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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衔泥到梅家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微信公众号 | 刘庆邦  2017年08月10日08:15

△图/吕桂洁

一冬无雪,柴草垛干得有些枯燥,地里的麦苗精神头儿也不高,趴在地上不愿起身。春打六九头,过了立春,老天反而下起了雪。雪像是厚积薄发,下得还不小,大雪朵子扑扑闪闪、铺天盖地,不一会儿,就给柴草垛披上了白斗篷,给麦苗盖上了厚被子。立春或雨水之后再下雪,这种现象叫反春。反了春,冻断筋。是说到了春天天不暖,还要冷上一阵子。人们愿意看到下雪,却不愿意让季节倒退,天气反春,好像害怕真的会被冻断腿筋脚筋似的。

小孩子不怕下雪,雪下得越大,小孩子的眼睛越明,越高兴。长兰的儿子才一岁多,刚学会巴着走路,还不会说话。一看见门外下雪,小家伙就拉住妈妈的手,啊啊地要往外走。长兰明知儿子小松要到雪地里去,也明知小松还不会说话,却故意问:干什么?干什么?你不会说吗?长个嘴是干啥的,嘴里的舌头是干啥的,难道光会吃奶吗?儿子嘴里是有舌头,但还没有语言,儿子还只能用他的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愿。小家伙还是啊啊叫着,把妈妈的手往门外拉。妈妈跟着儿子走到门口,大手却一下子把儿子的小手松开了,说要去你自己去吧,你到北京才好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爸梅国平。儿子像是听懂了妈妈的话,回身抱住妈妈的腿,仰脸看着妈妈,小嘴儿一撇一撇,样子是要哭。雪天气寒,儿子一哭容易喝寒风,喝了寒风容易生病。长兰可不愿意宝贝儿子生病,赶紧把儿子抱了起来,说好好,妈妈带你出去还不行吗,臭撒娇!小松还穿着开裆棉裤,屁股上还捂着尿不湿,长兰一把把小松抱起来,就摸到了尿不湿。什么尿不湿,尿多了还是湿。长兰不愿承认尿不湿,另起了一个名字叫“绵羊盖”。她把两个指头探进“绵羊盖”里摸一摸,觉出里面还是干的,又给小松戴了一顶毛线帽子,才抱着小松向院子里走去。

其实长兰自己也很喜欢下雪,大长一冬不下雪,她也认为不正常。老天爷是干什么的,就是用来下雨下雪的。要是老也不下雨下雪,还要老天爷干什么!下雪多好呀,雪花一开遍地白,天底下啥花能比得上雪花呢!长兰想唱一支关于下雪的歌,可她想不起来,只是近乎欢呼地说:噢噢,下雪喽,下雪喽!亲了一下小松的脸蛋儿,问小松:下雪好不好?小松笑了,脸向后仰了一下。小松一仰脸的工夫,已经有好几朵雪花落在小松脸上。那些雪花并没有马上化掉,像是粘在小松胖脸蛋上的雪花贴。来到院子里的小松似乎仍不满足,手指着院子的大门口,还要求到院子外边去。长兰说:你这个小孩儿可是有点野脚啊!还不会走路呢,就这么野脚,等你的脚底板子长长了,不知野脚成什么样呢!会不会野脚得跟你爸爸一样,妈妈抓都抓不着你。长兰的意思是不赞成小松野脚,但语气里却流露出些许欣赏和无可奈何,她有些管不住自己似的,不知不觉以自己的脚代替小松的脚,抱着小松向大雪飘舞的院子外边走去。长兰边走边对小松说:雪下这么大,把你变成一个雪人怎么办?你要是变成一个雪人,太阳一出,把你晒化怎么办?要是太阳把你晒化,妈妈找不到你了怎么办?要是找不到你,妈妈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呢!长兰说溜了嘴,把话说得有点儿远。话不能说得太远,太远容易吓人。长兰听见了自己的话,就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心往下一沉,眼里即刻涌满了泪水。

她赶紧把儿子抱紧,以确认儿子还在她怀里。她走到大门口的门楼子下面就不走了,门楼子的廊厦遮雪,雪落不到儿子身上,儿子就不会变成“雪人”了。

这时,住在后院的二大娘从村街上走了过来,二大娘右手打着一把黑伞,左手拿着一块白色的塑料布。长兰跟二大娘打招呼,下着这么大的雪,问二大娘干啥去?二大娘说,她在地头秧了几块红薯母子,红薯母子刚发出小红芽儿,她怕小红芽儿被冰雪冻死,用塑料布去把红薯母子盖一下。说着把手里拿着的折叠在一起的塑料布向长兰扬了一下。雪越下越大,一只喜鹊的长尾巴翘了两下,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二大娘没有马上走,站在门楼子门口跟长兰说了一会儿话。长兰的娘家和二大娘的娘家同属一个庄,都在十八里外的席赵庄。二大娘先嫁过来,长兰后嫁过来。在娘家时,长兰管二大娘叫三姑。

