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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岭上鲜花开

来源: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 | 徐贵祥  2017年08月15日08:25

就像许多成功人士一样,毕伽索也遇到了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随着财富和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是个问题。

毕伽索的事业是从打工子弟小学开始的,然后中学,后来又办了几所职业大学,再回过头来办幼儿园,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民营教育体系。从报表上看到不断刷新的数字,毕伽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缺钱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钱多了这就是个问题。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想把钱花出去一部分,为故乡干街做点儿事情。

毕伽索把这个想法对妻子说了,唐多丽以她惯有的思维方式对毕伽索说了三点看法:第一,有钱就烧包,那是诗人。作为一个企业家,理性永远是成功的前提。第二,在家乡做生意,赚了是为富不仁,赔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伽索对妻子的观点向来嗤之以鼻,但是他又不得不和她商量。和她商量只是一个程序,并不指望她支持。回答唐多丽的反对,他最经常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和成功者唱对台戏,成功者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但是唐多丽还有第三,这是在毕伽索彻底忽视她的意见之后被迫说出来的——第三,不要以为你有钱了,你就是人物了,其实在干街人的眼里,你永远是一个逃兵的儿子。

唐多丽讲这话是在她动身去美国的头天晚上,这番近乎人身攻击的话语在毕伽索的心头狠狠地插了一刀。要不是她即将背井离乡去给女儿陪读,毕伽索真想给她两耳光。他忍住了。毕伽索说,老子就是要在干街烧一把钱,要让干街人仰起脑袋看看那个逃兵的儿子。

这个夜晚,毕伽索辗转反侧,唐多丽的话对他刺激很大。这么多年来,他毕伽索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干街他不能不在乎。在毕伽索的感觉里,即使他混得再体面,如果得不到干街的认可,那种体面就要大打折扣。何况,干街还有个韦梦为呢。

诚然,干街的历史并不是从韦梦为开始的,但是,只要提起干街的历史,就不能不说起韦梦为。从毕伽索记事起,韦梦为这个名字就像星星一样悬挂在他的脑海里。韦家三少爷、中学校长、红军师长、文学翻译家、北上抗日支队司令,这些互不关联的头衔莫名其妙地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曾经给少年毕伽索带来了无穷的想象。小时候他听大人说,过去的韦家三少,穿西装、喝咖啡都要用外国货,韦家良田遍布三省五县,上海、北平、安庆都有韦家的商号钱庄,号称马行千里不吃别人家的草,人走万里不住别人家的店。民国十六年,韦家遭遇了一场奇特的变故,刚从俄国留学回来的韦梦为被当地的农民绑架,韦家斥资千金赎票,至此之后家业逐年败落。后来才知道,策划绑架韦梦为的,正是韦梦为本人,他把他们家的钱财都倒腾出去买枪了,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进了西边的山区,那支队伍后来成为声名显赫的红军模范师。模范师师长韦梦为,跟士兵一样穿草鞋吃住草棚,数次抵御了国民党军和军阀的围剿,并且在根据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和英特纳尔大学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韦梦为的部队北上途中被国民党军伏击,韦梦为本人在激战中牺牲。

在干街,韦梦为的故事流传很广,他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毕伽索很早就会唱——鲜花岭上鲜花开,花开时节红军来,红军来了为平等,平等世界人是人……会唱这首歌的时候,毕伽索还不大清楚歌的含义,他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平等世界”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重要?第二个是,韦梦为那么大的家业,他为什么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直到考进师范后,毕伽索读到一本俄国小说《苦难英雄》,他才好像明白了,原来韦梦为要当英雄,韦梦为和韦梦为们,要救天下。那本书的译者,正是韦梦为。这个发现让毕伽索激动得泪花闪烁,那天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韦梦为,他也要救天下。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他当不了韦梦为,因为他那时候别说穿西装喝咖啡,这两样东西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再往上讲,他的爷爷是韦氏庄园的挑水工,而他的父亲毕启发,在参加新四军之前,也是韦家的挑水工,尽管那时候的韦氏庄园已经败落了十之八九,也仍然是干街的标志性家族。

