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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理的夜车(节选)

来源:《芙蓉》微信公众号 | 蔡骏  2017年08月09日09:17

一九七二年是个闰年,元宵节罕见地在公历二月二十九日,前一天周恩来与尼克松在上海发表中美联合公报,六个月后是水门事件。漫长的越战尚未终结,复活节攻势血流遍野。九月,慕尼黑惨案当天,他从西双版纳启程,经过十九天徒步旅行,农历八月十五,翻过最后一道海拔两千四百米的山梁,眺望寂寂无声的洱海。大片乌幽幽的水面,沸腾一朵蛋黄般的月亮。那时黑发比黑夜更黑,荷尔蒙在蓝白海魂衫下起伏,青春痘如向日葵迸裂。

四十三年又三百五十四天后,这头黑发已白,脸上除了痘疤,还有铜钱状的老年斑,身体暗藏一九八八年折断过的肋骨、一九九六年穿孔过的胃,以及二〇一三年手术切除过四分之一的肺。上海郊区的荒野,手表指针触到十点。天黑得像消化不良的大肠。他爬上一棵枯死的老槐树,看见层层叠叠的汽车残骸,犹如蔓延的皮藓。

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他站在一九九九年出厂的巴士车顶。黑色奥迪A4,没有玻璃窗和轮子,车架如腐烂殆尽的白骨,天窗长出一株小树。白色QQ,车头和轿厢都削掉一半,驾驶员的鬼魂趴在方向盘上。校车的黄色漆皮剥落大半,只剩Hello Kitty图案,车厢里老鼠家族人丁兴旺。

保安和狗还在熟睡。那条狗又老又瞎,保安每晚喝半斤白酒,这个点已烂醉如泥。

没有月光的汽车坟场。他找到了,暗红色轿车,火柴盒状车头,一九八七年款桑塔纳普通型,车标圆圈里V和W,车尾“上海·SANTANA”和“VOLKSWAGEN”。四个轮子没瘪,六扇窗户都在。前后两张外地牌照,尾号1314,这数字让它幸存至今。

他用偷来的钥匙打开车门。放下手刹,脚踩离合,挂空挡,转车钥匙。电瓶里还有电,邮箱里剩下几滴油,像死人的血管里有血。发动机点火爆发,声音沙哑干枯而性感。他的脸颊在流血,伤口有一支烟那么长,翻墙时被玻璃碴划破的。打开引擎盖。背包里是小半个汽修车间,半桶汽油、一罐机油、一瓶水、制动液、千斤顶、轮胎充气泵、扳手、螺丝刀……

简单查看车子状况,加了少许汽油、机油还有水,再给轮胎充满气,湿抹布擦了挡风玻璃和后视镜,意外照出自己老了的脸。

“你是谁?”

回到车里,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摸着铁扳手回头。电线接触不良,车内灯姗姗来迟,照亮一张脏兮兮的脸——小孩披着长发,油腻发臭而打结。分不清男女,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瞳孔被光刺得收缩。不合身的皇马球衣,领口锁骨深陷,像只饥肠辘辘的猫。他(她)捧着个塑料盆栽,几簇细细的绿叶,紫色花瓣。

“下车!”

“这是我家。”小孩发出嘤嘤的声音,狗叫声接踵而至。老狗的耳朵还没坏,桑塔纳的老发动机把它惊醒了。

“滚出去!”

大狗的叫声像流淌的唾液,隔着灰蒙蒙的车后窗,隐约可辨保安的手电。

“要是被抓住,我就死定了!”

男孩在哀求。男人跳下车,拉开后排车门,直接把小孩拽下来。没啥分量,像扔掉一个空瓶子,装着二十一克的魂。油离配合、加速度、推背感、机油味令人陶醉。远光灯照出弯弯曲曲的路,汽车尸骨堆积如山,犹如人死后的肠道。仪表盘跳到时速三十公里,他踩了刹车。

放空挡,拉手刹,摇下两边车窗。草丛中的蟋蟀声。他看了眼后排,小孩的盆栽留在座位上,还有个黑色马甲袋。他眯起双眼,盯着七片紫色花瓣。小孩的救命声,叫魂似随风飘来。裤兜里有包牡丹,他抽出一支塞到嘴里。

打火机,黑夜闪过红色火星,蓝色烟雾。脸颊伤口凝固。青筋暴突的手背。烟在风里烧掉三分之一,烟熏色的食指与中指,难以察觉地抖动。他选择掉头,精确地拧了几把,一根毛都没蹭到。一挡到二挡再到三挡,烟灰如烟花从车窗四散,撒着自己的骨灰返回原地。

保安剥掉小孩的裤子,解下皮带,抽打屁股。男人抓住保安的后脖子,对准鼻子一拳,脑袋几拳,又往两腿之间踹一脚。肺里有股浓痰,一口啐到对方脸上。他抱起发抖的孩子,塞回桑塔纳后排。

后视镜里的孩子,脸上鼻涕与眼泪纵横,哆嗦着穿好裤子。看到小鸡鸡了。烟头烧得飞快。冲出汽车坟场,两边是流浪汉的窝棚与废品回收站,以及以汽车为生的食腐动物。

外环线高架下的桥洞,大光灯照出一辆助动车。汽车坟场的保安,没戴头盔,满脸鼻血,斜后方窜出来,插到桑塔纳跟前。急刹车,轮胎与地面发出交媾般的尖叫。

撞上了。香烟快烧到过滤嘴。桑塔纳前脸与保险杠有凹陷,红色漆皮蹭掉几块。保安倒在地上,脑壳流血,他死了——骑助动车追逐偷车贼,抄小路到桥洞,被撞飞以身殉职,老板会发两千块抚恤金吗?想说些什么?哪怕一句道歉,他却把烟头扔到死者脚边。火星如流星熄灭。过滤嘴会验出DNA,该死的。回到驾驶座,右手仍然发抖,幸好只用来换排挡。

桑塔纳起步,还没换二挡,男孩扒着驾驶座,提醒一句:“你忘记他了。”

他抓狂,从右后视镜观察桥洞,翻腾着黑色的血。从左后视镜看自己的脸,深棕色老年斑正在繁殖。

“你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男孩说得有理,汽车坟场门口的摄像头,也许拍下了他的脸。

“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救了我。”

他盯着男孩的脸,像初次作案的蟊贼:“我该怎么做?”

“后备厢。”

听起来是个疯狂的主意。他用破布裹住死者流血的头部。男孩下来帮忙,一个抱身体,一个抬双脚,油面筋塞肉般挤进后备厢。他气喘吁吁。头顶的外环线,又开过一百辆车。他们把助动车推到路边,擦去血迹,明早会被路人骑走。汽车坟场的老狗,将会迎来新主人,偶尔在月光下哀号。

开到最近的加油站。加油工说好多年没见过桑塔纳普通型了。油箱加满92号油,这辆车还活着,也没大病,只是老而已。他扔了一块毛巾给男孩,吩咐把脸擦干净。

手表走过零点。便利店的白灯,夜总会的红灯,愈加密集的红绿灯,远光灯换到近光灯。他昏了头,方向开反了。路过一家24小时肯德基,他问饿了吗?男孩舔了舔嘴唇,但不下车。

他从外面把车锁了。肯德基柜台,夜班女孩有肥硕的胸脯和屁股,一双啤酒瓶底般的镜片,注视童年记忆里才出现过的“普桑”。

五分钟后,汉堡、奥尔良烤翅,还有一杯汽水,进入十岁男孩的肚子。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打了两个饱嗝,放了一个很臭的屁,几乎把盆栽里的花熏得凋谢。

男人没吃,在肯德基门口抽了支烟,他更厌恶奥尔良烤翅的气味:“小孩,你没吃过肯德基?”

