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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宽恕,要牢记,要走入光亮之中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谢有顺  2017年09月18日13:14

美国作家芭芭拉·金索沃的《毒木圣经》(张竝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是近些年来令我感触最深的小说。这是一部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叙事绵密,语言丰饶。我的阅读过程断续曲折,却充满欣慰,很多章节我反复阅读,比如描述露丝·梅死亡的那一小节,就是整部小说的关键情节,也可以说是描写死亡的经典段落:

“因为我没法停下来等待死亡——它就亲切地停下来等我。”

“露丝·梅出生的时候我不在,但我现在见到了。因为我看见出生的每一个步骤在她生命的末尾逆向向我展现开来。名为露丝·梅的回文,收拢了末尾的括号。她咽下的每一口气似婴儿的第一口呼吸般满怀着渴望。那最后一声尖利的叫声,完全就像最初的那一声。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后挪移,出离了这个世界。惊叫过后,她圆睁着双眼,默然无声,悄无声息。她那泛蓝的脸庞因迫近的压力而皱缩了起来:拥挤于生者边缘的非生命渐渐向她逼近。她的双眼紧紧地闭上了,肿胀的双唇紧紧嵌合着,脊柱弓了起来,四肢越收越紧,直到她缩得不能再小。在我们茫然注视时,她移步去了一个我们谁都不愿跟去的地方。露丝·梅回到那狭窄的通道里,置身于这稍纵即逝的光亮与我们也必将前去的、光亮以外的一切——那漫长的等待——之间。在余下的时间她都将等待,正如她出生之前经历的时间一样漫长。”

“因为我没法停下来等待死亡,它就亲切地停下来等我。又或者至少会在经过时稍作停顿,张开天蓝色的嘴巴,猛地一击,却击偏了。一道无法击打两次的闪电,一次从那可憎的光速里学到的教训。它咬向光亮,咬向露丝,它是真理,是天蓝色的预感,当它来临时,我们终于发觉自己有多宝贵。它来了,草地上那伸长的阴影。”

小说中如这般悲伤而魅惑的段落还很多,这一小节尤其耀眼。艾达和露丝·梅是同胞姐妹,她们还有两个姐姐:蕾切尔、利娅。雷切尔最大,露丝·梅最小,中间利娅和艾达是双胞胎。利娅活泼,艾达沉默不言。芭芭拉用这一家六口人中的五位女性的视角展开叙述,艾达被家人认为脑袋有问题,她这“有问题”的视角就是非常人的视角。

艾达不言语,却是最深沉的旁观者。她的表述中,经常突出《圣经》里关于罪和恶的话语,且是倒着读。艾达的视角是内心的、审视的视角。

艾达喜欢倒着言说罪恶语句,很明显,她是在强调罪恶。她观看妹妹露丝·梅的死亡也是倒着来,把死亡和出生相对接、对等,也就让死亡变得醒目。而露丝·梅的死亡的确是这部小说的最高点。露丝·梅死亡之前,这一家五个女性都因为一味听从父亲普莱斯牧师的安排,经受着各种不必要的艰难、屈辱。露丝·梅的死就是遵从普莱斯的一个最严重后果。露丝·梅死亡之后,普莱斯的妻子奥利安娜开始了反抗,不畏艰难地带着三个女儿逃离。她们既是逃离普莱斯牧师一心要献身的非洲蛮地,更是逃离作为男性、丈夫、父亲、宗教守护人的普莱斯。

这些全是女性视角叙述,把丈夫、父亲塑造为专制、罪恶角色的小说,很容易被解读为女性、女权主义写作,这样理解也不无道理。但是,《毒木圣经》的意义远超反抗男权这一直接而简单的主题概括。如果我们敏感于芭芭拉取的题目“毒木圣经”,关注了小说的圣经叙事结构,去理解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圣经》语段,就能够感受到,小说要诉诸的,不止是女性反抗男性,更是讲述文明的罪孽。

普莱斯专断独行,把自己要为宗教献身的热情强加给家人,携着家人到非洲“蛮荒”部落传教,生活艰难不说,这更是一种生命冒险。另外,普莱斯对非洲地方部落的文化、信仰持完全否定的态度,他无法进入非洲土著人的精神世界,无法融入当地生活,他的传教是失败的。在失败中,普莱斯愈走愈偏激,对上帝的信仰逐渐演变成为对家人、对他人的漠然。因为一种自己所坚信的宗教的义,普莱斯教条地遵循着、煎熬着、牺牲着,最后也被部落人烧死在“主子塔”上。