到了梅营,三姑的称呼就变成了二大娘。不管是三姑还是二大娘,星星跟着月亮走,侄女跟着姑姑走,她们在娘家是近门,到这里还是近门。她们的亲,是根儿上的亲,她们的缘分,是不解的缘分。二大娘前几天回了一趟席赵庄,她跟长兰说的是席赵庄的事。二大娘说的一件事,让长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又打了一个寒战,她说:等雪停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奶奶。二大娘的意见是:你回去看你奶奶我不反对,我劝你一句话你记着,你可不要管那么多。一辈管一辈,隔辈如隔山。你奶奶的事归你那些大爷们和你爸爸管,不该你这个已经出嫁的小辈人管。管不好了,净是惹自己生气。你没听人家说嘛,现在的人不是撑死的,就是气死的。气不找咱,咱不找气,你的任务是把小松管好就行了。小松长得像你小时候的样子,你看小松多乖呀!毕竟有节气在后面赶着,雪下得快,化得也快。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柴草垛上的积雪就化得松松垮垮,地上的雪就化得水水啦啦。

长兰把小松抱给婆婆暂时看管,骑上丈夫梅国平给她买的电动三轮车,去席赵庄看望奶奶。她一开始骑得比较快,心好像已经飞到奶奶身边。随着离生她养她的娘家所在的村庄越来越近,她不由得胆怯起来,速度慢了许多。娘家没有了亲娘,她的亲娘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亲娘去世那年,她才九岁多一点。

在长兰的印象里,娘的脸黄巴巴的,老是在生病。有病在身的娘成天价强撑着,家里地里,风里雨里,老也不闲着。娘明知自己有病,就是不去医院看,怕花钱。有一回娘晕倒在棉花地里,村里人才找来一个野医生给娘看了看。野医生说娘是贫血,给娘开了补血的药。娘吃了药,不知补上血没有,鼻子却流起血来。娘把草叶子团成草蛋儿,把鼻子塞住,鼻血流到娘嘴里去了。血既然是宝贵东西,娘舍不得把血吐掉,就咕咚咕咚把血咽到肚子里去了。时间不长,娘就死了,娘死的时候才三十来岁。直到临死,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爸爸在南方的一个砖瓦窑场打工,从窑场里给她和弟弟带回一个后妈。

后妈不喜欢她,嫌她太死性,把她说成是“死头绵羊”,还骂她。她也不喜欢后妈,后妈一瞪眼,她就有些害怕。长兰之所以近庄胆怯,主要原因是怕看见她的后妈。奶奶生有三个儿子,长兰的爸爸是奶奶的三儿子。听二大娘说,长兰的奶奶轮流在三个儿子家吃饭,现在轮到了长兰的爸爸家。长兰要是去爸爸家看奶奶,就有可能会碰见后妈,不知后妈又会怎样骂她。路上的雪化成了黄水,麦子地里的积雪还没怎么化,远看还是白茫茫的。有两只老鸹在雪地里翻飞,追逐,黑白对比格外鲜明。奶奶是亲奶奶,奶奶还是要看的。长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打了打气,只管向庄子里骑去。

爸爸家盖起了两层的楼房,院子门口安装了一推隆隆作响的大铁门,门楣上用彩漆喷绘的大字是“家和万事兴”。长兰的三轮车没能推进院子里,因为院子的大铁门落着锁,三轮车进不去。好在大铁门上还开了一扇小铁门,长兰把三轮车放到院子外头,从小铁门跨进了院子。长兰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向楼门口看了一眼。楼房的两扇木门是关闭的,她吃不准爸爸和后妈在不在家里。一只大公鸡,高昂着头,冠子晃动着,对长兰审视着。

公鸡喉咙里还咕咕叫着,仿佛在质问长兰:你是谁?你来我们家干什么!长兰很快就找到了奶奶,如二大娘所说,奶奶果然住在一个用塑料布搭成的棚子里。棚子就着前面一户人家的南墙根,搭在院子一角。塑料棚子四面透风,八面漏气,里面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奶奶睡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被子上压着奶奶的棉袄和棉裤。奶奶正蒙头睡觉,只有头顶一窝纷乱的头发露在外面。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白如麻,也乱如麻。床头放一只矮脚凳子,凳子上放着半碗稀饭,稀饭里还有半块馍。馍看上去干硬干硬,稀饭也像是结了冰碴子。长兰喊:奶奶,奶奶!一喊出声,长兰就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太对劲,喉咙里像哽着什么东西。也是听二大娘说的,村里有一个当儿媳的,不跟婆婆说话,吃饭时都是让小儿子去小屋里叫婆婆。婆婆蒙头睡觉时,她儿子都是拿麻秆儿往婆婆头上敲。这次一敲二敲敲不醒,原来她婆婆已经死了。长兰担心,她的奶奶是不是也死了呢!还好,奶奶没死。奶奶大概听见了有人喊她,把被头掀开一点,把眼睛露了出来。或许猛一见光亮不适应,或许是奶奶正在被窝儿里伤心,奶奶的两个眼窝子都是湿的。奶奶问:谁呀?