“很久以前吃过。”

“只要你不逃跑,我还会买给你吃的。”他不能把男孩放走,否则谁来证明保安不是死于蓄意谋杀?

“你是偷车贼吗?”男孩口音很重,不是本地孩子。

汽车坟场有很多贼,偷发动机、轮子、窗户、收音机,还有座位。有些贼跟男孩一样小,也有的跟这男人一样老。若再等两天,这辆车就没这么完整了。

“我不是贼,小孩,你多大了?”

“十岁。”但他看起来像刚读小学。

男人从一挡提到六挡。窗户密封不好,风进来横冲直撞,黑发与白发缭乱。银灿灿的路灯下,空旷清爽,像碎了一地星星。仪表盘,时速七十公里,行驶里程六十六万公里。

红灯。远远松了油门,空挡滑行,省油的习惯。有团红色影子冲过来。是个姑娘,径直跑到马路中央,自说自话拉车门,拍车窗。男人打开门锁,香水和洗发水的气味,先于女孩进入。她抱着黑色书包,爬上副驾驶座:“快开车!”

车窗右边,三个男人冲过来。红灯变成绿灯。抬起离合,发动机扯着女孩鲜红的嘴唇颤抖。一只拳头砸在右后车窗。踩下油门,桑塔纳带着灰尘、污垢与划痕,一骑绝尘。

“大叔,送我去——”女孩摇了摇他的肩膀,几乎让方向盘失控,车子走了个紧张的“S”形。

“别动!”男人暴怒地吼,右手要不是换挡,就要抽她。

“抱歉啊,请你送我去……等一等!你是往市中心开吗?哎呀,前头是曹家渡,能不能换条路?对啦,江苏路左转上内环线。求你了!大叔!”女孩往后窗张望,看到男孩的同时,一辆黑色奔驰紧追不舍,“妈呀,他们缠上来了。”

“什么人?”他左拐,经过苏州河上的三官堂桥,时速冲到八十公里。

“他们是……人贩子……要抓我去卖淫……”

“人渣!”

过了桥是上海印钞厂,他告诉大家系紧安全带。黄灯跳的最后一秒,减速减挡,拐进左边小路。黑色奔驰闯过红灯。楼房与树木阴影,剪碎成曝光不足的底片。急转弯,离心力让人东倒西歪。离合颤抖,发动机咳嗽,车轮与地面摩擦,像演唱会幕间的嘈杂。前头横窜出一个庞然大物。她尖叫,对面狂按喇叭。男人沉默着扭动方向盘,与深夜运垃圾的环卫车擦肩而过。她继续尖叫。追赶的奔驰闪避不及,与环卫车迎头撞上。

“大叔,你太棒了!”

男人的油门还没松,才有空多看她一眼——染过的头发已褪色,发梢刚过肩膀。红色紧身T恤,低胸领子里的乳沟是挤出来的。胸口有十字架挂件,但不代表她相信耶稣或玛利亚。白色短裤露出大腿,距离他抓车挡的右手不到五厘米。

桑塔纳像条挣脱的野狗,四腿狂奔到路的尽头。大光灯照出黑漆漆的河堤,风送来苏州河的气味,静得能听出水流冲刷河岸的细微声。

刹车,空挡,熄火。

车厢里飘着牡丹的烟草味。月光开了小差。女孩的眼线和妆全花了,两道黑色泪水。她做了个“SHIT”嘴型,擦干眼泪,脸上一抹黑地问:“老司机,你能再带我一段路吗?”

他最见不得女人眼泪,就像油箱里不能进水。男人重新起步。她扳了扳中央后视镜,掏出湿巾来卸妆。

“别乱动!”他把镜子调回去。

凌晨三点,车轮碾压过柏油路上的细纹。她回头看了眼男孩:“大叔,他是你孙子吗?”

“不认识。”

男人点上一支烟。车窗外的光,被浅蓝的烟雾染了色,扫过男孩没有表情的脸,让她想起某部恐怖片里的小孩。

他上了六挡,烟头飞速燃烧,像给夜里的魂烧香:“小姑娘,你要下车还来得及。”

“大叔,我跟你走。”

后视镜里,男孩瞪大眼睛,与小小的脸盘不成比例。背后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前头黑色流淌一片。城市同退潮的大海,偶有深海里的荧光生物,照亮紫色花瓣。

垂暮的男人与桑塔纳,载着不良少女、盆栽男孩,与后备厢里的无名氏,冲上高速公路的黎明。逆流而上。

她从梦中醒来,高速公路上星空斑驳。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平稳到足以催眠。书包还在怀里,T恤、文胸与短裤都完好。男人没再抽烟,也没咳嗽,方向盘纹丝不动。

“我叫榴梿,一种臭不可闻的水果,你吃过吗?”

“最讨厌那种味道!”

“大叔,你叫什么?”

“就叫我大叔好了。”

“也好,这辆车没有实名制。”榴梿打开手机导航软件,高速公路编号G60,从上海通往昆明,刚开过杭州绕城,“你要去哪里?”

时间像被口香糖粘在课桌底下,他隔了五分钟才回答:“我不知道。”

“说话不要这样吓人好吗?”她跳起来,脑袋撞上车顶,疼!

榴梿把手机伸出窗外自拍,拉风的角度。男人吼起来:“禁止拍照!”

她吐了吐舌头,转向后座,问抱着盆栽的男孩:“我是榴梿,你叫什么?”

男孩白了她一眼,不回答。

“嗨!干嘛不理我?你在看什么?”

“星星。”

“这个名字好!”榴梿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你就叫星星了。”

“我同意。”大叔在前面插了一句,这就把他的名字取好了。

“你是大叔,他是星星,我是榴梿!”

她强拗出一个剪刀手,心里说:这三个疯子究竟想去哪儿?还能去哪儿?

天亮后,桑塔纳拐入乡间小道,停车睡觉。远处是绿油油的群山,千岛湖和天目山也不远,再往前是义乌和横店。路上有川流不息的集卡,偶尔可见打鬼子剧组的大巴。

正午醒来,女孩已无影无踪。男人不慌,点上一支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突然,有人催命般敲响车窗。榴梿背着黑书包,嘴里塞满鲜红瓜瓤。她吐出一嘴的瓜子,递给他一大片熟透了的西瓜。她靠着桑塔纳的后备厢,惬意地吹着田间的风。刚才有辆运瓜的卡车经过,她搔首弄姿拦下车,买了三个西瓜,让人给她切好。司机还想做点什么,她板起面孔让对方滚蛋。男孩吃掉一颗西瓜,籽都没吐,舔干净手指上的瓜瓤。

农民在烧桔梗,星火燎原,黑雾像一大团坠落的云,压上暗红色车顶。男人决定立即赶路。榴梿及时回到车上,别想把她一个人抛下。

天黑前,桑塔纳穿过浙江衢州,进入江西境内。大叔在休息站买了三份盒饭。榴梿抱怨他小气,还嫌盒饭的鸡腿太咸。她只吃半份,剩下给了男孩。

深夜十点,饥困交加,路过一家汽车旅馆。稻田、沼泽、河流还有农舍交织,面向公路的墙上涂满各种广告,从二十年前的红桃K补血,到网红直播与P2P高息理财产品。下车时榴梿闻到一股臭味。她要了间客房,却说出门忘带身份证了。女服务员在看韩剧,随手把钥匙丢给她。大叔让她跟男孩住客房。他放心不下桑塔纳,必须睡在车里。

“大叔,你可不要扔下我们自己跑了哦?”

