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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高山霜打凹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袁凌  2017年09月20日08:25

袁凌,1973年生于中国陕西省平利县,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作家、记者。曾获南方传媒两届年度致敬。出版作品《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青苔不会消失》《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等,获得腾讯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书店文学奖2016青年作家提名。

开了歌头起了腊

雪落高山霜打凹

——民歌

墙洞里微风,灶虮子的叫声冷了。铺盖里还是热和的,人攒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什么时候的事,又想不清楚,窸窣地披上凉衣裳。地炉子里的灰堆是温的,灰底下火石的微红刨出来,见风一点点动,像要离去。系上袄子出门解手,迎脸一丝颤,老去的皮肉一束针刺,几根透进了脏腑,停在那里。身体里清冷的针,这样一根根攒起来。往山坳里一望,有啥子不一样。

有一层浮着的,像气又像粉,抹着山坳里的草木,定睛望去又没有。也许眼睛老了,昨天还分明的东西,过了一夜隔了一层。一层一层,陈年的事情越去越远。

草木缩着,像是往下沉,被一只手在夜里有点按过。是这手从墙缝伸入,探到了黑里的姚道临,指尖止不住地颤,老年人脱榫的下巴,触觉熟悉,却有点忘记了。也许离开山上太久,回来的半年,有些东西还来不及想起来,特别人老了记性迟。

姚道临忽然担心起来。他看不清山凹里的东西,也许有了啥子变化,再也找不到。担心渐渐变成着急,自己知道担心没道理,手上脚下的动作却加快,抱几根干柴回屋攒了火,升起煮开水的吊罐,连忙下凹里去。

斜路从蕨草里插下去,本来已经渐渐合起来,剩了一条线的意思。上半年回来后,又往两边分了一点。蕨叶上有白乎乎的露水,姚道临的深筒解放鞋很快打湿了,露水见风干,风干了之后,草也就更褐了一分枯了一分。白露以前的露水养草的命,寒露以后的露水催草的命。

先前那层若有若无的气息,现在明显一些,聚成了一层像云又像雾,却比雾和云都轻薄,停在一两处山凹里。姚道临往下走去,进入这一抹底下,比上面要更冷,蕨叶上的露水渐渐消失,积了一层粉,越低越厚,手脚碰上会打个冷噤,粘上一分。山凹底是一片参差银白色,随草木起落,已经到这片白色中间。他开始有点茫然,忽然想到,打霜了。

山凹里积的露水厚,霜也就最先打在这里。草比经风的山背上还要凋得早。

姚道临有好几年没见到霜了。下城之前的几年,霜就少了,过了霜降的节气,也是几天意思一下。下城之后,雪下到县城有一回,霜没见过。虽说霜在节气上来得早,却是稀薄难捉摸,来处不定,说走就走了。

凹底石窝窝里撑着一块牛毛毡,黑色上也蒙了一层银灰。老婆子的棺木就在牛毛毡底下,架着两条高板凳,黑色的牛毛毡有点湿。棺木在牛毛毡下面好好的,大头顶上结了几绺霜花,像是人手搁上去的。

姚道临走到棺材旁边,手摸了一下棺材板子,心里踏实下来。棺材板子干干燥燥的,不冷手。

石窝窝里淋不到雨,太阳晒的时间也不长,七月份遣厝到现在,漆皮没有裂口,难得的了。

姚道临坐下来,裤腰上摘下旱烟杆。城里那几年,老二叫他莫随身总是烟杆烟袋,改吸纸烟,可姚道临纸烟也剥碎了揉到烟锅里吸,这样吸烟像是一件郑重大事。姚道临的头靠着老婆子棺材板子,眼前升起了一缕烟,烟里看那些打霜的蒿子和蕨叶颜色深了。薄面上银色很快消逝,像老婆子的命,早上起来已消散。

