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01航班，目标：九寨
来源：北京日报 | 李迪 2017年09月12日08:40
祥鹏航班上看到的九寨沟。
机长陈涛
人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2017年8月8日，原本是人们心中吉庆的日子。藏族歌手容中尔甲的歌声动人心弦，翡翠般的火花海星光闪烁，因拍摄电视剧《西游记》而享有盛名的诺日朗瀑布游客如织，景区演艺中心的舞台上正还原着汶川地震的惊心动魄，突然，天幕上房倒屋塌变成剧场外地动山摇！
地震当真来了！ 21时19分46秒，7级地震让九寨沟瞬间崩溃。
25人遇难，525人受伤，73671间房屋损毁。遇难者大都是慕名而来的旅游者。余震不断，游客惊慌失措——我们要回家！可是，路在哪里？车在哪里？飞机又在哪里？
737正在待命
看不见跑道，飞机就不能降落。灾情再急，豁出去“盲降”，那也是有严格要求的，云层至少要高于跑道400米。低于这个高度，飞机就真“盲”了。
飞机在成都双流机场。这是一架波音737客机。
雪白的机身上，“祥鹏”两个金黄色的篆字，像一方印章，醒目地彰显着中华文化底蕴。一条红黄相间的彩虹飘带，自机首翻卷喷涂至机尾，沿垂直尾翼飘散开去。
祥鹏航空总部在昆明，分公司在成都。每天上午，有两个航班从这里飞往九寨。首班9601，起飞时间7：25。全天飞九寨的航班，一共只有五个。祥鹏占了两个。
此刻，这架原定明早起飞的737正静静地准备过夜。
分公司总经理王业权饭后散步，刚摸出烟，突然感到脚下一阵晃动，紧跟着，手机响了——权总，九寨沟地震了！
啊？！他手抖了一下，随即把烟掐碎。准备救人！
王业权虽说是个“80后”，却是祥鹏的“老人儿”，最懂得祥鹏的脾气，险情来了没说的，上！
远的不讲，三年前，也是8月，云南鲁甸突发6.5级地震，祥鹏立即开通临时航线，从西安、成都、三亚向灾区免费运送救援人员和上百吨急需物资。当时参与救援的梁薇莎、顾一航，至今回忆起来还直咂嘴：“买买三！硬是能组多少组多少，货舱组满了，就往客舱里组。每个座位上都摆个大箱箱，用绳子捆牢！”
组，就是塞。云南话。
买买三！不是买买买。也是云南话，很惊讶很夸张的语气词。说的时候常配以生动的表情包。
此刻，得知九寨沟突发地震，王业权火烧眉毛，一口气打出好几个电话——
向西南航空管理局报告：祥鹏随时准备飞往救灾一线；向昆明总部AOC运行中心报告：双流机场有一架737正在待命；向九寨机场询问：空域如何？跑道如何？塔台回答：空域没问题！跑道没问题！可以飞！
太好啦！
挂掉电话，又抓起脑壳——
可以飞！谁来飞？
九寨机场，原名九黄机场。海拔3000多米，与迪庆、泸沽湖、拉萨机场同称为“高高原机场”。山高坡陡，险象环生。起飞降落，步步惊心。特别是降落，只能顺风向北落，风向一变就要命，弄不好直接撞山。没辙，只能返航。转一圈儿回来再看，还是不能落！不但不能落，再想飞起来都悬！
“九黄九黄，十飞九黄。”多家公司闻风丧胆，不开这条航线。
九寨本来就难飞，王业权担心的还有一层——地震云。
经历鲁甸和汶川地震，王业权见识了地震云的恐怖。夹雷带雨不说，要命的是，连天成片的云团，突然从空中压下来，压得很低很低，棉花山似的，直逼跑道。白云压道道欲摧。看不见跑道，飞机就不能降落。灾情再急，豁出去“盲降”，那也是有严格要求的，云层至少要高于跑道400米。低于这个高度，飞机就真“盲”了，一头扎下去，后果不敢想！
王业权再次接通九寨机场。
塔台回答：目前云层很低，距地面约两百米。
王业权心里一沉。此次救援责任重大。游客好不容易逃出来，就指望跟我们回家呢！机长必须是高手！
派谁去？
王业权自问自答：没别人，他！
昆明总部会批准吗？
谁来飞？
老员工一瞪眼，连陈机长都不知道？他以前在部队是开战斗机的！
云南，昆明。天高，风疾。