男人点上一支烟:“如果,明天早上没看到我,就当我死了吧。”

客房在三楼,只有一张床。枕头和被单都有霉味。窗户防盗栏像监狱,但无力阻挡彻夜不息的货车引擎声。卫生间是蹲坑式的,淋浴器烧半个钟头才能用。星星捧着盆栽,背着黑色马甲袋。水才烧热。榴梿抢先洗澡,卫生间门锁坏了,她关照男孩不准偷看。水里有股怪味。她随便冲几下出来,头发几乎干的,裹着脏兮兮的浴巾。

“星星,轮到你了。”

“我不想洗澡。”

“闻闻你的味道!比榴梿还臭!今晚我们睡一张床,想熏死我吗?”

她把男孩塞进卫生间,剥光衣服裤子。热水冲到身上,星星怪叫着要逃,榴梿把他推回去:“谁要偷看你的小鸡鸡?老娘见过不少啦!”

榴梿从头到脚给他洗一遍。男孩在朦胧水汽里睁大眼睛,从腋窝到屁股涂满肥皂,搓下厚厚一层黑泥。

“星星,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男孩说上次洗澡是两个月前,在汽车坟场附近的河道,洗出一身皮疹。榴梿的浴巾掉落,露出胸口的红玫瑰文身——原本想文个榴梿,但文身师不会,只能文玫瑰。每次洗澡,总感觉玫瑰根茎从乳头长出来,让人有摘下的冲动。男孩脸红。她把浴巾往上提:“看什么看!现在你还小,要是再大五岁,我就让你摸了。”

星星不回应,却又偷看她一眼。洗完澡,除了皮肤略黑,星星跟城市孩子没啥分别。榴梿把他的皇马球衣扔出窗外,答应明天给他买新衣服。她又打开男孩的马甲袋,发现许多玩具车模,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我还做过真正的车模呢!穿着小马甲露着肚脐眼,漂亮妞们去奔驰和宝马的展台,而我这种只能摸着QQ或吉利让男人们拍照。”

男孩说:“你说的这些车啊,全都进了汽车坟场,每一辆我都睡过。”

她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块。她开始暴走,疯狂追杀吸血饱餐的母蚊子,恶狠狠打死,曝尸墙头,留下一小摊暗红色,混合少女或其他人的血液。她打开电风扇,心满意足地挠痒,眺望被铁栏杆分割的月亮:“哎呀,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

星星把盆栽放在床头柜,榴梿说:“喂,我种过这种花,是大波斯菊!”

“格桑花,在大理到处都是。”

“你去过大理?”

男孩困得眼皮打架:“那是我家。”

“什么格桑花啊,太土了,明明是波斯菊!不要浇太多水,更不要施肥,垃圾堆里都能养活。对了,你是在垃圾场长大的流浪儿?”

“不是,我家是种花的,在洱海边有一大片花田,开满了这种格桑花。”

“大理的花田长什么样?”

“很好看!”

“什么叫很好看?比如说就像什么一样?”

“就是很好看!”

她关了灯,跟男孩一人一个枕头,平躺在发霉的床上。黑暗中的天花板,蟑螂列队爬过。她把书包顶在枕头后面:“嗨,你知道吗?你是我睡过的第三个男人。”

星星翻身看着房门方向,低声问:“你的包里有什么东西?”

一百米外,月光亮得刺眼,河面上的银色波纹,像一尾刚捕获的大鱼。汽车旅馆三楼窗户暗了灯。男人躺在桑塔纳里,照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爬满下巴的胡茬,像春日雨后的韭菜。有人敲车窗,是个嘴唇鲜红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问他愿不愿意做一次,只要两百块。他回答:“滚。”

刚过子夜,他找了把铁锹,来到高速公路下的桥洞。好久没挖过洞了,大汗淋漓,只够填下一坨屎,多久才能挖出能埋人的深坑?切过四分之一的肺,凝出一团团浓痰。

尖叫声。从月光烘焙过的风里而来,夹着惊慌失措的焦香味。榴梿的呼救被高速公路的车流声稀释。一个黑影窜过,眼看要隐身在青纱帐中。挖坑让他浑身发热,撒开腿追上去。农田与公路间的荒野,蒿草末梢打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在稻田里抓到那个贼,夺回了榴梿的黑书包。双脚陷落在池塘,蛙声聒噪一片。短暂的生死搏斗,荷尔蒙与肾上腺素齐飞。男人吃了好几口污水,胸口与额头挨了两拳。对方被他揍得更惨,书包拉链被撕开,飞出无数张纸片。

像清明节上坟的冥钞,烧成乌黑灰烬,随风上天。一张灰色纸片飞到眼前,印着个秃头老外,许多英文和数字“100”。他认出这张钞票,面值一百的美元,无数张叠加起来,像一套上海外环线的房子或一辆保时捷跑车在月光下飞舞。

分神间,贼趁机脱身。还有美钞在飞。榴梿追过来,从稻田淤泥里捡起书包,眼泪水刷地往下掉。男孩跟在后面,左手波斯菊,右手马甲袋,泥水中摔了一跤,今晚白洗澡了。

“别哭!”男人嗓音低沉,弯腰在稻田里捡起一张张钞票。男孩也帮他捡。榴梿哭哭啼啼,胸口的十字架也不见了,骂这家旅馆是黑店,半夜有人摸进房间,抢走枕头底下的书包。

“快收拾钱,那个贼去找人帮忙了,如果你还想活着离开。”

后半夜,三个人捡了半个钟头,差不多把原来的包填满了。车子逃上高速公路,他关照榴梿数数钱少了没?

“九万八千七百美元,只少了十三张钞票!大叔,星星,谢谢你们。”

“算你运气,碰上个小蟊贼,要是公路上的悍匪,我们三条命啊,都要交代在黑店里。姑娘,十万美金,是你偷来的?”

“嗯,我承认,我是个女贼。”

“好吧,我们一车子都是贼,偷汽车零件的,偷汽车的,还有偷钱的。”

“小贼,老贼,女贼。”榴梿总结一遍,抹掉脸上的泥水和眼泪,“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妈的,全是套路,但我没骗你。”

深夜两点,男人一声不响地开过赣江大桥,擦着南昌边缘横穿江西省。江水浸泡在墨水般的夜里。一千三百多年前,王勃自洛阳出发行一万里路到南海边看老爹,走到二分之一,恰好路过此地,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时的月亮,当如今夜这般明亮或更明亮。王勃走完这一万里路,就淹死在南中国海,是否吃到了榴梿?鬼知道。

“好像有人在想我诶!”榴梿打了个喷嚏,望向车窗外慢慢变圆的月亮。她从幼儿园起就是差生,十五岁学会逃夜、抽烟还有赌钱。十八岁,她去健身房跳操,认识了三十岁的健身教练。他很高,鼓鼓的胸膛和肌肉。明知他有老婆孩子,榴梿不在乎,认识第三天吃了饭,第四天看了电影,第五天亲了嘴,第六天开了房,第七天没休息接着开房。教练每次跟她躺在如家的床上,就会说起一个叫大理的地方,回忆洱海的四季风光,苍山和鸡足山的日落月出。他说十年前大学毕业旅行,仗剑漫游过一次大理,至今心向往之。

暑假,榴梿到夜店打工。她认识了个大佬,她为他唱《隐形的翅膀》,他为她唱《翻身农奴把歌唱》。他送她迪奥包包,她做他小情人。但她还是爱着教练,想从大佬手里弄点钱,先给教练买条H头的腰带,再攒够钱两个人去大理旅游。大佬带榴梿去澳门玩,在地下赌场输得精光。她说换我试试手气,轮盘赌连下几注,押上她的幸运数字,竟然人品爆发,赢了十万美金。大佬很高兴,晚上喝醉了,在酒店呼呼大睡。榴梿也喝了半瓶黑方威士忌,打开他的手提包,有十捆美元,每捆一百张,恰好十万美元。她越想越不甘心,将醉未醉,抓起手提包,带着钱一走了之。

