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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到城市去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邵丽  2017年09月20日07:38

去年年末,我前往山西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一个作家采风团。这次去的是一个古村落,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在看完回来的颠簸的旅行车上,一个年轻的编辑——她是“90后”——跟我说,每当我看到你们讴歌乡村文明,煞有介事地宣泄自己的乡愁的时候,我就特别郁闷:你们干嘛不回农村,干嘛天天窝在城市里跟我们争夺资源和空间呢?

我大为惊异,她的话语几乎让我刚刚在古村落酝酿起来的温情瞬间变冷了。后来我仔细想想,她的这种观点,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也曾经强烈地表达过。那段时间我身体一直不太好,她在我们家帮忙。一年后,她执意与老家定了亲的男友分了手,一定要我在城里帮她寻觅一个男朋友。后来她真的找了个打工青年,两个人共同打拼,在城里买了个二手房。她说,就是在城市里要饭,也不能再回农村了,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过那样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我觉得,如果没有既在农村又在城里生活过的切身体验,是很难说清楚的。在许多人眼里,城市简直成了万恶之源。因为有了城市,才有了传染病、贫穷、犯罪和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愆。也因为有了城市,造成了乡村文明的衰落和故乡的凋零。这种看似简单直接的结论,影响了很多人,也成为很多作家最容易复发的心病。像哲学家一样,作家们对“乡愁”异常敏感,尤其是中国作家。毕竟我们享受工业文明的时间比较短,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很难充分建立起对城市的信任。然而,当我们哀叹“钢筋水泥的丛林”时,我们几乎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有可能从庞大得包罗万有的城市肌体上,摘下我们孱弱的身体吗?

其实,像大多数作家一样,我的写作也充满了城乡之间的挣扎。除了获奖的《明慧的圣诞》,前两年我还为《光明日报》副刊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北去的河》。小说的主旨就是反映城市和乡村尖锐的对立:春生和秋生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堂兄弟,堂兄春生在老家当农民,堂弟秋生在北京某部委当司长。秋生为了帮助哥哥,就把春生的女儿雪雁弄到北京来,想着“跟他们三五年,给她在北京安排个工作,再找个婆家”,等堂兄堂嫂“他们老了也去北京”。这样的安排可谓既顺理成章又情深意长。“刚到北京的时候,雪雁是真欢喜。每次打电话回去,都要跟她娘叨叨半天,在电话里领着她娘把个北京城踢腾个遍。”谁知好景不长,雪雁“过不了多久,就开始闹情绪了,先是给娘诉苦,天太干,浑身像蛇蜕皮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掉皮。后来又说嗓子堵得难受,整天脖子像被人掐着喘不过气来。再后来,就直说了,想家,死活不在北京待了”。春生原以为秋生把他喊到北京来,是让他做做女儿的工作,不让她回去。谁知秋生的意思一是来让他看看女儿的生活环境,二是为了告诉他,“别说孩子,我都常常想啥都不干了,回咱们家种地去。在家里头过日子,快是个快,慢是个慢,心总有个落地的时候。哪像这里,天天急得跟赶黄昏集一样!”

于是,春生回到了故乡,突然发现家乡是如此美好,感悟到“家并不是光指房子、床铺和锅灶,它是地土,是树木,是水,是气味儿”。

这篇作品发表之后,得到了很多作家、编辑和读者的热烈反馈。还有人说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篇小说,因为它“说出了我们心里最想说出的话”。

可是,这样的故事真是我想说的吗?那是我对乡村的真情实感吗?小时候,每到寒暑假,我们就会被姥姥领到乡下去,姥姥说接接地气身体健康。城市生城市长的我们,看到辽阔的原野、清澈的河流和无边无际的丛林,心里总是觉得莫名其妙地感动和忧伤,就觉得这是老家,老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是,后来慢慢长大了,就有了隔阂和嫌弃,有了分别心。那种漫天蔽野的腐败气息,不知道是来自淋湿的柴火垛还是年久失修的屋顶,总是挥之不去。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猪羊粪,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再到姥姥家,那种亲切感怎么都找不到了。凳子不敢坐,怕脏了自己的衣服;实在忍无可忍了,才会皱着眉头去一趟厕所;捏着鼻子吃一顿饭,也是为了安慰姥姥,饭后就逃也似地回城了。

有时候,我们还会被父亲逼迫着回他的老家,那是我们更为陌生的地方。每当他告诉我们说,这里就是你们的故乡的时候,我心里就非常别扭。我们既非生于斯,也非长于斯,凭什么它要成为我们的故乡呢?父亲去世后,每年的清明节,我倒是都要回到这个“故乡”。每当我看到它破败的村落、堆积如山的垃圾和越来越稀少的村民,我就清楚地知道,乡村的衰落,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巨流。

况且,我对城市的依恋,一点不比别人少,甚至可能更多。思乡恋旧这样的情怀,也只能反映在小说里吧。而且即使在小说里,除了一种未加深思的无病呻吟,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要说。我看过贾平凹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说,做饭的时候,到厨房里把水龙头一拧水就流出来了,一按煤气灶上的开关火就燃烧了,感觉如今水这么方便火这么方便,就十分快乐。

何止如此!城市除了给我们提供生活和交流的便利,也帮助我们迅速成长。那些我们素昧平生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在给我们运输蔬菜和鱼肉,睁开眼睛就给我们播报新闻,把最新鲜的牛奶放在我们门口的奶箱里。我们乘坐着各种车辆,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在意料的时间内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所有忙碌的背后,是信息和财富的涌流,是一年比一年进步的繁荣。借助别人的经验,我们的眼界打开了,我们的人生边界不断拓展。城市就像一个温暖的家园,把我们每个人都收留在她宽大的怀抱里。

有时候,我觉得“等等灵魂”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软弱者的借口,它还带着农耕文明的胎记——那是一个以慢为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代。人类的灵魂未必一直追逐在身体的后面,它有可能比身体走得更远。那些早期城市的规划、建造者们,他们以过人的胆识、超前的眼光和坚定不移的信念,把人类带入新的文明。正是因为有了城市,我们才有可能集聚起人口、财富、文化和天才,才有可能设计、规划和创造我们的未来。正如诗人华兹华斯在那首著名的歌颂城市的《写于威斯敏斯特桥上》的诗中所言:

世界没法展露更美的容颜:

谁若是看不见这壮丽美景,

那他的灵魂定是呆滞愚钝;

城市此刻披着美丽的晨衫,

披晨衫的城市质朴而恬然

……

是的,没有城市,世界确实没法展露更美的容颜。

城市一定比乡村文明吗?这么说,其实也不公平。一些乡村,环境优美,卫生条件也不错,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更适合人居。城市也好,乡村也好,人在其中,要能长久生存下去,呆得住,才能找到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