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子影:接近精神的高地 ——长篇纪实文学《试飞英雄》创作谈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张子影  2017年08月24日09:07

我在当天傍晚来到失事点。

现场还在处理,四周拉着警戒线,烟尘尚在,透过无数沉痛奔跑的腿脚,我看到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焦土,中间还有个黑色的大坑,像一只孤独忧伤的巨眼,注视着天空。那一天的夕阳极好,巨大的金红色的光芒,红得像要滴血,脚下的大片黑色带着烧焦的味道。一些声音穿过,呜咽如泣,残骸、碎片四散,有些深深地陷入焦土中,与泥土、石块和熔化的金属碎片凝固在一起。那一刻我还是不能相信,那位四个月前被我称为“三级跳”的试飞员已经不在了——彼时他三步两步跃上十数级台阶,站在我面前,灿烂地笑着说:作家姐姐,你也采采我呗!我翻翻采访提纲说:没有你啊!

因为保密性的要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采访提纲都需要提前审查,通常人员名单及内容都由所在单位提供。但那天我们还是聊了聊工作之外的事情,我们好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交谈,他给我讲他的成长故事,他在家乡的父母亲,给我看他放在钱包里的年轻妻子美丽的照片——是真正的纸版照片,不是手机里的图像。那是晚饭后的黄昏,我们一起走在营院的小路上,经过他们的训练场,有一个小沙坑。他突然说,我以前想当运动员的,在学校的时候跳远三级跳全校第一,不过这个沙坑太小了。好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他立刻跑到沙坑尽头,简单助跑,起跳,双足轮流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跃起,真的一下就跳到了沙坑的外头。那一天的夕阳极好,有巨大的金红色的光芒,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红润明亮。因为按规定他的名字不能公开,所以从那天起,我给漂亮生动的他起了个外号叫“三级跳”。他欣欣然接受了。

如今,他灿烂的笑容连同他年轻矫健的身姿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他就消失在这片焦土中。数月后,当我再一次来到那块田间时,焦土犹在,大坑的中间却奇异地长出一大丛碧草,碧绿碧绿,高至膝下,风吹过,轻摇曼舞,仿佛随时会起跳弹跃,我在那丛浸透了战友血肉的碧草旁跪下,伏下身来,以头触地,放声痛哭。

那天回来后,我把他的名字和关于他的故事补充记录在我的采访本上。像这样的采访本,我有四大本。

《试飞英雄》写作时间不到三年,但是我跟踪我的主人公们,前后长达十六年。

在许多人的眼里,战争已经远矣,刀光剑影及硝烟呐喊,不过是一段段渐渐逝去的往事,如黑白的底片,有显影,但已褪色。和平日久,今天的军事题材作品,除了追忆与怀念,除了回顾与总结,如何完成对那久已远去的英雄情怀的召回与唤起?那些铁血忠诚与无私奉献是否远离?那些倾情追索与彻底牺牲是否仍续?

我的《试飞英雄》希望给出一些回答。

任何一种航空器从设计到成熟都离不开试飞。

试飞员队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工作性质特殊,任务艰巨却行踪神秘,出生入死却鲜为人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采访记录工作被限制进行或者无疾而终。而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投身这个职业直到退休离开,一直默默无闻,还有一些人,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航空的功能,不仅仅是实现了飞翔的梦想,更使人类这个之前总是贴临地面垂首行走的种群抬起头来,将思想的目光、欲望的追逐一同放射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由此无限延展了人类文化文明与科技文明的外延。在带来技术的映象与参照、经济的交流与融合的同时,也蕴含着政治的抗衡与角力和国防军事的相持与较量。对于风云频仍的地球人来说,和平从来就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它需要无数阵列的大国利器作为丰富内涵和强大背景。

中国空军试飞员承担了我国航空武器装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试飞任务。从某种程度上说,试飞员的高度,界定着一个国家国防工业乃至国家航空工业的高度,中国空军试飞员的高度,是中国军人的高度,也是中国居于世界的高度。

蓝天探险的试飞是世界公认的极富冒险性的职业,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一种新型战机的飞天之路,就是一条试飞“血路”。万米高空,万千风云,生死攸关,只在弹指,机会稍纵即逝,每一毫秒都是直达终极的考验,考量一个人的水平、智慧、品质,更考量意志、操守和忠诚。是与非、舍与取,只在瞬间的抉择。因着这种特别又特殊的职业特点和要求,试飞员被称为“和平时期离死亡最近的人”。