侥幸躲过海关检查,回到上海,榴梿才开始后悔。她不敢回家,更不敢去换钱。她必须逃得越远越好,但没护照不能出国。榴梿在网上认识一个冰岛妞,常住在大理的客栈,有一间带小院的套房,推开窗就是洱海。冰岛妞厌倦了热闹的中国,想去撒哈拉沙漠,要把套房出租。她们谈好一年租金,只要四万块,人民币。她先用支付宝划过去两万,约定中秋节到大理客栈见面,再交剩下的两万。临走前,榴梿想跟教练再见一面,幻想说服他一起去大理。在两人约定的时间地点,教练并没有出现,却意外看到大佬和几个流氓。

“我拼命逃到马路上,正好遇见你!对不起,大叔,给你添麻烦了。”

“是大麻烦!”他想起后备厢里的人,“别哭了!”

她哭不是因为被大佬追杀,而是被最喜欢的男人出卖。星星从后排塞来纸巾,她擦着眼泪说:“我想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不能走为止。”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她抓紧右上角的把手:“不知道。”

抓着方向盘的男人知道,沿这条路笔直开下去两千公里,走到不能走的地方,就是大理。

凌晨四点,路标显示即将进入湖南,前面卡车排起长队。男人眯起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根烟的工夫,车轮仅仅向前滚动两圈。这种时间塞车,只有两种可能——A:出了人命车祸;B:公安设卡检查。也许江西警方在围堵流窜的逃犯,湖南警方又在阻止某个麻烦人物入境。他下车眺望,远处有警灯闪烁。

右边是高速公路休息区,桑塔纳挤进去。先去加油,三个人都下车。榴梿抱着她的书包仿佛炸药包,星星捧着他的盆栽像捧着人的魂。一条野狗围着后备厢吠叫,被他用石头赶跑。有家24小时商店,为夜班长途客车服务。他们买了同一个山寨牌子的男装、女装和童装,替换稻田里弄脏的衣服。大叔的胸口印着白头发的北野武,他不认识这个日本老头,只觉那张脸很有腔调。星星一眼看中铁扇公主大战圣斗士星矢,像妈妈挥扇子教育发羊痫风的儿子。榴梿挑了件让·雷诺与娜塔莉·波特曼头像的T恤,加上男孩手里的盆栽就是绝配。她把文胸和内裤都换了,买了好多蛋糕和饼干,一大堆零食,甚至两听啤酒加上卫生巾。她说习惯喝冰镇啤酒来缓解痛经,别人都觉得她是怪物。

男人带星星去洗脸刷牙,榴梿抱着书包上车,臭味比几小时前更重。手机照车子底盘,有暗红色液体从车尾往下滴,黏糊糊的,味道也来自于此。

她捏着鼻子打开后备厢,看到一个死人。

尖叫之前,榴梿的嘴巴被捂住,硬塞回车里。LEON和玛蒂尔达随着胸口起伏,恨不得融化在钢铁与玻璃中。小手指拉车门却被锁住,她成了桑塔纳的女囚。

星星趴在后面说:“她早晚会发现的。”

“大叔,你是个杀人犯?在公路上流窜作案?”榴梿又瞪了一眼男孩,“你们俩是一伙儿的拍档?”

休息站外的高速公路,卡车继续排长队,没有岔路可以离开。男人后悔没早点把她赶下去,榴梿不是什么好水果!

“你不会把我也杀了,藏在后备厢,独占了我的钱吧?”榴梿抹掉眼泪,咬着男人耳朵,“大叔,我可以陪你一次。你把我放了,我不会告诉警察的。”

“你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亲手打死你!”

他抬起手,榴梿抱住脑袋。但他只掏出一支烟,看到前头的加油站,塞回快要瘪掉的烟盒。

三人前言不搭后语,榴梿这才搞清楚来由——他们只想把后备厢里的人扔得远一点。中国很大呢。高速公路还在排队,不时有警察骑摩托经过,红色警灯一明一灭,犹如黎明前的星辰。东边夜空渐亮,月亮还挂在西山上,像将死而未死的老人。男人打开门锁,放下车窗,让带着汽油味的风吹进来。

“小姑娘,如果你要离开,那就走吧。”

“真的吗?”榴梿打开门把手。

“别走!”

后排的星星扯了扯她的头发。她也不笨,这辆车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她不可能把钱存入银行,更不敢找警察帮忙。没人敢抱着十万美元现金在公路上乱跑,不管坐长途巴士还是搭顺风车,都可能人财两亡。

她把头靠在座位上,凝视微亮的天光,像即将掀开的锅盖。狼狈了一晚上,精力从血管和毛孔流尽,眼皮被地心引力拉扯,无数星星跌坠……

榴梿是被自己哭醒的。眼泪打湿了T恤前胸。她像婴儿蜷缩,脚底板踩着坐垫,膝盖顶着下巴,美钞藏在怀里。

男人醒来,今夕何夕?漫长的梦中,他走了很远的路,遇见又离开了很多的人。他梦到这条公路的尽头,月光碎成无数雪片,在沸腾的海水中融化。

星星看到下午三点的太阳,高速公路不再堵车。他们睡了将近十个小时,这两天的觉都补回来了。三个人都做了梦,但梦中的故事和主角各不相同。

“大叔,我们可以走了吧?”

榴梿的喉咙像烧起来,又开一听可乐,吃了两个蛋糕。

“我去前面看看!”男孩主动请缨,大叔皱起眉头。榴梿说让他去吧,星星不会逃跑的。

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高速公路旁的绿化带,男人转头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逃跑?”

“你们不是搭档吗?”榴梿指着自己胸口的大叔与少女,“就像他俩!这才是绝配!”

男人的手指关节,轮流敲打干瘪的牡丹烟盒:“我猜他不会回来。”

“大叔,我们赌一百块钱吧。”

说话之间,星星准时回来,他说收费站后面的路障早就撤掉了,一个警察都看不到。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小心点!”榴梿却抓着男人说他赌输了,硬从他口袋里掏走了一百块人民币。

桑塔纳穿过收费站,进入湖南境内。傍晚前,男人的烟盒空了,前头就是长沙。离开高速公路,他开进市区,买了包白沙。这辈子抽惯了牡丹,尝尝湖南烟的味道,感觉如湘菜的燥辣。这条路尤其热闹,附近有几所大学,到处是地摊和排档,逛街的多是学生。有男的和女的拉手,也有男的和女的亲嘴。榴梿抱紧书包,把头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扮成女大学生说:“大叔,可别少见多怪!你看我这个样子安全吧?”

在路边吃了乌黑的臭豆腐,甜甜的糍粑,辣到流眼泪的口味虾——这道菜最合星星口味,吃得风卷残云。榴梿在地摊给他买了把仿真玩具枪,可以发射BB弹,黑色塑料外壳有金属哑光。桑塔纳停在幽暗角落,大群苍蝇像明星粉丝聚集在后备厢,榴梿说这味道就像切开的榴梿。

“大叔,我打听过了,下面那条小路通到湘江边上,我们把他扔到江里去吧。”

“明天早上,说不定今晚,他就会被捞上来。只要公安调出道路监控,我们就是重点怀疑对象。那时候,我不能保证已开出湖南境内,而这辆车到处是痕迹。”

“那就把车扔掉算了,我们再租一辆新的,我手机上有租车软件。”

“放屁!”