几十年过去了,毕伽索凭借独特的眼光和智慧,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财富总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韦氏庄园。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跟韦梦为相比,韦梦为的事业天大地大,而他的事业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民营企业。他之所以把他的企业注册为梦为集团,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农历二月上旬,妻弟唐斌在电话里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前不久退休干部乔大桥回到干街,发了一通牢骚,说街道不能建在公路两边,电线不能架在房顶,还说希望部分恢复干街过去的光景,在十字街搞一个唐宋村,健全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教育和服务设施。副县长韦子玉还为这件事情到干街,要走了唐宋时期的干街图。

乔大桥,毕伽索认识,老县委书记乔如风的儿子,当过军分区司令,过去一直是干街人羡慕的对象,如今也解甲归田了。毕伽索突然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对唐斌说,啊,那个乔大桥,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带个好,问他愿不愿意到梦为集团工作,给我当工会主席。唐斌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姐夫你说什么?让乔大桥给你打工?毕伽索说,如果他愿意来,我给他开的报酬是他工资的十倍。唐斌说,姐夫你开玩笑,乔大桥,乔司令啊,给你民营企业打工,这不可能。毕伽索说,一切皆有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让磨推鬼。

当然,这话只是说说,说说就过去了,唐斌没有当真,毕伽索自己也没有当真。

就在跟妻弟通话不久,毕伽索又接到干街小老弟韦子玉的电话,说他近日要到深海市拜访自己。

韦子玉是受县政府委派,专程到深海招商引资的。县里决定在干街兴建文化街,需要钱。韦子玉首站拜访毕伽索,足见毕伽索在干街商人中的地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几天,说不完的乡情喝不完的酒,行则同车,卧则邻榻。有一回,两个人醉了之后,又带上一瓶酒到房间喝醒酒,果然越喝越清醒。毕伽索说,我总觉得,咱们的干街就是一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很风光的。

韦子玉醉眼蒙眬,扯过自己的皮包,找出一张复制的图纸,在毕伽索面前摇晃,老大哥你看,这就是干街的过去,宋朝年间,设州治,文峰州。

毕伽索接过图纸,仔细端详,隐隐约约可见天穹一座尖塔刺破晨曦,一条大河由远及近,河面帆影点点,岸边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近处是一个阔大的庭院,花木葳蕤,绿荫深处,掩映灰楼一角。

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韦家大院。韦子玉斜着眼睛,在酒的氤氲中睨视毕伽索。

韦子玉是韦梦为的侄孙,韦氏庄园的传人,毕伽索感觉这个小老弟今天跟他讲干街的历史,隐隐流露出一丝优越感。毕伽索不悦地说,就是说,这就是你们家的老宅。那我们家呢,在哪里?

喏,这里。韦子玉伸出一个指头,戳在照片的一角,这里,你们毕家,在“干”字下面一横的左下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叫工农兵成衣店。

毕伽索怔怔地看着韦子玉,酒醒了大半。他回忆起来了,十字街东南角,是成衣店,他的残了一条腿的父亲毕启发是这个成衣店唯一的男性,夹杂在六七个中老年妇女中间,尽管有个技术员的头衔,实际上就是量尺寸剪布。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回放学从成衣店门口过,韦子玉的二哥韦二毛喊了一声,看,毕得宝的爹——那当口,毕伽索的名字还叫毕得宝——毕得宝看见他爹肩膀上搭着一溜蓝布,弯腰哈背正在一个妇女的身上上下丈量,然后一高一低地走到案子前面,拿粉笔在布上左画一道右画一道,那副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小丑。毕得宝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冲上去揪住韦二毛,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韦二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怎么打人啊!毕得宝一言不发,只是揪住韦二毛不松,后来还是毕裁缝听到动静,颠着鸡步奔出来,把毕得宝拉开,照他脸上就是一顿老拳,这才把风波平息下来。

多少年打拼在外,什么都有了,但在毕伽索的骨子里,总感觉还缺什么,毕裁缝的名号,是毕家投在他身上的第二道阴影。如今韦子玉提到工农兵成衣店,让他心里很腻味。毕伽索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提醒我,你们家书香门第,毕家血统低贱是不是?

