眉细眼，皮肤白得透明，头发黑亮，一双黑眸子像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女孩。谁知她一开口就乱了:明明是一副中国面孔、中国打扮，可她的汉语却有点儿涩，主、谓、宾、定、状、补，言语次序时有莫名其妙的错位，幸亏语音还纯正，能听懂发音。
侯警官笑眯眯的，像一座山稳稳坐在那里，耐心听。然而突然间，他的脸色变了，由白变红，由红变白，霍地站起身——因为，他竟然从这个外籍女孩口中，听到了他侯祥炜的名字！
是的，他望着女孩举在眼前的右手，那本来应该是五根白笋一样的纤纤玉指，有三根少了半截！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眼前浮现出22年前的情景：
那是1994年3月17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突然接到群众的报告，他迅即赶到天坛公园南门。就在几十米外的小柏树林内，他看见一个一岁多大的小女孩，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右手被纱布包着，抖动着伸向天空……侯祥炜的心瞬间就揪紧了，迅疾跑上前，抱起小女孩就朝医院方向奔去。经检查，小女孩右手的食指、无名指、小指都不同程度地烧伤了，焦炭一般黑，随时有感染破伤风的危险。孩子得多疼啊，小小年纪，太可怜了！
孩子南方口音，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可是她太小了，哪里会说啊！她大概只记得最恐怖的一幕:当她看到蜂窝煤烧得红亮亮的几个小孔，就伸手去抓，几根小手指同时插进了烧得正旺的煤眼里！
医院给小女孩做了截指手术。伤愈出院后，女孩被送往北京市儿童福利院，取名曹昊菲。那阵子福利院接收的孩子都姓曹，“昊”是天坛，“菲”是形容花草茂盛状。院方之所以给孩子们起这些普通的名字，是冀望他们能像普通孩子一样顺利成长。
菲菲在福利院生活了6年。7岁上被美国的弗兰克夫妇领养，去了美国……
著意寻春，归来秋月。倏然间，祈年殿的宝顶已经迎送了8000多个朝阳和晚霞，回音壁也在一茬茬游客的呼唤声中辛苦应答了22个春秋。侯警官有时巡视到天坛南门，还会在小柏树下站一会儿，想起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她在那个陌生的美国家庭里，生活得怎么样？
她还会回来吗？
现在，菲菲居然真的回来了！
2
寻亲大行动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六七十个马拉松电话，有的是父母寻找儿女的，有的是兄弟寻找姐妹的，有的是遗弃在别处的……
菲菲已经上了大学。她的美国爸爸是工程师，美国妈妈是教师，育有一子一女，菲菲和姐姐和弟弟一同长大，共同沐浴着父母的爱。在菲菲的少年时代，美国爸妈就坦诚地将实情告诉给她，激励和监督她学中文，为将来回中国寻找亲生父母做准备。20岁时，菲菲在弗兰克夫妇的支持下，做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到中国上北京语言大学，就读平面设计专业。
熟悉了北京之后，她屡次回到养育了她的福利院，看望，感恩。这回突然听说了当年救她性命的侯祥炜警官，马上急不可待地找到天坛来了……
侯祥炜简直乐晕了，笑逐颜开地喊来了同事们，一起热烈欢迎这个远方女儿的归来。见过许多大世面的菲菲也完全不能自持了，她眼含热泪，认下了侯祥炜这个“警察爸爸”，同时也表达出想要寻找自己生身父母的强烈愿望。她说自己仍然是他们的女儿，要像中国孩子一样尽孝……
北京警方立刻以自己的超能量，展开了一场寻亲大行动。
2016年9月15日晚，“卢沟月·家国情·卢沟晓月2016中秋赏月会”在北京卢沟桥畔举行。《北京时间》进行网上直播。节目的间隙，主持人带上台来一位警员，讲述了侯祥炜警官与菲菲的故事，并公布了寻亲电话。台上台下热泪滚滚，当晚这台节目的点击量直线上升，达到创纪录的150万！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六七十个马拉松电话，有的是父母寻找儿女的，有的是兄弟寻找姐妹的，有的是遗弃在别处的……电话登记本上，先先后后留下了170多条寻亲记录！
全社会都在关心着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年轻女孩，菲菲成了北京市民们的共同女儿!