大叔暴怒,摸着红色桑塔纳的车皮。

“算了,下一站再说。不过,你也不能让他一直臭下去。”

榴梿回到街上,找到卖香水的地摊,顾客都是电子厂的打工妹。她一气买了二十瓶雅诗兰黛,每瓶十五块,打包价二百五十块,附送一支CD唇膏。她又买了好多驱蚊水与杀虫剂。最后是方便面,买了整整一箱,最便宜的那种。

打开后备厢,所有香水喷进去。第二步是驱蚊水和杀虫剂。最后一步方便面,拆开包装袋和防腐剂,不用开水泡,直接撒到身上,让他在香水、杀虫剂和酸菜牛肉方便面的陪伴下长眠。

开到湘江边,只有一杆路灯,照亮个理发摊,摆着整套剃头工具。有个老头孤零零坐着,秃头像个和尚,眼看要收摊走人。接过男人递来的白沙,师傅只收十块钱,就给男孩剃头。江水从三面环绕,静水深流。岳麓山影影绰绰,对岸灯火亦不真实。月亮不见,唯独理发摊一盏灯光,像一锅翻滚的浓汤,每个人都煮得半生不熟。星星被系上围裙布,抱着盆栽坐下。大叔背靠路灯杆子抽烟——北野武蹲在他胸口,歪着一张老脸,凝视桑塔纳里的榴梿,鸦雀无声。理发师的剪子,跟它的主人一样老。风吹烟灰跟碎发齐飞,坠入男孩的盆栽。一艘运沙船呜咽着路过,螺旋桨和引擎撕开沉静,水波舔过江岸水草浮萍。她抹上买香水附送的唇膏,干涸血迹似的暗红色,嗅觉、味觉还有触觉都不寻常。从驾驶座底下掏出那包白沙,书包里暗藏打火机,她会抽烟,但不常抽,每次抽都是将哭未哭之时。车里烟霞氤氲,像谁的魂在飘。

理发师做完最后一单生意离去。湘江上微风徐来,她闻到野生桂花的香味,香得让女人从幽暗处自动裂开绽放。榴梿得了灵感,跑到江边摘了好多黄黄的花朵,用上衣下摆兜住,露出肚脐眼和胸罩,让大叔帮她打开后备厢。

雅诗兰黛、八月桂花香与腐臭,三种浓烈旺盛的气味混合,重新排列组合成强烈催情之味。加上榴梿,绝对能让全世界的女人癫狂,死后与它们同眠才称得上完美。盖上后备厢,她直接坐上去,吹着幽香的风,暗自羡慕屁股底下的人。

眯着双眼,眺望湘江下游,有个小岛把江水分成两半。岛上有彻夜不暗的灯光,照亮一个巨大头像,距离一两千米开外,面目模糊不清。

“大叔,你见多识广,那是谁啊?”

“我见过他——在天安门广场,那一年,我十六岁。”

黑暗中的痘疤油亮,仿佛将爆发黏稠的青春脓头。他把榴梿从后备厢拽下来。星星尚不适应新发型,挠着板寸,头皮发凉。男人猛吸鼻子,摸出那包白沙,手指头捏了捏外包装:“你偷了我的烟!”

“胡说!我又不会抽烟!”

榴梿一脸无辜,心里却慌得很,刚才一直敞开车窗,要有烟味也是大叔的。

未曾想,男人把香烟一根根掏出来,摊在方向盘前面,数来数去只有十六支。一包烟总共二十支,刚买来抽掉一支,给剃头师傅一支,他又抽了一支,本该剩下十七支。

“算你狠!我偷了你一支烟,也就一支嘛!大叔,我赔给你?多少钱?”榴梿把十六支白沙收回烟盒,抱着偷来的十万美元,“我知道偷东西不是好习惯,我发誓再也不偷了。”

男人打开了话匣子。他做过长途货车司机,跑过天南地北。90年代,他下岗了,给老板开过车,卖过福利彩票,在修车厂打工。十年前,他买了这辆桑塔纳普通型,干了黑车司机,常在深夜的末班地铁站门口揽生意。

“小时候,我妈改嫁前,每次出去打麻将都把我带在身边,晚了没有地铁和公交车,就坐黑车回家,说不定我还坐过你的车呢。”榴梿托着下巴说。

男人开过很多车,从八吨的解放,到二十吨的东风,还有依维柯、金杯、富康。但这辆车,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他把胳膊架在车窗上吹风,看着榴梿与星星说:“它是一辆好车,就像个好姑娘,好孩子。”

老司机都知道,桑普是神车,提速干净,底盘稳重,低扭力强,既能走坑坑洼洼的烂路,走高速也不飘。桑塔纳可以看到车头,距离感很清晰。正常保养,及时清理发动机积碳,开十年以上没问题。它陪他走过很多路,苏州、无锡、南京、杭州、宁波、青岛……这一回走得最远。

“我被交通执法大队抓到过两次,我儿子说不要这辆破车了,但我不舍得——两次赎车的钱,都够买一辆新车了。”

“你第一次说到儿子。”

“我不跟他一起住,但儿子对我挺好。”他抬起左手,露出一块欧米茄机械表,“七年前,他在香港给我买的。”

榴梿不自觉地把T恤领口往下拉,勉强露出乳沟:“你儿子有女朋友吗?”

“他有媳妇。”男人用力点了点她的脑门,抓着她的领口往上拉,“他反对我开黑车。我儿子很会做生意,不需要我赚钱。”

“大叔啊,你不是为了赚钱而开黑车,而是享受黑夜里开车的感觉。”

男人长长的烟灰从食指与中指间断落:“你比我儿子更了解我。那小子现在还不懂呢。”

“废话,男人都是迟钝的动物,我一眼就能看穿你们的心思。”

“几年前,我查出肺癌,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一个肺。”

“你还活着?”榴梿觉得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后排的星星,怀抱的盆栽也晃动两下,“还抽烟?”

“烟,我早戒了。上个月,我买了包牡丹重新开始吸了。”

“怪不得,你总是咳嗽,喉咙里有东西。大叔,你太不听话了!”

男人觉得被小姑娘教训很丢脸面:“这辆车拉了七年的客,还有两年家用,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有时闲得发慌,我半夜一个人开出去,每次都会被儿子叫回来。在我心里,这辆红色普桑,就是我的小儿子。”

“大叔,你不但把它当作小儿子,还把它看成小情人。”榴梿从侧面看他,有一组棱角分明的轮廓和鼻梁,想象他二十二岁时的模样,“大叔,你有过小情人吗?”

“没有。”

“切,你真不会聊天!你有孙子的照片吗?我是神婆,会看相——自己例外。”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刚丢掉烟头,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支,打火机的光焰跳动,夹烟的手指头微微晃动,“那场火灾。”

“火灾?”

“一年前,所有新闻里都放过。”

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大叔,你是说不夜港购物中心的大火?”