韦子玉哈哈大笑说,大哥,你想多了,我只是回忆你们家的位置。

毕伽索冷冷地说,我们家住在西头,不住成衣店。

韦子玉说,那是我无知,我原来以为你们家就是成衣店,成衣店就是你们家。

毕伽索不吭气。韦子玉明白了,讲干街的历史可以,讲干街人的身份地位,对毕伽索来说是个敏感话题。

韦子玉坐起来说,这些年我在县里工作,同政协文史办的人打交道,把干街的历史搞得差不多。原来我们干街,有五大家族,韦、戈、乔、毕、洪,你们毕家排在第四,退回一百五十年,干街毕家也是方圆百里的望族。

毕伽索吃了一惊,问韦子玉,你说的是真的?

韦子玉揉着眼睛说,早点儿睡吧。

那天夜晚,他没有再问下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个人“前仆后继”地进入梦乡,扯着很响的呼噜,嘴角挂着向往的傻笑,很幸福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三天下午,毕伽索安排韦子玉参观他的梦为集团,然后在自己的办公室喝茶。韦子玉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了,但是他没有提乔司令回干街的事,也没有说唐宋村的事,只是把县里关于在老街兴建文化街的意向和盘托出,说完之后,就等着毕伽索拍手叫好,慷慨解囊。可是他从毕伽索的脸上没有看出惊喜,而是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毕伽索说,你们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

韦子玉说,建设啊,乡村文化建设啊!

毕伽索略微思考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哦,乡村文化建设,名目很好,可以考虑赞助,十万八万的没问题。

韦子玉怔了一下,冲口说道,毕总,就连乔司令那样拿工资的退休干部,都拿出十八万给老街买变压器,你这么大个老板,只拿十万八万的,说得过去吗?

毕伽索说,你们那个文化街,其实就是个面子工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不能把钱扔到水里,老弟你说是不是?

韦子玉说,怎么叫面子工程呢?它有文化价值,也是长远价值。再说,就从眼前看,文化街一建成,就会带动老街的综合发展,改变乡亲们的生活状态。你知道那里还有多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吗?

毕伽索说,改善群众生活是你们政府的事,我要是把这个事做了,不是夺你们的饭碗吗?

韦子玉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太不了解毕伽索了,他说,毕总你这样说我很难受,社会转型时期,问题太多,政府也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我们确实需要借助社会力量。

毕伽索一声冷笑,提高嗓门说,借助社会力量?乔大桥回去讲几句大话,你们就当真了。说好听一点儿是书呆子,说白了就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他乔大桥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对干街指手画脚?

韦子玉没想到毕伽索会发那么大的火,意识到这件事情很复杂。他曾听说,毕伽索因为父辈的原因,与乔司令有些芥蒂,看来不是空穴来风。韦子玉解释说,兴建文化街,不是乔司令的主意,而是县里的规划。乔司令只是说,街道不应该建在马路两边,街道要像街道的样子。

毕伽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为什么街道不能建在马路两边?难道建在深山老林就能提高生活质量了?

韦子玉基本上绝望了,怀着最后的希望说,那,我们的文化街,毕总到底支持不支持?

毕伽索说,我为什么要支持?我支持了,我能得到什么?

韦子玉盯着毕伽索,克制地问,毕总,你想得到什么?

毕伽索哈哈一笑说,如果你们能把我爹的像挂在文化街上,我可以拿出一个亿来。

韦子玉终于忍无可忍了,提高嗓门说,毕总,我尊重你,但是我也提醒你,文化街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是文明发展的象征。别说你拿一个亿,你就是拿出一百个亿,我也没有办法把令尊的像挂在文化街上。

毕伽索说,那不就得了嘛,我怎么会拿钱给别人捧臭脚呢?老弟,恕我直言,这件事情我不能帮忙。不过,我答应给老街赞助十万元,说话算数,明天我就让财务转账。

韦子玉没有吭气。

毕伽索顿了顿又说,这笔钱,你们得用到正处,可不能让它打水漂了……

毕伽索话还没有说完,韦子玉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毕伽索说,毕总,你那十万元钱给叫花子吧。毕总,请你记住,你也曾经是个穷人。