地震消息秒杀风速，祥鹏员工秒杀风速。
没有通知，没有命令，更没有喇叭广播，瞬间奔向各自岗位：下班的，休假的，生病的，探亲的，空勤的，地勤的……
整装待发的祥鹏人，急切地向九楼张望——祥鹏航空总部办公大楼第九层，是AOC运行中心，祥鹏的心脏和大脑。
大厅中央，凌空高悬的运行监控显示屏上，清晰地显示着年轻的祥鹏公司的几十个航班，在国内外112条航线上的运行状态。
显示屏下方是辐射状的联合办公区。以AOC值班经理的圆形工台为中心，向四周构建了两层工台，环绕中心，组成一个开放式三层办公空间。越接近中心的位置，越是关键岗位。飞行、乘务、工程、地服、签派、气象等各部门按位入座，各司其责。运行中碰到的所有问题都在这里集中处理，高效的决策也从这里发出。在这个自由又和谐、分工又互助的空间，AOC值班经理可随时对接各部门，各部门也可面对面交流。
集思广益，都是主人。令行禁止，一竿到底。
此时，此刻，震情刷爆朋友圈，AOC运行中心灯明火亮，人进人出。少了轻松，多了焦虑。
当班的，不当班的，分管的，不分管的，甚至从外地赶来办事的。没人召集，没人打听，全来了，全到了！全说上了，全管上了！
杨浪、古英平、孟楠等领导聚集在圆形工台；周鹏飞、周芸等一众部门经理让联合办公区座无虚席。
还有更多的员工自发从家里陆续赶来，站着，蹲着，听着，等着。
这是一个才满10岁的年轻的航空公司，除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被称为“浪爷”的杨浪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从上到下，一水儿的“80后”、“90后”！
AOC运行中心当日值班经理孟楠，带领大家有条不紊地完成着一道道应急程序，一次次向主管部门汇报进展、请求任务。
“我们时刻准备着！”这是在场的每个祥鹏人手机里都有的一句话。大家盼望上级赶快下任务，盼望祥鹏赶快飞灾区。
如果任务下来了，谁先飞？
运行中心异口同声——陈涛！
跟王业权想的一样。
有个新员工问，陈涛是谁？
老员工一瞪眼，连陈机长都不知道？他以前在部队是开战斗机的！
话音没落，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一条汉子冲进来：“我来啦！”
看他圆领背心大裤衩，一屋子西装革履都笑了。
新员工立刻点赞：“涛哥真酷！”
涛哥是谁
在靓丽的空姐的引领下，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中，这对新人相扶着，来到机舱前排，通红着小脸儿，连连对大家鞠躬。
冲进大厅的不是涛哥。谁呀？乘务队经理陈家梁！
家梁，家梁，一家栋梁，一队之长。
这陕西帅哥，一米八的个儿，一根葱的条儿，穿衣戴帽从来明星范儿。
今天这是咋地啦？
“嗨，别提啦！正赶上培训新学员，哪儿不得搁把手？一整天忙得脚打屁股蛋儿，好不容易下班回家了，路上堵得差点儿没疯。进家冲个澡，才穿上背心裤衩就迷糊了。睡半截儿突然诈尸，爬起来就找手机。一看，没电啦！刚插上，叮叮叮叮！炸了。”
一点开——哎呀妈！九寨沟地震了！7级！这可坏了！
乘务队有700多乘务员。蓝婷、王滔、王耀丽……好几十个都在成都，都飞九寨！他们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乘客在哪里？乘客怎么样？
他真疯了，什么也不顾了，爬起来开车就跑，像躲地震！
“喂喂，昆明没地震！”
“我知道！”
陈家梁一来祥鹏就干乘务。客舱是他家，乘客是亲人，乘务员是弟弟妹妹。起飞，亲人离家。降落，亲人回家。