曙光，终于喷薄绽放了——菲菲的父母打来了电话！
这是来自湖北大山里的一个电话，他们是那里的一对农民。当年，夫妻俩带着东邻西舍求借的一点点钱，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想要投靠亲戚，给女儿治病。远亲没接待，他们睡过桥洞、车站，饿了就啃几口冷馍。最后，连买馍的钱都没有了，一家三口陷入了绝境。想想老家还有小小年纪的儿子盼着他们回去，想想肚子里正孕育着第三个小生命，再想想女儿的治疗费将是可怕的天文数字，夫妻俩对自己的能力彻底绝望了！最后，他们含着眼泪，一步一挪地走到天坛公园南门，把孩子轻轻放在附近的一棵小柏树下，心如刀绞的爸爸妈妈一直不停地祈求着：哪位好心的“活菩萨”现身吧，救下我们女儿的一条小命吧!
这祈求一直在呼喊，从未停止！在这22年里，除了菲菲哥哥考上大学的那一次，菲菲妈妈再也没有笑过，她沉默寡言地干活、干活、干活，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唉，苦命的妈妈，在花儿般鲜艳的年纪就突然遭遇暴风雪。
北京警方经过仔细的鉴定甄别工作，年龄、相貌、地点、穿着、伤情、DNA……一切都吻合，没有一丝丝疑点，菲菲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了！
好消息首先就在整个北京警界传开了，无论是户籍警、治安警、交警、刑警、巡警，还是网警、特警、缉私警、缉毒警、森林警、空中警察，闻知一个个高兴得嗷嗷叫……这在他们，是最体现自己工作价值的时刻，每个“警”都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问君能有几多情？可以去问问天坛南门那片柏树林——在生命的22道年轮里，它们都收获了什么？
3
“北京最美警察”
当菲菲欢笑着正欲转身下台去，侯祥炜叫住了她，动情地说：“闺女，我也送给你一个大礼——你看看是谁来了？”
2017年1月18日晚，“忠诚礼赞——2016‘北京榜样·最美警察’揭晓仪式”在北京中国剧院举行。不用说，颁奖典礼的高潮，即是这对警民父女出现在台上的一刻。菲菲捧出了她的美国爸爸、妈妈专门准备的礼物——一尊一尺多高的警察雕像。雕像为铜质，“侯警官”右手抚着只到他大腿根的小小女孩菲菲的头，左手替她拎着一个布娃娃，脸上显示出既英武又仁爱的神情。雕像基座上刻着汉字“永远感激侯祥炜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七日 菲菲”。
当菲菲欢笑着正欲转身下台去，侯祥炜叫住了她，动情地说：“闺女，我也送给你一个大礼——你看看是谁来了？”音乐声骤然响起,只见走上台来一对大爷大妈,满头花白头发,一脸沧桑皱纹,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热泪，菲菲呆住了:难道……
正是！正是！正是菲菲的亲生父母——这一家分离了22年的父母女儿，团圆了！
菲菲妈妈失声痛哭，菲菲泣不成声，娘俩紧紧抱在一起，心脏立刻跳在一起，血脉立刻流在一起！菲菲爸爸一屈膝，要给侯警官行跪礼，被侯祥炜几度拉住又几度挣出，最后还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此，菲菲有了三个爸爸妈妈，幸运的女孩，命运如此大开大合，终是先苦后甜哦！
一个多月后，猴年大年除夕来临了。侯爸爸和他的一位同事，带着菲菲，带着过年的大包小包年货，踏上了返归老家的列车。他们驶过一座座高山，涉过一条条大河，千里奔波，归心似箭。而在大山深处的菲菲出生的那个家，爸爸妈妈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湖北老家还属于国家级贫困地区，不过这些年也有了巨大变化。这回为了迎接女儿回家，爸爸挑来一袋又一袋土和沙子，又赊账购买了30吨水泥，亲手给菲菲加盖了一间带淋浴卫生间、带厨房和餐厅的小房子，还为女儿购置了全套新家具，这在乡邻里引起轰动，因为这是村子里自古以来最高档的房间。妈妈亲手给女儿绣了新床帐、新床单，买了新衣服、帽子和新鞋，还有一只半人高的毛绒大白玩具熊……