毕伽索也站了起来,想拦住韦子玉,老弟,你听我说完,我有我的难处……

韦子玉淡淡一笑说,那还说什么呢?没有你的钱,干街照样能过上好日子。

韦子玉说完,扬长而去。

直到韦子玉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毕伽索才反应过来,赶紧派人去追。追是追上了,但是韦子玉坚决不回来,挡也挡不住,不由分说地上了出租车。到了晚上八点钟,还是没有找到韦子玉,毕伽索估计,他已经上飞机了。

毕伽索琢磨韦子玉传递的信息,那个文化街,主体工程是名人墙。也就是说,政府更关注的是对红色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干街确实是个特殊的集镇,除了韦梦为,在二十世纪抗战时期又出了一个洪文辉,当时是梦为中学的校长,就地拉起了一支队伍,带到新四军,洪文辉担任这个团的团长,二十年后他官至淮上省省长。再往下,就数到于诚志了,于诚志抗战时期是洪文辉手下的连长,是西华山战役赫赫有名的英雄。当然,有了这几个人,又带出一批人,所以说,在干街,最不缺的就是名人,大大小小十几个,就连毕伽索的爹也是,尽管是反面的。

抽了两根烟后,毕伽索给他的中学同学、在淮上做文化生意的戈德福打了电话,让戈德福打探干街文化街的进一步情况。

没过多久,戈德福的电话就回了过来,他告诉毕伽索,这次修建干街文化街,不仅县里和市里高度重视,连省里也很重视,副省长何敏亲自勘察了地形,确定文化街的位置,在韦氏庄园旧址。据说这是整个淮上地区红色旅游战略格局的一部分。

毕伽索这才真正地后悔起来,他觉得今天下午同韦子玉的争论,确实因小失大。为什么他会那么反感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家乡建文化街,可能会把一些尘封的往事抖搂出来,这是他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第二就是因为乔大桥。当年他爹毕启发和乔大桥的爹乔如风同时跟随洪文辉参加新四军,在茅坪战斗中还相互配合打死一个鬼子,两个人一道当了排长。可是后来,在西华山战役中,他爹一念之差,当了逃兵,而乔如风则在战斗中,带领最后的三名战士诱敌深入,完成了阵地阻击任务。这以后,两个人的命运天壤之别,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乔如风是皋唐县的县委书记,而毕启发则终生蒙耻,在干街当个小裁缝,最后连话都不会说了。毕伽索记得,小时候乔大桥从县城回到干街爷爷奶奶家度暑假,穿着海魂衫,让他羡慕极了。那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逃跑的不是乔大桥的爹,或者说,为什么他的爹不是乔如风而是毕启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三十六层楼看出去,身下波光粼粼地闪烁着霓虹灯,这让毕伽索没来由地生出一阵伤感。唐多丽到美国陪女儿去了,这段时间毕伽索享受未婚待遇。直到楼道清洁工从门外闪过,他才想起晚上还没有吃饭。按了一下电铃,那边很快出现亓元的声音,毕总,我在。

他怔了一下,我在?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个时期,这个听了七年的声音常常让他感到陌生。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居然在他身边坚持了七年。七年啊,窗外的马路变窄了,树木变高了,云彩变少了,可是她还像当初进门那样,不言不语,悄无声息,除了二十五岁变成三十二岁,她简直就没有怎么变化,甚至连男朋友也没有,没有听说过她在感情方面的任何信息。她近乎吝啬地经营着她的美貌,而又近乎挥霍地使用她的才智,她用她的才智保护了她的美貌。她在干什么?难道她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圣女?

毕伽索第一次见到亓元,是接受电视采访。当时她即将新闻系硕士毕业,在电视台实习。在断续的访谈中,毕伽索先后四次注意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并看清了她胸牌上的“亓元”两个字。女孩形象端庄,眼睛里始终闪烁一丝平静的微笑,略黑的脸庞泛着健康的光泽,透着自信,看着舒服。离开电视台之前,跟送行的人打过招呼后,毕伽索向跟在后面的亓元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丫头,你过来。亓元便微笑着向前走了两步。

你这个姓怎么念?