第一次约定的采访他就迟到了。明明看见他的飞机落了地,等了十分钟都还没有见到人。对钟摆一样准时的试飞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部队长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采访要推迟,因为“他的儿子丢了”。

进入型号工程几年了,因为严格保密的要求,他与家人聚少离多。妻子最后问他的话是:“要我还是要飞行?”他沉默了很久,说:“把儿子留下。”

妻子哭着走了。

儿子太小,机场附近没有幼儿园,他把小人带到机场,丢在休息室里,可小家伙鬼机灵,腿脚又很利 索,每次飞行落地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寻找儿子。

那一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在草地里大步走着,一手提着头盔,另一只胳膊下挟着儿子。小家伙小脸儿晒得通红,还在闭着眼睛酣睡,两只手臂和两条小腿,在他的腰下一甩一甩。夕阳跟在他的身后,他挟着孩子大步行走的身影,孤单却倔强。

那时候城市还没有这么膨胀,我住在城市的最西边,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往外是一望无际、碧绿广阔的农田,试飞部队机场的外跑道笔直穿过这片碧绿。飞机发动机一响,我家院子的铁栅栏门就跟着响起来,隔壁人家的大狗立刻收了平时的狗仗人势,跑到窝里蜷卧下来,把头埋进盘起的双腿里,看着十分解气。那一年,我的女儿两岁,我每天下班,制服都来不及换就飞奔往家赶,摇篮车里她粉嫩的小脸、咿呀着伸向我的胖乎乎的小手,是我眼中全部的世界。

我在机场的跑道边上长大。四十年前,我的父亲曾在上面无数次地起飞降落,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的僚机,因为机电故障数秒之内在他的机侧坠地,那冲天的大火多少年来一直刺痛父亲的眼睛。我在一个月前才参加了这位僚机叔叔的婚礼,那个芳香美丽的新娘穿着织锦缎的裙子,还特别在我的手心里放下好几粒来自上海的真正的大白兔奶糖。那个大雨之夜,这个女人像一张苍白的纸片倒在我母亲怀里的时候,我却闻到了那浓浓的甜蜜奶糖香。其实父亲的伤痛同样很重,虽然一脚油门就可以抵达,但父亲最终还是没能与祖父做最后的告别。

二十年后,还是这条跑道,我的两位试飞员战友,为了挽救型号飞机放弃逃生,羽化而去。他们留下的两只压瘪的头盔,至今还静静地躺在荣誉室的玻璃柜里。一种型号装备的成功,伴随着一代甚至几代人白发与鲜血的付出。书稿第三次修改完成后,我又去那个机场,俊鸟飞离,英雄远去,跑道上当初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早已荡然无存。但跑道还在,它见证了一代代航空人的成长和牺牲。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机场,或者在基地的某处,我与他们相遇,再匆匆交错,每一次分手道别时,我一定会说:“保重!”

他们会笑笑说,谢啦!

然后我会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他们的步子很大,永远健步而行,并且,从不会回头再二度挥手,只留给我潇洒而生动的背影。

没有什么高谈阔论豪言壮语,没有更多撕心裂肺缠绵悱恻,他们的战斗,生活,一直这样继续,年复一年。他们中的许多人,直到离开,离去,依然不为人知。

在长达数年的时光里,我常常翻阅我的采访本。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身影在我面前渐次出现,有的频频再现,更多的是一晃而过,他们行动敏捷身姿矫健,永远健步而行,他们目视天空、目视前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们毁身纾难、舍生取义,是对责任、使命的看重,更是对精神、信仰的坚守。与其说我是记录试飞队伍的历史,不如说是在感受一代又一代试飞人的心跳。我把一天一天的写作,视作一步一步的努力,共渡他们丰富充沛的情感世界,同仰他们勇敢无畏的信仰图腾,接近他们牺牲与奉献的精神高地。我相信只要初心尚在,这个时代仍然需要胸怀精神、勇于担当的大义者。

于是,我以我的文字,连缀起那些金子般闪光的碎片,尽量真实地保留、还原这群小众人物的历史片断,有关这些年轻生命的感性内容,那些具体细微的战斗与生活的细节,他们会在我的文字中重生,并且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