有一年冬天，他带班飞哈尔滨到郑州。大雪。头天的航班延误到第二天晚上才动。疲惫的乘客很愤怒，没鼻子没脸。陈家梁挺身挡在乘务员最前面，好像雪是他下的。一对男女更是金刚怒目，上来就说要投诉，要砸他饭碗。家梁的笑脸儿一点儿没变，合不拢的嘴就像个碗。他轻言细语一打听，原来这是一对新婚恋人，刚在男方哈尔滨家办完婚礼，准备回女方家接着办。女方家不在郑州在驻马店，下了飞机还要赶汽车。日子安排得好好的，婚宴就定在当天。来吃请的乡亲一大早就聚到了饭店，没成想天黑透了，请客的还没登机！你说这小两口儿上了飞机能不吃人吗？
得，先道声对不起，“你们消消气。”
飞机起飞后，陈家梁把帘子拉开，给乘客们深鞠一躬：“大家晚上好！大家辛苦了！因为雪大航班延误了，真对不起！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体谅！”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现在，让我们忘记候机的烦恼候机的恨，我要为大家请出一对新人！这对新人，本来要回家办婚礼，结果被航班延误了。现在，让我们在机上为他们办一个温馨的婚礼，分享他们的快乐，祝愿他们幸福！”
听陈家梁这样一说，本来怨声满满的机舱一下子安静了。
这时，按照家梁事先安排的，两个空姐款款而行，来到原本金刚怒目的小两口儿面前，燕语莺声：有请新人，起立前行。
就在这时，机舱里爆发出惊天的掌声，啪啪啪！啪啪啪！在靓丽的空姐的引领下，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中，这对新人相扶着，来到机舱前排，通红着小脸儿，连连对大家鞠躬。
这时，陈家梁走过来：“我亲爱的乘客们，大雪无情人有情，大家相会都是情。今天，这对新人的喜事来得太突然，原谅我们没有准备，没有蛋糕，但是——”
他举起两个苹果，红红的，圆圆的，大大的。
“——但是，我们有两个大苹果！这两个苹果本来要餐后切分的。现在，让我代表机组全体成员送给这对新人，祝他们红红火火，平平安安，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话音未落，掌声再起。一对新人，哭成了泪人。
这就是陈家梁，干乘务的陈家梁，把乘客当亲人把乘务员当弟弟妹妹的陈家梁。
这样的陈家梁，这样的陕西汉子，猛然得知九寨沟发生了7级地震，他能不疯吗？
他开车一路赶到总部，不顾一切推开九楼的大门——啊！一屋子灯光，一屋子人！
他的一颗心，顿时落了地。
他的大裤衩，从此被牢记。
值班经理孟楠说：“家梁，你来得正好，任务一旦下来，就看你们乘务的了。”
陈家梁问：“谁飞？”
“你说呢？”
“陈涛！”
征服“高高原机场”
全世界只有四个4000米以上的机场，都在中国，最高的是稻城。陈涛的梦想，是在有生之年，飞上世界最高的稻城机场。
陈涛的手机响了——
“我爱祖国的蓝天……”
这铃声是他的最爱。
电话是王业权打来的。他原本要通知陈涛按运行中心指令马上去机场待命，可是，电话一接通，他就后悔了。
陈涛还用通知吗？！就他这四川广汉的辣椒脾气！
果然，不等王业权开口，陈涛就报告——
“9601航班机组全体成员已入驻机场，我是责任机长。随时待命起飞！”
陈涛就是陈涛，在空军航空兵驾驶战斗机的经历，让他永远像一架冲锋在前的战斗机。
2006年2月26日，祥鹏航空首航，他就是第一任机长。至今已飞行近两万小时。
祥鹏立足云南，条条航线惊险。大理、丽江、版纳、思茅、保山、沧源，所有航线的第一次飞行，陈涛都坐在机长的席位。特别是开通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高高原机场”，除了他没别人。
迪庆机场是祥鹏进入的第一个“高高原机场”。民航局的测评标准是飞8个起落。陈涛一口气起落20多个，惊得考官大嘴咧成瓢，当场签字。紧跟着，陈涛又带领祥鹏向下一个“高高原机场”发起冲锋，一举拿下泸沽湖、九寨、拉萨，业界一片惊呼。站在高高的布达拉，看巍峨耸立乱云飞渡，心存高远的陈涛并没有居功止步，又带领祥鹏向4000米以上的康定和阿里发动总攻，大获全胜。
