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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皆长篇小说《说吧,身体》:女性波澜壮阔的身体史

来源:北海晚报 | 赵学成  2017年09月21日13:08

作为一位偏重研究和评论女性写作的女性主义者,李美皆的长篇小说《说吧,身体》值得注意。李美皆坦陈,小说其实带有高度的自传性,在选择“阿缪”作为主人公之前,她曾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两种叙事视角之间有过纠结与反复。显然,李美皆最终选择“阿缪”代替自己,在文本中经历生活,这就在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设置和造就了一种“间离”效果,李美皆可以同时既作为当事者又作为旁观者,既作为感受者又作为思考者,分离为如影伴身的两个角色,她们共同经历和见证了一个女性从怀孕到分娩的前后过程。

《说吧,身体》展现出了较为鲜活的人物面相和切实的个人经验。但李美皆关注和表达的重心,实际上并非单纯的一己经历之纪实,而是一种面向和穷究所有普通女性现实的命运勘问,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源于一种关心:女人的身体上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李美皆的目光仍然凝聚在她一向最为关切的女性身上,她所记述的,乃是一场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关于女性本身的身体事件。只是这一次,她的笔触抵达了自己生活的现场,将对女性写作的研究与思考演化为了一次身体力行的文学实践。从生命际遇的角度来讲,在历验从怀孕到产子这一刻骨铭心的人生段落的过程中,李美皆显然敏锐地在自己的女性身份上感受和发现了什么,这些感受和发现围绕着一个母亲的诞生过程,帮助她找到了一个重新锲入女性问题的话语切口。这个切口,就是孕产中的女性身体,就是女性的身体在孕产中所要面对和经历的一切;也正是在这一切口处,李美皆与自己身体上的那个“女性”相遇相知,演绎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性别故事。

女性在孕产中的个人命运,及其人生背景中所可能导致的严厉后果,构成了女人在她们的性别中所经历的最驰魂夺魄和椎心泣血的部分。男性的严重漠视和女性孕产中极致的体验之间鲜明的反差,很可能“刺激”甚至是“激怒”了李美皆,特别是在孕产中那些最难熬的时刻,这应该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自然反应。应该让孕产中的身体说话,发出声音,告诉这个世界它们的存在,特别是其中那些令人颤栗的真相与细节;应该让所有的男人明白,一个母亲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在这里言说就是一种权力,就是确证自我、守护存在、获得阐释合法性的契机和前提,它要让孕产中的女性身体从长久被男性威权话语所遮蔽的匿名状态中挣脱出来,真正成为命名和指证自我的话语主体。这种命名和指证自我的愿望在李美皆这里如此迫切和强烈,以至于她在小说里忍不住让产床上被剧痛折磨的阿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喊道,“我要让它为人所知,为世界所知!”这种明显溢出“小说”边界的叙述,作为一种显豁的主题表达,无疑是进入《说吧,身体》的解读之钥。

李美皆赋予了女性孕产中的身体以某种灵敏的即视力,它的视力所及,既关乎阿缪个人的身体遭遇,更关乎所有女性的心灵痛史;关乎女性身体的真相,更关乎女性在身体上培植的命运。李美皆再现和还原了被锁禁在女性身体里的那些不安、不适、惊悸、尴尬和痛楚,将一种滴泪蘸血的记忆从女性的皮肤深处一一唤醒,并刨掘出了女性的抽噎声和呐喊声,为当代女性主义视域中的女性身体增添了刀刻斧凿般的纹理与细节。

不管医学的发展给人类种族的繁衍带来了多少福泽,分娩之痛还是需要女性独自负载和承受的。李美皆对阿缪分娩之痛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令人汗湿脊背、冷透唇齿、毛骨悚然。毫无疑问,孕产中的女性身体要经历诸多的苦难,而在这所有苦难中,分娩时的疼痛又是其中最难禁受的一种。显然,李美皆是将这种分娩之痛作为文本意旨的重中之重来写的,一方面这是她在孕产中经历的最痛苦的部分,这种痛苦直接引发了她对女性性别遭遇的关切;另一方面,分娩之痛作为一种特殊的极端体验,正是女性身体借以言说和观照自身的重要出口。李美皆揭露了身体的物质性和它的形而下本质,它那平日里披散着的文明、矜持和美丽,被一场砭骨洗髓的疼痛破坏得土崩瓦解——还有比这更不堪更残忍的真相吗?

李美皆对孕产中女性身体的凝眸和逼视,很容易让人想起“身体写作”这一涵义淆乱、目下仍然聚讼纷纭的概念。文学应该在身体本身的丰富性中探赜索隐,不断找到写作的起点。然而,审视后来被评论家们称为“身体写作”的女性作家时,我们就会遗憾地发现,“身体写作”畸变为“美女作家”们的“欲望展览”,“身体”成了“性”的声色剧院,原本立意反抗的女性,居然吊诡地转而开始向男权文化抛媚眼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时至当下,身体叙事的整体语境和“身体写作”的此种“基因突变”并无根本改观,这就构成了李美皆文本叙事的潜在的话语背景。我一直认为,李美皆是女性主义中的现实主义者,她知道,当“欲望写作”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中耗尽了历史想象之后,就必须重新认领身体在女性写作中的精神意义。李美皆在《说吧,身体》中所要彰示的,并非对男性的恨意,而是一种对于女性身体被遮蔽的抗诉,是孕产中的女性波澜壮阔的身体史。阿缪在孕产中的身体历验,完成的既是一个身体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精神的母亲。正如小说最后,在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的孕产过程之后,阿缪还是相信,“爱这个男人,就乐意给他兵不血刃地做你孩子父亲的权利”——我相信,这也是李美皆要说的话。

直面女性身体的时代处境,重新介入女性“从身体到主体”的话语革命中来,才能创造奠基和对称于女性身体的语言。身体是黑暗的,需要言说之灯把它照亮,穿越权力的铁丝网,赋予它命名和表达自我的能力。李美皆的《说吧,身体》,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