对于父亲普莱斯,长大后的女儿们有着清晰的论断。蕾切尔说:“他那么盛气凌人,满以为自己能拯救那些孩子,可他除了失去自己的孩子之外,还干了什么?”艾达说:“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生出来的,他坚信自己不讲其他,只讲真理,而他每时每刻写下的,是一部毒木圣经。”利娅说:“他就是一本固步自封的历史书。”

利娅还直言:“耶稣就是毒木。”因为有普莱斯这样的父亲,耶稣的形象也被玷污、被误解。小说最后,艾达反观自己的生命历程时,对“误解”有深刻的理解:“误作真理的幻想乃是我们脚下的铺路石,它们就是我们所谓的文明。”这是指她父亲普莱斯,也是指西方文明侵入非洲文明的历史事实。

《毒木圣经》还被誉为书写20世纪非洲、刚果的史诗作品。莱普斯一家人的遭遇只是小说的表面,背后是刚果民族、国家的沧桑历史。西方国家对非洲的殖民,就类似于普莱斯牧师的传教,生硬而充满误读。西方为非洲带去的,是扭曲的上帝,以及血腥的交易。他们在非洲埋下的不是有上帝的圣经,而是“毒木圣经”。“毒木”生根发芽之后,这块土地上革命与战争反反复复,暴力、屠杀成为日常。

西方帝国对非洲的侵害、殖民,何尝不是戴着文明的帽子、打着真理的旗号?正如普莱斯坚信自己的事业崇高一样,当初的殖民者也相信自己信仰的是真理。真理成为铺路石,于是有了非洲几个世纪的受难史。这受难史,如今也普遍被叙述为文明进程史。如此反讽,芭芭拉用小说让我们更深层次地理解了埋伏在文明背后的罪与恶。

把人性缝合进历史洪流,芭芭拉用一家人的遭遇叙述出了一个民族的历史,用一个专制父亲的形象透视了文明的本质。但是,如果小说仅限于表达这种鲜明的后殖民主义态度,那它也并不新鲜。我们还需要提及小说中母亲视角的叙述以及“树之眼”叙述,这是让反抗叙述超越怨恨情绪的重要存在。

母亲奥利安娜的视角有大地般的胸怀,“树之眼”是自然世界对人性世界的观看。奥利安娜讲述丈夫的经历,为我们理解普莱斯多了一个内在的维度。普莱斯是可憎的,但也是可怜可悲悯的,他也是历史的受害者,从战场上归来后,内心阴影让他走向了信仰的极端。奥利安娜也在感受着非洲土地的荒芜、体会着刚果地带民众的苦难,当然也要为喂饱和保护四个女儿含辛茹苦。她看着自己丈夫那近乎献祭的徒劳宣教,纵然无法理解,却也无声地扶持着。

“不光是我,还有以各种方式撒播的罪行。”奥利安娜一开始就这样告诉我们。露丝·梅死后,她逃离了丈夫,与非洲分道扬镳。后来艾达告诉她普莱斯被烧死,奥利安娜已不在乎。她告诉艾达,回到美国后,没有人询问她的丈夫与女儿露丝·梅。人们似乎以为,询问就是对她离开丈夫、不再服侍上帝进行指责。“父亲的罪不会被讨论。事情就是这样。”奥利安娜明白普莱斯的罪,也清楚自己曾是同谋,更清楚没有人会去认知这种罪。

但其实,所有的罪都记录在“案”。作为自然,作为一切,包括作为成为魂魄的露丝·梅的“树之眼”,或者叫“蒙图”。它目睹着一切,记录着一切。它直言:“是的,你们全都是那场杀伐的共谋。”但最后,蒙图以儿女、以大地的口吻说:

“母亲,你仍然可以一如既往,但要宽恕,要宽恕并永远给予,只要我们活着。我宽恕你,母亲。我会使父亲的心转向女儿,儿女的心转向父亲。咬啮着你骨头的乃是你自己的牙齿,饥饿是你的,宽恕也是你的。父亲们的罪附着于你,附着于森林,甚至附着于那些铐着铁镣的人,而你站在这儿,记下了他们的歌曲。听。让你肩头的重荷滑落,继续向前。你生怕自己会忘却,但你永远不会。你将宽恕,你将牢记。想想那藤蔓,从那一小块四方形的土地向外卷曲蔓延,那里曾经是我的心。那才是你需要的标记。放下吧。继续向前,走入光亮之中。”

“我父的罪并非无足轻重,但我们仍继续前行。”艾达这里的“父”,是世俗意义上的父,也是宗教意义上的父。“父”的罪并非无足轻重,但“父”的罪附着于每一个人身上,附着于每一片森林里。每个人都是罪人,但我们仍需前行:要宽恕,要牢记,要走入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