那天早上姚道临醒了,意外地感到老婆子还在边上没醒,一般她总是起得更早。有一丝蒙蒙亮她就知道了,虽说她是瞎子。她还不是那些半瞎子,就算你把太阳摘下来放在她的眼皮前面,她也感不到一丝光。她像鸡一样靠另外的感觉定时候。狮坪街上那几年,倒没有把她的感觉弄混。姚道临碰了一下老婆子,老婆子没动,姚道临想是她昨晚上没睡好,半夜时候她好像咳嗽了一阵。他穿着衣服,穿着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手碰着老婆子身体是冷的。她合着眼睛的神气和平时一样,侧着睡的姿势也没啥变化,像一把细柴朝姚道临这边弓着,因为她的背上有驼,不能仰着睡。这把柴比起平时却像更细更僵。姚道临再看了两眼老婆子,伸手去试她的鼻子。没有气。

虽然还没立秋,山上早晨的气已经凉了。老婆子的鼻孔和眼皮凉凉的,倒比她活着的时候添了一点润。

算下来老婆子回山上整整待了六个月,跟人家还愿的期限那么准。入伏以来,老婆子的身体表面看不出,想起来是一天比一天消缩。她照样佝着直不起来的腰进出,准确地做这摸那,但是动静越来越小,她碰着那些东西就像她没有挨着,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到后来她舀一瓢水也要好久好久,就像在舀空一只水缸。虽说是三伏天,晚上她那边没一点热气传来。她好像已经摆脱了这些东西,只留了一个影子最后跟他作别。

老婆子虚岁活了80岁,她有这个命,年轻时当童养媳受尽了罪不死,三年困难时期在龙洞河庙求观音土胀肚子不死,前几年在狮坪街上生大病一只脚进了鬼门关不死,回山上整半年死了,死得安安静静的。

“你个老妈子,命比我好些啦,走在我前头,我还不晓得哪天入土为安。”姚道临对着老婆子说,“在生时候我占强些,现在算是扯平了。你在生的时候我没多受罪,往后或是半年,或是三五个月,我一个人要好好受罪了。受够了阎王爷来收,你站两步等到我。”

老婆子断气的时辰说不准,防止对后人不吉,土料遣到坡上,等大寒里动土下葬。丧事完毕,两个儿子叫姚道临下山,说县上街上,一个地方住一个月。

“接来接去的,我嫌麻烦。”姚道临说,“你妈还没入土,我在山上有个照看。一年半载过了,你们也总共只是一场事。不消办成两场事了。”

姚道临吸完一担烟的时间,看不见的水汽从眼前的蕨草升起去,草上的霜粉剩了一点意思,意思也要消了,说不清有没有。

阳光露头,凹上空的薄云立刻化解,露出那些高高的包,人家都住在包上,背后一座座的石头山,耸得很高,有几处落上了阳光。石山中间陷下来这条凹,有水,所以叫石水沟。

凹里一面层的蕨叶和蒿草。老辈子说富长树穷长蒿,石水沟的石头露了头,土巴薄,经不起大树。祖上从洞庭湖搬过来的时候,就用遍坡蕨叶盖屋,一层一层的,堆了不知多厚,雨水顺着滑溜的万千茎枝走了,漏不下屋里。每年下霜了,割新的再盖一层。霜打了的蕨茎秆溜光柔韧些。有些东西经霜就败了,有些东西经霜了才合用。

姚家的蕨草房子一直住到姚道临成家,姚道临拉壮丁回来,学人家用石板盖屋,才把老屋场的顶子换了。再后来有人换瓦屋,姚道临就换不起了,但是他想到最好让子孙住瓦屋。女娃子就算了,总是嫁到低山有瓦屋住,两个二娃子,老大笨拙,老二学习好,家里扎紧送他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到农机站,是石水沟出的第一个搞工作的人,后来又调到县上。

老二上中专那几年,正好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的口粮都吃完了,一袋子山药干给老二带走了。听说龙洞河街观音庙底下出了观音土,求了观音就能当粮食吃,老婆子背着姚道临去求了一袋子,吃饭的时候她说不饿,背人就吃观音土,吃了三天肚子胀成牛皮鼓,手解不出来,求观音也不顶用,她个人躲到这个石窝窝里,晒太阳等死。队长曹毛东路过这个石窝窝,看她弓在地上可怜,把二两清油叫她喝了,通了肠子,保住了一条命。背却从此伸不直了。