亓,和整齐的齐同音。

几天之后,毕伽索安排副总董华民去电视台找亓元,要聘她到集团工作,暂定担任行政处副处长,年薪三十万起步。董华民当时愕然地问,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就当副处长,还年薪三十万?毕伽索说,要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只关心这个人能不能用。董华民便不再多嘴,到电视台一谈,没想到亓元并不领情,说,不去,我只想当一个记者。

董华民碰了壁,回来跟毕伽索说了,毕伽索比董华民还要吃惊,瞪着眼睛说,啊,这个世道,还有这么清高的女孩啊,再把工作做深入一点儿,查查她的背景。

不久董华民就向毕伽索报告说,查清楚了,上海人,父亲是考古学家,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

毕伽索说,我有点儿明白了,一家书呆子。

董华民第二次约见亓元,亓元一口回绝,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几句。董华民对亓元说,我们老总看中你了,你开个价,什么条件都可以。

亓元回答,只有一个条件,不去。

董华民说,你先不要挂机,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我们老总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老总真的是怜香惜玉,不,我们老总他是爱才如命……董华民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样的女孩,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电话那头十分难得地传来轻微的笑声,你们老总根本不了解我,他怎么知道我有才?

董华民说,我们老总他是个天才,他有第三只眼,他的直觉是非常厉害的。你想想,他从一个普通教师,赤手空拳到深海打天下,把学校办得大中小都有,全国各地都有,他不是天才行吗?

电话那头传来含意不明的笑声,也许是讥讽吧。

然后,董华民就把毕伽索的原则、毕伽索的信条、毕伽索艰苦创业的历程等等,说了足足十分钟。最后说,小亓,你不要马上回答我,你再考虑考虑,三天之后,不,十天之后再回话也行。

电话那头说,现在就回话,不去。

董华民后来向毕伽索大诉其苦,说这回真的见到鬼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毕伽索听了,半天没吭气,抽了一支烟后对董华民说,你说得对,算了。

那个夏天,正是集团大发展的时期,连续在中原两个市开辟了局面,一次性上马七个项目,毕伽索频繁奔波于深海和中原,忙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在毕伽索决定忘掉亓元的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亓元突然现身,找到董华民说,可以受聘。

毕伽索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董华民汇报事情的前因后果,盯着窗外的太阳看了大约半分钟,然后问,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为什么改主意了?董华民说,原因不详。毕伽索抖着亓元的求职简历,一挥手说,拒绝,请她另谋高就。

董华民的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拢。拒绝?这是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送上门来的,何必……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毕伽索一拍桌子说,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我这是饭店啊?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老子……毕伽索正说着,突然闭嘴,他看见亓元就站在门外。还是一身蓝紫色的连衣裙,眉目间已经少了许多冷漠,尽管低眉顺眼,却又不卑不亢。

毕伽索久久地打量着亓元,感觉这个女孩像她的名字一样生僻,周身似乎萦绕着一个神秘的气场,吸引你的目光,又把你的目光挡在尺寸之外。毕伽索不由自主地换了一副腔调说,好啊,承蒙亓小姐看得起,本集团欢迎。我的条件不变,说说你的条件。

亓元说,我只是来找工作,有饭吃就行了,没有条件。

亓元仍然没有接受行政处副处长的职务,也没有接受年薪三十万的待遇。亓元说,我一天班没上,就当副处长,拿那么高的年薪,不合适。

毕伽索说,好,那就从头做起吧。

那一年,亓元二十五岁。这个谜一样的女孩从行政处秘书干起,不动声色地张罗了很多事情,每个月都要给毕伽索提交一份集团内情报告,还要提交一份创新建议。

几年以后,在一次电视访谈中,毕伽索侃侃而谈,访谈结束后他才意识到,亓元到集团之后,实际上暗暗做了一件很大的事,就是改变了毕伽索的形象。每当遇到棘手的事情,毕伽索准备大发雷霆的时候,只要她在场,毕伽索挥舞在空中的手臂就会不自觉地换成一道弧线,骂人的话就会变成“不着急”或者“再商量”。她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毕伽索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风度。毕伽索有一次对亓元说,跟你在一起,我发现我越来越像一个好人了。