全世界只有四个4000米以上的机场，都在中国。另外两个是稻城和昌都。其中，最难飞的是康定与阿里，最高的是稻城。
陈涛的梦想，是在有生之年，飞上世界最高的稻城机场，飞上飞行员的珠穆朗玛峰。
稻城机场不在云南，在四川。四川，有他征服过的九寨机场。
九寨机场，有太多太多的难忘！最吓人的是原地挑头的旋风。飞机拉平了正准备接地，突然一阵旋风把飞机旋得原地挑了头，一个把控不住就会撞山！然而，风乱心不乱，陈涛征服了它。
但是，现在，陈涛的心乱了。地震如巨石砸碎了他的心。
他冲出家门，召集机组人员，第一时间入驻了机场。他要飞九寨，他要救灾民。
他知道祥鹏能飞九寨的现在已不止他一个，他手把手带出来的飞行员已数不清。但是，他坚信，他肯定，AOC运行中心一定会让他飞。
他带领机组人员入驻机场等待指令，想不到这一等，就等到天亮。
这一夜，三万多游客被困深山，两千多次余震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这一夜，全中国都不安。
9个也飞！
本架飞机可以坐137位乘客，我们等！不管是不是祥鹏的乘客，我们都等！人不等齐，我不飞！
不安的一夜过去了。起飞的指令在第二天下午1点多才发出。
为什么指令发出得这样晚？为什么不知道9601每分每秒都在受熬煎？
一大早，陈涛就带领蓝婷、王耀丽、王滔等机组全体成员签到完毕，准备进场。原定7：25从成都飞九寨的9601航班，因为地震，没有一个旅客前往。按理说，地震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航空公司可以依法停飞或取消航班。
但是，祥鹏决定：只要能飞，一切照常。即便一个乘客也没有，空飞也要飞。
不计成本，人命关天！
成都飞九寨没有乘客，九寨回成都乘客无数。他们在等待，他们很痛苦，他们在余震中惊恐无助。
所以，一大早，陈涛就带领机组按正点起飞时间前来签到。
7：25，起飞时间到了。空管突然传来紧急通知：军方救援飞机要占用航道。再有，因为道路塌方，还没有乘客赶到九寨机场。9601航班推迟起飞！
得，再急也没用。只能等。
等等等，等干了眼，等潮了心。
下午1点多，好消息突然传来：九寨机场跑来乘客了！
多少个？
9个！
9个也飞！
指令从祥鹏总部AOC果断发出，起飞！
刹那间，9601冲上云霄。
直到这时，陈涛还没想到，此行九寨“高高原”，可以说圆了他要飞得更高的梦，让他攀上了几十年飞行生涯从未达到的珠穆朗玛峰！
13：50，飞机在余震的旋风乱云中成功降落。逃出灾区的乘客已经多达60人。
陈涛抹抹脸上的汗，太好了！空机不用打扫卫生，赶快登机，马上返航。
可是，可是——
半小时过去了，机舱里没动静！
一小时过去了，机舱里没动静！
两小时过去了，机舱里还是没动静！
“怎么回事？！”陈涛发火了。
空姐蓝婷轻声说：“没有人登机。”
“为什么？”
“他们说，等等，再等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还有，还有好多人……”
陈涛的眼泪唰的冲出来。飞了几十年，这是头一回。
本架飞机可以坐137位乘客，我们等！不管是不是祥鹏的乘客，我们都等！人不等齐，我不飞！
听到机长的回答，候机厅响起一片掌声。紧跟着，又是一片哭声……
陈涛双手捂脸，任泪水横流。
三小时过后，137个座位全部坐满。
空姐王耀丽深鞠一躬：“亲人们，祥鹏本次航班机组全体成员，护送您们回家！”
轰的一声，大鹏展翅！
此刻，候机厅里赶来更多的游客：“哎呀！飞机飞了，我们怎么办？”
在柜台负责票务的重庆妹子巫雪梅说：“大家都别急，陈涛机长说了，他还要飞回来接你们。”
“真的？！”
当晚，陈涛再次坐进驾驶舱。目标：九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