是我呀,奶奶,我是长兰哪!奶奶眨眨眼,混浊的眼珠变得亮了一点儿,似乎这才把长兰认了出来:噢,是兰兰哪!从被窝里把一只手伸了出来。

长兰赶紧把奶奶的手接过来。奶奶的手骨瘦如柴,在微微发抖。

奶奶说:你这闺女,来得可是有点早啊,奶奶还没死呢,你来干啥哩!等奶奶死了,你再来烧纸也不晚哪!

奶奶,我不让您死!

你不让我死不行呀,我的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人家等不及了,巴不得我死得越早越好。你看见了吧,人家住的是高楼金屋,我住的地方连鸡窝狗窝都不如,人家不是想要我的命是什么!

长兰看见了,奶奶住的棚子是用几根木棍支起的一块农用塑料布。塑料布的下沿并没有固定住,就那么披散着,风一刮就往里忽闪,就往棍子上贴。地上是枯树叶、破塑料袋子、鸡屎,还有一些不怕冻的野菜。奶奶住这样的地方,跟住在撂天地里差不多,怪不得奶奶不敢出被窝儿呢!因塑料棚子背阴,上面落的雪还没化。但雪块子有些松动,向比较凹的地方滑行,集中,有一包雪向下垂着,正好悬在奶奶睡的小床上方,眼看要把塑料布坠破。一旦塑料布被坠破,那包雪就会轰然落在奶奶身上。要是奶奶被雪埋住,奶奶的命恐怕真的很难保住。长兰把奶奶的手放进被窝儿里盖好,自己站到床帮上,举起双手托起那包雪,把雪托高,让雪向棚顶的边沿滑,哗啦啦从边沿滑下去。长兰用这种办法,把塑料棚上面的积雪都赶了下去。

奶奶让长兰不要管,说你爸都不管,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爸呢,他在家吗?

我也不知道,人家两口子成天价关着门,不愿看见我。在人家眼里,塑料棚子就是坟,我就是那坟里的鬼。

那,您早上吃饭了吗?

没有。奶奶抬起头往床边的小凳子上看了看:你爸昨天晚上给我送的饭我还没吃完呢。

长兰用塑料袋子提来的是一袋子生鸡蛋,她说:生鸡蛋也没法吃呀,我把鸡蛋煮熟再给您带来就好了。长兰有些自责。

奶奶说:我啥都不想吃。活一天,受一天;饿一天,少一天,我就等着死哩!

长兰说:要不这样吧,我是骑三轮车来的,我把您接走,您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我哪儿都不去,人家不让我活,我就死在人家楼门口。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长兰说:兰兰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去给我找点农药,我今儿个就喝药死了算了。我要是死了,你在跟前,总算有个报信的人。要是你不在跟前,我半夜死了,人都冻硬了,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

奶奶,您怎么能这样呢!长兰在床边坐下,背转身子,掉开了眼泪。

见长兰哭了,奶奶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拉过棉袄披在身上,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我跟你走还不行吗!山不笑水笑,还是俺孙女知道跟奶奶亲啊!

临走,长兰才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要接奶奶去她家住几天。原来爸爸就在家里,接到长兰的电话,爸爸才打开楼房的门,从楼里走了出来。爸爸腿上穿着毛线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红丝绒拖鞋,像是刚从床上下来。爸爸没让长兰进屋,只说:正好你奶奶想你了,你把你奶奶接走,我没意见。

长兰把带来的鸡蛋给爸爸留下了。

把奶奶接回家,长兰先给奶奶下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面条,面条里还卧了两个荷包蛋。奶奶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吃得脑门儿上都出了汗。之后,长兰又烧水给奶奶洗了头,梳了头,剪了头,还拿出自己的一支有机玻璃发卡,给奶奶戴在头上。阳光照在院子里,房檐滴答滴答滴着融化的雪水。长兰给奶奶戴上发卡后,从屋里拿出一面圆镜子给奶奶照。奶奶好久都没照镜子了,她说不照不照,怕自己变成一个老妖精。长兰说照吧照吧,把头发一整,您显得精神多了。奶奶一照镜子就笑了,说我的个天爷天奶奶耶,镜子里这个老婆子是谁呀,比老妖精还老妖精!

奶奶跟长兰说起自己的爷爷和奶奶,说她爷爷三十多岁就死了,奶奶五十多岁就死了。

奶奶还跟长兰说起自己的爹和娘。说她爹死的时候才五十出头,是拉肚子拉死的。她娘活的岁数稍大一点儿,总算超过了七十。可她呢,今年都八十担两岁了,该死还不死,真是愁死个人哪!

节选《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8期

原载《中篇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7期

作者简介:刘庆邦,1951 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作品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五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等外国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