那天是他六十五岁生日,老婆要送他一台新手机。孙子明年要上小学,刚从幼儿园接回家,他带上老婆和孙子,开这辆车去不夜港。四楼是个手机市场,家里所有手机都是在那买的。车库满了,路边没有停车位。老婆让他一个人等在车里,免得警察来贴罚单,她带孙子上楼去买手机。等着等着,男人不知不觉睡着了。有人敲车窗,砰砰砰像催命鬼,橘色制服和头盔,原来是消防员。他还没从梦里醒透,后面排了一长串消防车,被他堵着进不来。他赶紧把车开远,消防车才到购物中心楼下。他听到有人尖叫,空气很热,整栋楼全是火,浓烟遮住天空。他玩命地往里冲,想救出老婆和孙子。大火烧了很久。男人被烟熏得昏迷,消防队把他抬出去。儿子媳妇买了生日蛋糕,坐在餐厅包房等他们到深夜。凌晨三点,他在停尸房找到老婆和孙子,他们都还保持完整,在楼梯转角窒息死亡。

男人手上的烟,犹如最初的起火点,幽蓝地弥漫在车里各个角落。榴梿哭得稀里哗啦,鼻涕拖到胸口。

“我一直想,如果我没睡着,火灾刚发生就冲进去救人,也许老婆和孙子就不用死了。如果我没占住车道,消防队就能顺利开到楼下。”

他攥起右手拳头,青筋从松弛的表皮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大叔,你别难过……你越难过,我就越想去死……我越想去死,你也会越难过……我要是你儿媳妇……”榴梿语无伦次地安慰他,每句话都不经过大脑思考。

“我儿媳妇有妇科病,医生说她生不出第二胎。亲戚们常来看我,怕我自杀。真奇怪,我为什么不想死?这是我的问题,我本该去死的。办完丧事,儿子说这辆桑塔纳不吉利,就把它卖了。原本啊,我想让它陪我一辈子,直到我进火葬场。我烧掉老婆和孙子的所有照片,唯独留下一张——他俩坐在这辆车里,就在后排位置。”

“不要吓我!”

榴梿听得心里头一紧,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仿佛某个老女人的魂缠在自己身上,十八岁青春的脖子,突然爬满粗粗细细的皱纹。

一年来,男人的噩梦不断,梦见老婆和孙子还有这辆车,开车的却不是自己。那家伙对车很粗暴,冬天刚点火就冷启动,发动机像被掺了沙子。台风天浸在雨水里,油箱被淹了。雨刮器像流眼泪一样喷水,车前灯红通通,喇叭发出呜呜的哭声。就像自家小孩送给别人养,总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

“就在这里,我的老婆在哭,孙子也在哭,他们的魂还没散。”

他跑遍了二手车市场,留了几百个中介电话,愿意翻两倍把车买回来。他被骗了很多次,损失好几千块订金。都是红色的桑塔纳普通型,但一眼能看出是冒充的。一个礼拜前,他终于找到了——新主人在夜总会门口撞了法拉利,赔偿喷漆就要十万块,二手普桑一万块都不值,车主弃车逃跑。公安局把它当作无主车,直接拖到汽车坟场。

“要是我再晚两天,它一定会粉身碎骨的。”

“等一等,后备厢那个人怎么回事?”

星星代替大叔解释了一遍,强调保安是个坏人,也是个意外,他俩不是流窜杀人犯。

月光照到湘江上,榴梿自动脑补几十帧画面。一辆从汽车坟场复活的桑塔纳普通型轿车,载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一个死人,还有两个魂,昼夜不停地奔向西方的大理。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屏幕,来电显示“儿子”,想必正满世界找他。他下车,铃声一边响着,他用力把手机扔向湘江。夜空里的抛物线,没听到水花声,就像长翅膀飞走了。

出长沙,桑塔纳避开高速,改走省道。他怕这辆破车在收费口被拦下检查。平原上的稻田,草木稀疏,夜凉如水。白天睡得够久,榴梿和星星还有精神。她点开电台按钮。大叔骂她手贱,刚要关,却听到水银泻地般的前奏,罗文的国语老歌,三个人都没听过。南中国的午夜,一列绿皮火车,擦着榴梿眼角呼啸而来,望不到车头,也看不见车尾。这是最慢的车,时速一百公里以内,从上海到昆明,三天两夜。公路与铁路笔直平行,像宇宙间两条射线,相对静止,绝不相交。榴梿和星星,摇下车窗伸出头,耳边爆响车轮与铁轨的轰鸣。火车卷起强烈的风,她大声呼喊招手,从“我爱你”到“操他妈”。偶有乘客跟她一样凝视黑夜,惊诧这年头还能看到普桑轿车。而半夜探出车窗的少女和男孩,想必全有精神病。

桑塔纳终被绿皮火车超过。榴梿闻到柴油、茶叶蛋、方便面以及沿着铁轨洒落的屎尿味。摇上车窗,头发被吹成鸟窝,燃烧未尽的荷尔蒙,让她疯狂大笑。第一次听到星星的笑声,像在迪士尼疯玩一场。

车尾方向,暗暗袭来八月桂花香。电台变成卖春药的节目,便被男人掐掉。榴梿觉得今晚多美好,坐在一具移动的棺材上,夜行千里,除了绿皮火车,还有香水与桂花做伴。说错话了么?把目的地说成火葬场?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其实也没说错。

后半夜,横穿大半个湖南,经过邵阳和资水,榴梿和星星睡着了。前头大概有火电厂,拉煤的大货车排队堵车。大叔靠边小便,星星也下来,对着一蓬野草撒尿。男孩憋了太久,大叔却是有前列腺毛病。星星抬头,意外看到星空。

“五十亿年前,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超级重的打火机,突然爆炸。打火机里的东西,越变越大,成为超星系团、星系团、河外星系、银河系、太阳系、地球和月亮,最后是我们。”

星星撒着尿说完宇宙起源。大叔艰难地尿出最后一滴,找到北斗七星。男孩束好裤腰上的松紧带,抱起他的波斯菊或格桑花,回头撞到榴梿。

“哇塞,我听到你的大爆炸了!”她也是下车来小便的,怀抱沉甸甸的书包,找了块茂盛的蒿草丛蹲下,让星星给她望风,特别关照一声:“大叔,可别把我一个人抛下逃跑哦!”

男人点上一支白沙,围着后备厢转了一圈,果然不再有苍蝇跟随。回到车上,榴梿坐到后排,抱了抱星星:“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男孩从黑色马甲袋里,掏出一本脏兮兮的书,五颜六色的大开本,封面上黑色的宇宙和星空,页边和书脊早被翻毛,印着《宇宙起源》四个字。榴梿随便翻了几眼,原来是本科普读物,美国人写的,一九九九年少年儿童出版社。书里被人写了字,星空图上画了很多线条,有圆珠笔也有水彩笔。

“我从汽车坟场捡来的。”

“所以,你就每天看这本书?”榴梿又看一眼窗外星空,“每晚看星星?”

“但上海的天空不容易看到星星,地面的光太多。”

她摸着桑塔纳的车顶,装作有满天星斗:“那你一定很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星星!”

“是,榴梿。”

“星星,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死了。”

男孩怯生生低头,把脸埋在盆栽里。榴梿静默,听田野下秋虫的叫声。公路上的运煤车动起来了。常年超载的重型卡车,将路面压得坑坑洼洼,颠得人胃难受。

凌晨五点,经过隆回、洞口两个县城,到海拔一千多米的雪峰山前。地理书上说,这是中国大陆第二阶梯到第三阶梯的分界线。榴梿唠叨总算提升了一个台阶。高速公路要过雪峰山隧道,公路只能盘山而行。从平原入山区,景色大异。远山剪影更清晰,近处反而模糊,除了怪石就是密林,上坡、下坡还有转弯,务必十分小心。这段旅程,总能听到奇怪的音乐声。每隔半个钟头响一次,每次不超过一两分钟。榴梿越听越觉诡异,前后没有车,电台也早关了。从山岭驶入河谷,月光脚底抹油,猫头鹰在哀号。

男人猛踩刹车,远光灯尽头,照出一列鱼贯而行的队伍——这些人穿着白色衣裳,中不中,洋不洋,走路东倒西歪,像傀儡木偶,被人用绳子牵着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流水线上复制粘贴出来,和谐得一塌糊涂。

“什么人啊?”榴梿揉了揉眼睛。

“闭嘴!”大叔竖起食指放到嘴唇上,随即熄火。

同手同脚——这一长列人走路竟齐刷刷“顺拐”,反人类的步伐。领头的白发老者,握着鸡毛掸子,背后插一面小旗,像小学生春游的班主任,又如出国旅行团的导游。老家伙也是同手同脚,后面的人拷贝不走样。顺拐不可能走快,慢吞吞地横穿过公路,一眼望不到头。榴梿打开手机导航,这是湖南怀化境内,距离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不过几十公里。

“湘西!”