这七年中间,亓元和毕伽索始终保持着严格意义上的雇佣关系。两千五百多天里,他们至少有一万次面对面。她陪同他出席各种会议、聚会和谈判活动,她始终是一个得体的助手,微笑经常挂在脸上,再也不像七年前那样青涩了,说话委婉了许多。有一天亓元亲自上阵,在电视台做了一个“民营教育的难度与高度”的演讲,历数中外历史民营教育的成功范例,对于当下民营教育的种种障碍和本集团的战略以及前景展望,做了条分缕析。在屏幕上的亓元同平常的亓元判若两人,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形象气质远在节目主持人之上。加上她本来就是新闻专业的硕士,在集团工作期间,又读了在职博士,学问滋养自信,自信滋养容颜,益发显得成熟和清高。毕伽索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亓元的存在,提高了梦为集团和他本人的价值。

她是怎样变化的,为什么变化,谁也说不清楚。或者可以用毕伽索的话来解释,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十分钟后,亓元便出现在门口,工装已经换成蓝紫色的连衣裙,亭亭玉立,却又平静得像个蜡像。

毕伽索说,能陪我吃饭吗?

亓元迟疑了半秒钟,平静地说,可以,但我这段时间不能喝酒,我陪你吃西餐。

毕伽索不高兴地说,谁说你这段时间不能喝酒?

亓元说,医生,否则我脸上会长痘的。

毕伽索大手一挥说,嗨,听医生的话得吓死,你看我爹,吃大鱼大肉,喝了一辈子酒,活到八十多岁。

亓元还是站着不动。

毕伽索不耐烦了,怎么,长痘就这么重要,你有男朋友了吧?

亓元说,我们有言在先,不过问个人隐私。

毕伽索顿时觉得无趣,生硬地说,算了,我不要你陪了。又想了想,拉开抽屉,取出一摞资料,扔到老板台的对面,这是我老家一个招商引资项目,你帮我研究一下。

亓元迟疑了一下,接过资料,看看毕伽索说,我还是陪毕总吃饭吧,喝一杯也行。

毕伽索本想说算了,看看亓元的眼睛,很平静,便阴阳怪气地说,那好,谢谢你啊。

毕伽索下楼,亓元已经从地库里把车开上来了。

这天晚上,或许是受到韦子玉和乔大桥的刺激,毕伽索的情绪大起大落,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还没有拿准该用什么态度对付家乡的招商引资,但是,一个现实的项目却越来越迫切地燃烧着他。

饭后叫了代驾。毕伽索坚持让亓元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亓元没有拒绝。毕伽索的心中壮怀激烈。

毕伽索对司机说去碧水山庄的时候,亓元只是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反对。在驶向碧水山庄的途中,他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手从坐垫上面向她接近。她还是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应,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体。他把这个微小的动作理解为一种姿态,这个姿态甚至让他感觉到鼓励,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幸福时光……

就在快到高速出口的时候,亓元悄悄地把毕伽索的手向外推了推,低声说,毕总,你今天喝了不少酒,碧水山庄有人照顾你吗?

毕伽索差点儿就说出来,不是有你嘛,但是话没有出口,又咽下去了,他担心亓元会说出让他难堪的话来,毕竟还有代驾坐在前面。他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我没喝多。

亓元说,碧水山庄没有人,要不,我叫小陈过来,也好照应一下,万一夜里要喝水。

毕伽索明白了,庆幸自己没有唐突,口气很冲地说,没事,不用你管。

车子依旧按照原来的路线,但是毕伽索的计划已不是原先的计划。进了碧水山庄门口,亓元下车把毕伽索送上台阶,才反身上车,向毕伽索挥挥手,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车子拐了一个弯,驶出碧水山庄。

毕伽索没有马上开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台阶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车屁股,一股悲凉油然而生。亓元再一次拒绝了他,好在不算太难堪,没有怎么扫他的面子。

第二天上班,亓元到毕伽索办公室送文件,毕伽索为了掩饰尴尬,故意瞪着眼睛看着她,看她的步态,看她的表情。她的脸上居然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把文件夹放在他写字台上说,毕总,下周三省政协有个调研会,内容是少数民族地区发展教育意见建议,点名请您参加。

你去,这方面的情况你比我熟。毕伽索不容置疑地说。

对不起,我可能参加不成了,这是我的辞职申请。

亓元说完,从文件夹里拿出辞职报告,放在毕伽索的面前。

毕伽索嘴巴张了半天才合上,一声冷笑说,辞职?为什么?我又没有强迫你。

亓元不说话。

毕伽索愤怒地喊了一声,我不会批准的!