菲菲也按中国的老规矩，给父母准备了大红包；还在两位警官的“教导”下，猛补中国过年的种种风俗、规矩和讲究……
大年三十晚上7点，侯警官和菲菲一行经过9个多小时的奔波，终于赶到了家！在喜庆的鞭炮声中，菲菲爸爸一把攥住女儿的手，妈妈拥着她去看新房子，村里的老人们叫着她小时候的名字，菲菲哭成了泪人……
这一晚,咱们的侯警官是枕着湖北的崇山峻岭入睡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春风。明天就是金鸡报晓的大年初一了，这个除夕，虽然又不能回家和侯嫂、儿子侯培一起过了，但把一个丢失了22年的孩子送回了家，并且让她在本命年赶回家过春节，多美好啊！侯祥炜在梦中，一直听到满山的大树和小草，满山的河流和水滴，满山的动物和飞禽……都在喊:
“感谢北京警方把我们的女儿送回家！”
“给你们拜年了！”
4
大写的33年
“有啊，怎么没有？”天坛派出所曹小刚政委说。“天崩地裂呀！这件事我们侯哥自己从来不说，后来慢慢的就被淡忘了。我调到这里后，也是看了档案才知道的！”
在我的印象里，警察个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但侯祥炜却是个老蔫儿，问他多少句，每回都惜字如金似的，几个字就把我打发了。无外乎: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谁都会这么做。”“应该的。”
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能在天坛（公园）工作，是我的福分。”他却真没想到，这份福一享，不知不觉就已过去了33年。何况，这是侯祥炜生命年华中最泼墨大写意的33年，他从一个青涩的新兵蛋子，磨练成一名炉火纯青的警官；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变成双人世界复又迎来了儿子侯培；从侯培呱呱坠地，转瞬已参加了工作……
33年来，侯祥炜天天“猫”在天坛公园里，每天的工作很普通，无非巡视，巡视，巡视，看看来园的群众有什么困难没有?治安上有没有漏洞？碰上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撒泼耍赖的，警察也不能怎么着。有一个新入伍的小民警，曾被酒腻子劈头就打了一个大耳光，哇哇哭呀，不是因为脆弱，而是怎么想怎么委屈：在家里从小到大都没挨过父母的一个手指头，现在却被耍酒疯的欺负若此，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份儿窝囊气，为谁受？
“为群众，就得受着呗。”老侯说得自自然然，一脸平平静静。你仔细看他的脸，有点憨，像大熊猫。在同事们的印象里，他就老是这么一副不喜亦不悲的神态。“职业病了吧？”老侯憨憨一笑，又出门巡视去了。
33年，12000多个日子呢，难道真没有一丁点儿轰轰烈烈？
“有啊，怎么没有？”天坛派出所曹小刚政委说。“天崩地裂呀！这件事我们侯哥自己从来不说，后来慢慢的就被淡忘了。我调到这里后，也是看了档案才知道的！”
那是25年前的1992年2月1日。侯祥炜28岁头上，已经算是参加警务工作8年的“老同志”了。那天他正在园内派出所值班，突然，报警电话铃惊天动地地炸响了：
“快来呀，有人要炸祈年殿，揣着4个炸药包呢！”
侯祥炜的脑袋“轰”的一下，心脏的血瞬间塞住了！他飞身和几位同事一起，没命地朝祈年殿狂奔去。原来是北京某厂的一个工人，因不满自己被优化下岗，女朋友也吹了，产生报复社会的恶念，就自制了4个炸药包，奔着天坛祈年殿来了！侯祥炜几人赶到后，一边组织人员疏散游客，一边与暴徒分子周旋，要他放下炸药，千万别把咱们中国的国宝毁了。但此时暴徒已丧心病狂，情绪失控，突然就点燃了一个炸药包，朝大殿扔去！由于失手，炸药包在他自己脚下爆炸了，现场烟雾腾腾，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就在暴徒企图点燃第二个炸药包的千钧一发之际，侯祥炜一个箭步冲上去，拼命地将暴徒扑倒在地上，其他同事马上冲上去，夺下其余未引爆的炸药包，把一场大危机化解了……