“嗯,湘西赶尸。”大叔一个人在前头,掩面低声,“不要惊吓到他们。”

榴梿让星星狠掐她大腿,确定并非做梦。她还想拍照发朋友圈,但被大叔没收了手机。等候二十分钟,赶尸队伍才全部通过。据说,他们都是死在异乡为异客,唯如此才能魂归故里。榴梿突发奇想:“大叔,要是把后备厢的家伙扔到路上,会不会跟着赶尸匠走了呢?”

“不会的,他没这资格。”

待到赶尸队伍走远,榴梿低声问男孩:“星星,你也见过这个?”

“没有啊,我看像是骗人的!”

“我也是第一次。”榴梿推了推驾驶座,“大叔,你以前跑长途汽车,经常碰到赶尸匠?”

他出人意料地摇头:“我开了三十年车,今晚是第一次遇到。”

“老天哪,我们运气也太好了吧?大叔,你怎么知道那是湘西赶尸?”

“退休以后,我爱看网络小说打发时间。排行榜上有好多赶尸小说,都说半夜开车撞见赶尸,切勿慌张,停车熄火不作声,安静地让他们通过就没事了。当然,绝对不能拍照。”

“网络小说写的你也信?赶尸匠不都是道士吗?还有桃木剑。鸡毛掸子什么意思?那么多人在凌晨五点,走过湘西的荒山野岭,还他妈的整整齐齐同手同脚,难道精神病院的围墙倒了?”

“我知道了!外星人?”

星星一脸认真,榴梿把额头贴着车窗,看看有没有飞碟之类东西经过。

三人胡说八道间,猝不及防,时断时续的音乐声又来了。

“妈呀!”榴梿钻进男孩怀抱,差点把他的盆栽撞翻。万籁俱寂的山谷,声音清晰可辨。她的耳朵贴着座位,意外听出熟悉的旋律——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后备厢?

“手机铃声。”大叔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失误了!应该检查有没有手机。”

他跳下车,打开香气扑鼻的后备厢。汽车坟场的保安,长眠在香水、桂花、驱虫药水以及方便面之中。小苹果的铃声继续,谁会凌晨五点打来电话?男人叼着手电筒,拨开那一堆方便面,在保安身边捡到一台诺基亚手机。本想直接按掉,却看到来电显示“女儿”。

铃声响了很久,快要断掉瞬间,男人按下接听。

“爸爸!”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在哭,像条哀求的小狗。

“爸爸,你在哪里?他们说你偷车逃跑了?这是真的吗?我打了你一晚上电话……”

安徽口音,不晓得她有多大?十二岁?十五岁?男人安静地听着,回头看后备厢里的保安,尚未有任何腐烂的迹象,将手机放到死人耳边,让他也能听到女儿的话。

“喂……说话啊……爸爸……是你吗?……喂……你到底是谁……爸爸……后天是中秋节……等你回家吃月饼……”

“我对不起你!”

男人非常认真地对电话那头的小女孩说,便掐断了电话,卸下这台手机的电池板。两天两夜,又响了一晚上未接来电,这电池的坚韧也算奇迹,不愧是诺基亚。

他将手机和电池板扔进深山的溪流。合上后备厢时,男人嘴里默念着什么……榴梿提醒一句:“大叔,你为什么不把人也抛下去?”

“你就这么想把他处理掉?”

“废话!我们从上海过来开了两天三夜,到这鬼地方,不就为荒野抛尸吗?”

“你太心急了。别看现在没人,但这是一级公路,湘西交通要道,天亮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警察会通知公路两头设卡检查。”明明是敷衍,他却编出一长串理由,竟能自圆其说。

看着公路尽头的远山,晨曦从背后混沌而来,星星说:“我家在洱海边有一片花田。我爸有辆小货车给花店送货,我妈每天照料那些花,最好养的就是这种格桑花。”

“波斯菊!”榴梿不识相地打断。

“两年前,我们晚上从下关回家,爸爸撞死一个人。那是中秋节,爸爸喝过半斤白酒。他不想进监狱,就把人埋在我家的花田下。然后,全家逃到上海。花田下面的秘密,应该还没被人发现呢。”

“星星,你说把后备厢里的人带到大理,也埋在你家的花田?”

“花田是我家承包的,只要我不卖,还有三十年的期限。”

“三十年!”榴梿又插一嘴,“我都老啦。”

“我也早就不在了。”男人安心地长出一口气,“所以,那个地方最安全,对吗?”

“大叔,根本用不了三十年,明年就会变成波斯菊的肥料。”

男人瞪了她一眼,心里已做决定。穿过一道隘口,明朝留下的苗疆边墙,在月光下破败衰朽。数百年来战死的魂,隔着锯齿状的墙垛放哨,窥着这辆桑塔纳,宛如亡命的红鬃野马。

“要是我死了,也埋在那片花田下面,多好啊。”

“那我会每年清明来给你烧锡箔和冥钞的!”榴梿望着车窗外的群山,“从上海开到这里,我们走了多远的路?”

“一千四百公里。”

“老天哪,我一辈子走过的路加起来都没那么长吧。”

“去大理的话,刚好一半路程,还剩下一千四百公里。”

天亮了,亮得很彻底,曝尸荒野般地亮。过了湘西,进入贵州。山路更巍峨险峻。路边的人也为之一变,零星有穿苗族服装的妇人,盘着形状特别的头发,榴梿看得好生兴奋,伸手出去打招呼。她和星星在车上吃了蛋糕和饼干,还有话梅、瓜子与薯片。男人让她把垃圾袋准备好,不要把车里弄脏。颠簸的山路让她头晕,摇下车窗眺望明晃晃的天空。一架飞机轰鸣着穿过云层,星星凑过来,伸手往天上抓,好像捏着一架纸飞机,留下两道尾痕,给云朵盖个章。

“哎呀,挤死我了!”榴梿的脑袋挤在外面,“星星,你喜欢一切天上的东西吗?”

她必须声嘶力竭地吼,否则自己都听不到,男孩依然只答“嗯”。

飞机变成微不足道的白点,消失在湛蓝的天空深处。

上午九点,黔东南州首府凯里,男人开到一家汽修厂。人老了总得多跑医院,十年老车等于八旬老翁。好在桑塔纳曾是中国保有量最大的车型,任何一个汽修工都会伺候。男人不准别人碰他的车,亲自更换刹车灯、转向灯、雨刮器等零部件。他吩咐榴梿和星星看车子,他出去抽根烟,其实是不好意思说上大号。跨上蹲坑,面前是一堵水泥墙,有四行粉笔字——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字写得漂亮,有大家风范,留在这面臭气熏天的墙上,暴殄天物。出自哪个诗人笔下?李白、杜甫、白居易、文天祥,还是毛主席?又是哪个闲着没事写的?最后的“夜郎西”,让他想起某个成语,好像就在贵州地界。但他要去的大理,同为古国,却比夜郎更西一千公里。这泡屎拉了足足二十分钟,直至双腿针刺般麻木,他才一瘸一拐出去。

中午到贵阳,他们在路边摊吃了面条和冰粉。星星吃了超多的老干妈,这是他的最爱。开了一夜的车,三人疲倦已极,选了郊外的空地休息,四面是繁茂的杜鹃树林。后备厢挥发的桂花和香水味,引来大群蜜蜂与蝴蝶。有只硕大而漂亮的燕尾蝶,深蓝色偏紫的翅膀,像男孩怀里的盆栽。榴梿下车想抓蝴蝶,却让它翩翩飞走。但她发现一辆黑色的本田CRV,挂着外省牌照,发动机没熄火,车身微微晃动。榴梿往车窗里偷看——猜中了,前排座位被放倒,一对赤条条的男女,白花花的肉体。那个男的后背,刺一行豪迈的宋体字:抵制日货。

“白日宣淫!”榴梿没掌握多少成语,这句是教练大白天在如家的床上教她的。说话间,车里女人用裙子遮住脸,男的心急慌忙提起裤子,怕被捉奸成双,赶紧驾车逃走。

“我看那女的倒无所谓,男的估计要下半身不能自理了!”