老婆婆埋在这个石窝窝里,是姚道临定的。自小他熟悉这个石窝窝,石水沟里到处是石窝窝,老辈子的茅屋搭在石窝窝里,水从窝窝底下发源,从干石头里头流出来。石头窝窝里却干迸迸的,岩石着风吹化了,里面说是有好多地牯牛儿,拿小棍掏,一边唤着“地牯牛儿出来”,就能出来。姚道临一直怀疑他小时候没有真的掏出过地牯牛儿,也想不清楚真的是岩深处有牯牛,贴着耳朵能听到“哞,哞”地叫?他不想问旁人,往后背盐过四川翻鸡西岭靠着岩歇脚,这疑问还隐隐浮上来,竟然含着一丝欠然的苦味,像好多年前咽进喉咙没有化的一粒青盐。

直到今年上年回来,和老婆子在凹里做活路,到这个石窝窝里歇气。老婆子头靠着岩,就说你看看,有地牯牛儿没得?姚道临说我看不到。老婆子说你看岩底下有没有一个个的小窝儿。窝儿底下就有地牯牛儿了,你拿棍棍拨一拨唤一唤,就出来了。我们石水沟的石窝子多,八仙的牛儿都藏在我们这里呢。小的时候打猪草,我不敢跟别家的娃子玩,偷着自己刨地牯牛儿,一刨一堆。那时候地上的牛也多,我爹过四川那回,就是牵的一条牛沿路耕起走。

姚道临照老婆子说的瞅地上,真的看见几个窝儿,圆溜溜的,奇怪自己小时候就没记到。老婆子说你刨,我唤,姚道临就刨,老婆子唤“地牯牛儿喔喔”,唤了几声说出来没,姚道临说没出来,老婆子说你要尖心楚。姚道临尖心一楚,一只小虫子,比黄豆长一点,真的是跟牛的形状一样,两个弯弯的角是牛角,只是太小了,跟想的不是一回事。姚道临说你听到过哞哞叫没得。

老婆子说我刚才就听见了。要尖心听。少了现在。

世上的牛少,地牯牛儿就少了。地上一头牛,地下一头地牯牛儿,数目配挨了的,爹讲的。就像吃观音土的那几年,岩坎子上到处结的叫花碗,坎子还在垒一边就结出来了,一摞一摞叠起好高,当时老年人就说要坏年成了。现在都没得了。

整个石水沟崂上,现在只剩了曹毛东的侄子曹俊有一条牛。今年种的两亩苞谷洋芋地,都靠姚道临和老婆婆挖。荒了几年的地,草垛垛和刺秆盘得一饼饼的,挖了半天弄出屋场大一坨,手上的老皮磨掉了,背像要断了。曹俊看到,牵牛来帮忙耕了一个早上。

曹俊住在对门坡上,自己另立门户起的房子,背后也是一座岩,能挡住回声,这边一喊就听见了。老婆子死的那天,姚道临在山房上喊答应了曹俊下狮坪街带信。当天擦黑和大儿子一路转来。老婆子睡的棺料没有现成的,又是三伏天,不敢搁,还是曹俊联系了一副仁溪沟顶上的,是他的郎舅做好了准备一直放到自己用的。多出了一层价,请了八个人翻梁子抬过来。

说也奇,老婆子死时天气大,又等二儿子从县上上来,在屋里停了两天,倒一点气味没得。遣到坡上之后,整个热天姚道临在地里做活路,随常在棺材旁边抽烟歇气,没闻到过味道。和老婆子差不多时候遣上坡的陈才能,棺材底里水流出来了,人冲得不能过身。姚道临想到是老婆子一生没得恶忌,死的时候干净。本来就瘦成了一把骨头,好比一根柴,没得啥子可烂的了。有时姚道临靠着棺材,感觉棺材里头的老婆子已经不是那一副皮包骨头,倒是一根草一束线,身子骨消了,剩几件衣裳。

霜的意思褪尽了。蕨叶暗绿色里透出一圈圈的褐斑。褐色完全盖住的时候,雪也就下了。

先前没有声息的沟水落上了第一丝阳光,发出滴溜的响声,草上和沟里都有哪儿发光。姚道临身上却没有回暖。清早刺面的一股寒意,似乎已经停到了脏腑里,再不会出来。这寒意会越来越深。想到一些事,应该及早交代。剩下的一些活路也要及时做。收起变冷的烟杆,穿过湿润的蕨草上坡,这一架坡是比以前又长了些。

……

【选读完,全文选自《花城》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