事后，同事们问侯祥炜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本本分分地说，“没多想，我当时的位置离得最近，就趁他分神的裉节儿上去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5
蔫人出豹子
话说至此，侯嫂把脸转向坐在一边的侯警官，大大咧咧问他：“哎，老侯，我怎么都没印象了，你抱过咱家侯培吗？”
侯嫂李慧英真是个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的爽利人，多年的公交车售票员生涯，把她的理解能力、反应能力、表达能力锤炼得那叫一个麻利脆。加上本来性格就属于快人快语型的，我们刚一说到菲菲，侯嫂就“哗啦啦”打开了话匣子：
“要说当年，我还真见过这孩子。那天我刚好带着儿子去天坛公园玩儿，那会儿侯培也就五六岁吧？刚走到大门口，远远的就看见老侯抱着一个小不点儿，正急急忙忙往外赶。那孩子小猫似的小声哭着，乖乖让老侯抱着。我心里就纳了闷儿了：我们老侯平时在家都没抱过侯培，今天他这是抱的谁家孩子呀？”
话说至此，侯嫂把脸转向坐在一边的侯警官，大大咧咧问他：“哎，老侯，我怎么都没印象了，你抱过咱家侯培吗？”
此时的侯祥炜竟然像个小学生，认认真真地回答说：“抱过。”
已经27岁的侯培可就在边上坐着呢！我脸上是笑容，心脏却被猛然撕了一把，我知道：流血了。鼻子发酸。眼窝湿了。嗓子眼儿哽噎……
做侯警官的妻子和儿子可真不容易。快人快语的侯嫂告诉说：
“老侯这警察当的，天坛才是他的家。他就长在那儿了，不管谁央告他替我值个班吧，他都答应。逢年过节更甭说了，您问问他在家过过几个除夕？一年里，他最少也得多上三分之一的班，你问他，他就说现在人手少，全北京的警界都这样……”
“他也不是不顾家，只要在家，就帮着干活。我妈住院他背着上下楼，给老太太打水、洗脸、洗脚、剪指甲。在院子里碰上拎着东西的老人孩子，他也一定帮忙给人送到家。可他就是老加班，几乎就没有休息日，到现在退居二线了，还是这么干……”
侯祥炜开口了，蔫人出豹子，当了大半辈子警察的侯警官，内心里有着很多深切的思考：
“警察在城市建设中处于最前沿位置，社会矛盾大，警察要付出的更多。很多家属都不愿自己的亲人干这行，为什么？高风险，高压力，低收入，不能按时上下班，照顾不了家庭。加上外面经济利益的诱惑也比较大，所以警察队伍的流失率有所升高。虽然整个警界是非常优秀的一支队伍，可我觉得还是需要进行动态思考，居安思危，把各方面的困难和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这就是侯祥炜，虽只是一个普通警官，却总是自觉地肩负起对国家、对人民、对社会的责任。所以，如果你也是觉得他像有些闲人说的，只不过“运气好，摔个跟头捡了个大金元宝”，就彻底错了。何况当年在菲菲之后的两个月，侯祥炜就又救助了一个患有脊椎漏的小男孩。在他33年的警务生涯中，先先后后，一共救助了十多条小生命呢。
十几个孩子呢？侯祥炜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些小生命都顽强地活下来了，如今都已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地生活在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里。
那么，菲菲呢？这个中国——美国，美国——中国的女孩，她如今是在中国还是美国？她怎样做选择？她目前正在做什么？
是好消息：菲菲打算在中国创业，并且已经开始了行动。她的美国父母支持她的选择，这些年来，弗兰克夫妇通过这个收养的中国女孩，也在一点一滴地阅读着中国——她的古往今来，她伟大的文明和文化，她的博大精深。两夫妇越来越喜爱中国，庆幸自己通过菲菲与中国结了缘。菲菲的警察侯爸爸和慧英妈妈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憨憨地和爽利地笑着，跟着忙前忙后，做菲菲的坚强后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