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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彭栋栋组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彭栋栋  2017年08月16日12:36

十二月

 

十二月

像极了一个人的心事

绵密而深邃

 

二层平台上

握刹把的手

匍匐着虔诚的皱纹

 

在这样的夜晚

镰似的月亮

把乡愁

割得越来越瘦

 

嘘!

看看

在泥浆中泡大的身影

怎样走向苍茫的大地

和小小的一生一世

 

渤海湾弯

 

(一)

我看见蓝天披着白云挂在那里

我看见野草偎着小站匍在那里

我看见黑狗牵着冬天站在那里

我看见芦苇裹着冻风和他厮守半生

(二)

干完最后一道工序

老刘和小张在抽烟

天空下九月的黄昏

滩涂辽阔

旧事尘封

他俩像两只静静的鸬鹚

 

减法

三十五年,减去马西楼

减去淮河边的小镇,减去12岁的下午

减去燕山南麓,渤海岸边

在漫漫滩涂采油,减去青春、风寒、碱蓬草

回到胎盘,躺在茅草屋顶的是黄昏

生民安息,牛羊归圈

 

石油,石油

 

在国人的眼里是财主

在世界的眼里是狼烟

在我的眼里是漫长的一生风寒

我和它隔着本草纲目

 

三种称谓

 

风:油鬼子

雅:采油工

颂:大国工匠

 

 

荒原里的芦花比人孤独

荒原里的人比井硬朗

荒原里的井是大地的伤口

 

愿望

 

一生的愿望

是把黑色的石油变成红色的血液

人和工业成为近亲

 

中和

 

身上的酸气

脚下的盐碱地

10年了

无法中和

 

归乡

 

把一条小路

走成千里归乡

左一脚

十年

右一脚

十年

 

荒原书

(一)

一片苍茫的时候

把一生交给了荒原

不带简历和归期

应该有薄霜

想起了往事

随手用创可贴

轻轻盖上

错和错过

是我和芦苇的区别

也是人与人的

碱蓬草长高了

就能托起月亮

我长高了

就能托起天堂

 

(二)

酸辣土豆丝

糖醋里脊

苦瓜鸡蛋

端起酒杯

铁,在慢慢地生锈

老王

谨小慎微的秒针

走在华北平原的表盘上

不识字

识世道和人心

寡言

祖国和小麦

内心的高地

荒原上

黄沙漫漫

 

(三)

一个手提灯盏的人

跟丢了路

 

铁人日记

0

这是一块命里的荒原

某年某月某日,到此报到

内心的法则,头顶的星空

我遵从

1

我出生时,共和国还未出生

路过牛群、枪炮和压迫

活着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2

出生起,我和土地签订了长期契约

深深行走的是河流

3

地球留下了一个个烟囱

倒置起来是我

我的使命

4

在这里,饥寒没有用处

《两论》

泛着谷粒的金黄

炭火的红光

5

握刹把的手,握锄头的手

是同一双手

工业史和农耕史在这里汇合

6

蚊子,静静地繁衍

芦苇荡下的湖水

它们的家

7

如果时间和空间可以交换

那我也不愿意回到

1923年10月8日

甘肃省玉门县赤金堡

8

黄土夹杂着草

草上有冰

9

来过很多人,渐渐地走了

在天安门城楼上

我看见过第一列火车外送原油的欢呼

我看见过小土包似的青冢

10

篝火,被时间熄灭

共和国记住了我

11

我的旁边是世界

 

为了爱一个国家

 

为了爱一个国家

我用草鞋丈量大地的一寸

我让铁穿肠而过

我让血管运送黑色的金子

每一个器官

都是一个站名

沿途的雪山、戈壁、朝阳 、晚霞

说不出再见

呼啸而过的是芦苇林

这些贫贱的植物

为工业带去养分和血液

留下低处的幸福

仰望星空

 

照片

 

拐过三个胡同

路经一座广场

横穿一条马路

 

菜市场人声鼎沸

地里刨出的植物朴实、清秀

和城市有着隔膜

老王查户口般的挑了四样

扔进篮子时

夕阳不远不近地跟着

家里的摆设

往事一样的陈旧

端起了第一杯酒

敬给45年前的雪

端起了第二杯酒

敬给体内的铁

端起了第三杯酒

扬了扬

洒在地上

沉默许久

眼眶终究拽不住一滴泪

对面墙上

一幅黑框白底的照片

 

八月断章

 

一幕

白色的房子蹲在旷野

吧嗒吧嗒冒烟的是屋顶

一个穿红衣服的人

正在打扫八月的落叶

 

从远处看

像一小管血渗出了大地

 

离去辞

白马芦花

银碗盛雪

最终掩埋我的

是父亲的骨灰

尘世的炎凉和深情

 

神灵

白底黑花的乳猪个小,步子快

九座青色的山头撂在身后

紧跟着

还有流云,庙宇,一双45码的大脚

阴阳先生说,赶路不要惊动路上的神灵

那一天,爷爷一脚踏空

成为神灵的一员

 

茫茫岁月

那一天,四周空寂

白色的雪粒,沙沙地砸在1937年的脸上

一条小路,丝带般地缠在山的腰上

我扶着你,像扶着茫茫岁月

岭头云,溪中牛

往事穿梭,告别,等待

我看见了我

 

一瞬

鸟鸣哗啦啦铺满了树叶,和树枝下的影子

我站在尘世之上,高山之巅

是神的孩子

相向行驶的火车向着远方

一粒时间的纽扣落在铁轨上

 

 

悲秋

针孔里的秋天

被一列白火车带走

静止而悠长的国境线

分割了

我和你

 

飞旋的秋意在降落

肉体上的炊烟和露水

每一片叶子都落在历史的脚印里

 

栀子花

一直白

白到远方

白到春风深处

白到白骨累累

 

皮影戏

锣鼓响起

唢呐清脆

岳飞登台了

老李也登台了

大宋朝

八帝徽宗年间

浑厚、高亮的唱白

他们隔着三百年的时间之河

他们有同样的呼吸、腔调、命运和意义

黄昏的大幕

在奶奶的眼睛里铺展

旁边坐着三十年前的我

 

铜纽扣

一枚生锈的铜纽扣

刻着五角星

时间的发酵下

泛着绿色的光芒

静静地隐藏

在洞穴的角落

一小块阳光

从缝隙射进来

落在尘土

和七岁的我身上

蓝天阔大

不远处的水牛

在吃着青草

一只苍蝇飞进瞳孔

也没在意

枪声和丛林里的脚印

提醒着我

70年前的那场战争

将黑夜的头颅摁进了光明

1300公里外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雄伟,壮观

缺一个名字

缺一枚铜纽扣

 

白银案

一片森林

找到一颗大树

一颗大树

找到一根树枝

一根树枝

找到一片叶子

28年了

叶子屠刀下的11个冤魂

用雪白的目光

扫了一下这个世界

 

辨认

 

有人衙门里看脸色

有人荒原里看天色

有人鱼缸里游泳

有人针尖上讨生活

有人豆腐一样善良

有人道德一样虚伪

人群中

我把自己辨认出来

 

杀羊

一个人抓住后腿

一个人抓住前腿

头贴着大地

青草苍茫的大地

眼望着蓝天

洁净如镜的蓝天

这一刻

是如此地悠然和美好

轻轻地在胸口划过一刀

手伸进腹腔

掐断大动脉血管

羊静静地

没有一丝痛苦地

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草地的血泊中

倒印着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