亓元说,批准不批准是您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我并没有同集团签订卖身契约,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毕伽索冷冷地看着亓元,亓元仍然一脸平静的微笑。毕伽索冲动地说,亓元,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意志生活。

亓元,你摸着良心想想,自从你到集团,亏待过你吗?

为什么要亏待我?我尽职尽责,从来没有给集团添乱。

可是,你对我呢?你把我当作一个老总吗?你表面上毕恭毕敬,关怀体贴,可是你的心呢?我明白了,在心里,你把我当作暴发户,你认为我小人得志,你认为我为富不仁,你认为我浅薄、嚣张、膨胀,你在跟我演戏,你在观察我、取笑我,你看不起我!

亓元的微笑收敛了,毕总,你真的这么认为?

毕伽索直视亓元,难道不是吗?

亓元沉默了片刻说,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彼此都有让人看不起的地方。但是,公正地说,和众多的成功人士相比,你的人品还不算太差。

毕伽索在暗中攥紧了拳头,啊,仅仅是人品不算太差,你就这么看我?

你知道,我的原则是,能不说假话,尽量不说假话。我在您面前,尽量说真话。

那我问你,亓元,你爱我吗?

什么?毕总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爱我吗?或者说,你爱过我吗?

亓元突然变脸,久久地凝视毕伽索,毕总,我们之间,有谈论这个话题的理由吗?

毕伽索说,当然有!你为什么到集团来,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你应该心知肚明。

亓元的脸由白变红,嘴唇哆嗦着,控制着语速说,毕总,您想错了,我到集团工作,集团给我很高的地位和待遇,这是我的能力和努力的报偿,这同爱情没有关系。我知道,在当今社会,一个集团老总和他的员工暧昧,甚至发生爱情,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可是,毕总您也要明白,即使一万个女秘书都和老板上床,但是还有万一,总会有一个人不会。请您不要轻易使用爱情这个字眼。

在毕伽索的记忆中,除了会议和访谈,亓元和他单独在一起,说这么多话,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对亓元的了解实在是太浅薄了,实在是太想当然了。这时候他意识到一个危险正像一根针落进大海一样不可挽回。他表面平静,冷汗却无声无息地从发根和脖子上流了下来,衬衣的后背很快就贴在身上。

亓元,毕伽索突然哀婉地喊了一声,亓元,也许我想错了,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可是什么还没有开始,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成为真正意义的朋友。你说呢?

亓元站着没动,肩膀轻微地晃了一下,好像有点儿动摇,最终还是笑笑说,不,毕总,请珍惜我们彼此的自尊,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毕伽索无语了,久久地看着亓元。亓元把脸稍微侧向一边。宽大的落地窗外面,城市的楼群触摸着蓝天。那正是初夏,淡淡的云絮在远处缓缓行走。毕伽索突然挺直了身体,站起来抓过亓元的辞职报告,颤抖地写上了“同意”两个字和自己的名字。

亓元提醒他说,日期。

毕伽索咬紧牙关,写下了日期。在将辞职报告还给亓元的时候,他又缩回手,打开支票夹,快速地签署了一张一百万元人民币的支票,递给亓元,泪花闪烁地说,这,这是集团对你的报答。

亓元接过支票,看了看,又把支票轻轻地放在老板台上,然后转身走了。最初的几步很慢,快到门口的时候,步伐轻盈起来,蓝紫色的连衣裙摆旋动着像一面旗帜,在毕伽索的眼前弥漫成一片紫色的氤氲。

毕伽索卸下千斤重担一般颓然缩回到老板椅里,微微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奇异的声音,隐隐约约却又实实在在,天啦,那是口哨声,是亓元。亓元的口哨是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那声音在毕伽索的办公室里、在楼道里、在毕伽索的心里,经久不息,挥之不去。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