榴梿哈哈狂笑起来,大叔的面孔很吓人,捂住她嘴巴教训:“你这样可不好。”

一下午,男人在车里熟睡。

睁开眼睛,四点钟的太阳,越过杜鹃树冠,直刺在他脸上。仿佛宿醉后醒来,浑身毛孔发凉。榴梿还在后排睡着,但星星消失了,盆栽以及黑色马甲袋都不见了。

“人呢?”男人冲出桑塔纳,没有男孩的影子,遍地腐烂的深红花瓣。

榴梿尖叫起来,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书包,幸好美金一张都没少。

此地三面都是山林,星星不会傻到往山上跑,天黑迷路了很危险。男人上车,带着榴梿往外追去。回到贯通贵州的公路,他掉头开向贵阳,这是星星最有可能的去处。

“嗨,大叔,万一他真的丢了呢?”

“找不到星星,我们就不去大理。”

“如果他去找警察?”她抓着书包的手指头一紧。

“那我们也去找警察。”

男人终止了各种可能性的对话,放慢车速,如同巡警,观察公路上的每个人。榴梿在副驾驶座开着窗,向农妇和小贩打听——男孩胸口印着铁扇公主与圣斗士星矢,还有手里的盆栽,很难让人记不住。果然有人说见过,只过了半小时。男人扔出一支烟感谢。星星不可能走远,因为身无分文,路过的司机不会捎上他的。

鼻子里有股辛辣味,迎着风追着光,漫山遍野而来。敞开车窗的榴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条道儿就像狗鼻子前的腊肉,引着男人的方向盘七拐八弯。城乡接合部,到处是辣子鸡火锅、小超市和钟点房的招牌。道路很窄,会车费劲,墙上标示严禁停车,却停满了车。味道越来越重,直至一家工厂门口。两个彩色狮子挂着红绣球镇守大门。快下班了,女工们手挽手出来。楼顶三个大字“老干妈”,夕阳下金光闪闪,就像一部分中国人胃里的耶路撒冷。

他们看到了星星。

坐在彩色狮子底下,男孩抱着波斯菊或格桑花的盆栽,胳膊上挂着黑色马甲袋。他不断吸着小小的鼻子,沉浸在浓稠绵密的老干妈气味里,仿佛被浸泡成一根细细的辣椒,辣得能从空气里拧出红色的油。他看到了桑塔纳,短暂惊讶后,没再选择逃跑或反抗。男人把他抱起来,放回后排座位。

这家厂是老干妈的全国总部,男人去门市部买了几个罐头。星星就着老干妈,啃下了一大块面包。他说无论在云南,还是逃到上海的日子,家里就喜欢吃这个,经常配着泡饭剩菜打发一天三顿。等到星星吃完,舔着唇上的辣油,榴梿才问:“为什么逃跑?”

星星抬起头,看着男人的双眼,大团泪水涌出。他慢慢打开马甲袋,除了玩具和模型,还有个钥匙扣,挂着椭圆形小相框,却是男孩全家的合影。背景当然是苍山洱海,他爸的面相年轻,留着时髦发型;妈妈长相普通,庸俗的大花裙子。钥匙扣正面有“不夜港”三字,背面是购物中心的LOGO。

“是你吗?”钥匙扣在男人的手中晃动,他又吼一句,“是你吗?”

“嗯。”

星星用力吸着盆栽花瓣里的气味。两年前,他爸在大理开车撞死人,埋在洱海的花田里。全家逃到上海,住在不夜港商场地下室,在四楼租了卖手机的柜台。他带着格桑花的种子,在上海种下这株盆栽,夏天开花,冬天凋谢,白天养在柜台,晚上放在床头。

“我爸跟我说,他总是梦见被撞死的那个人,埋在大理花田下的魂,转世投胎变成了这株花。”星星把盆栽凑到榴梿和男人的眼前,紫色花瓣一时间鲜艳起来,“我爸每天给格桑花浇水,除了我,不准任何人碰它,简直当成第二个孩子。半夜里,我爸还跟花说话,每次先要说对不起。我爸又问它,埋在泥土底下闷不闷?只要这株花愿意听,他就能一直聊下去。”

榴梿听得汗毛凛凛:“你爸精神分裂了!”

“别插嘴!”男人严厉地警告她,“让星星说下去。”

四楼的手机市场,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小孩。有的在读书,有的就晃着,有的刚学会走路,他们自己造了个儿童乐园,所有玩具集中起来,男孩的电动车,女孩的芭比娃娃,还有黑板学习写字。大人们在市场里卖手机,小孩们就在这里玩耍,也不用担心被人贩子拐走,或跑到马路上被车撞到。那一天,男孩捡到个火柴盒,每根火柴都细长细长的,餐厅里的那种。他很喜欢,在儿童乐园划了一根,不小心烧着娃娃的裙子。他想把火扑灭,但越弄越糟,点着了旁边的纸板箱。爸爸妈妈要带走库房的存货,让儿子先逃命。他顺手抱起盆栽,最早逃出来,躲在马路对面。他看到整个商场都烧了,来了很多辆消防车……

“爸爸和妈妈,永远没逃出来。”

男孩和盆栽一起流浪,抱着这株来自洱海边的格桑花,就像抱着一个魂,两年前被他爸撞死,埋在花田下渐渐腐烂的那个魂。他和那个魂结伴而行,在上海东躲西藏,有时住在桥洞,有时躲在烂尾楼,直到汽车坟场,发现这辆刚送进来的车。

“火灾后,公安局查了监控摄像头,事故是一个男孩玩火引起的,但他抱着盆栽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着。”男人摸着他的头和耳朵,还有盆栽的叶子,“在汽车坟场,第一次看到你抱着它,我就想起了监控录像。”

“我以为,被警察抓到会被枪毙的。”

“昨晚,湘江边上,我说起那场火灾,我的老婆和孙子的死,你就计划逃跑了,是吗?”

星星脸上的泪痕,干枯成两道印子。两小时前,趁着男人和榴梿睡着,他抱着盆栽逃跑。但他不知道去哪里,身上没有一分钱,他还记得从贵阳来的路,就沿着公路走啊走啊。他闻到了老干妈,仿佛路的尽头有场盛大的宴席,引着他走到工厂门口,坐在石狮子底下。

“大叔,你会杀了我报仇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爸说过做错事就要受惩罚。”

男人探到后排,紧紧抱着星星,好像要把他吞入胸腔:“你已经受过惩罚,不需要更多的了。”

“大叔。”

“什么事?”

“你的胡子扎疼我了。”

他松开星星,摸着自己下巴:“你很快会长出跟我一样的胡子。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我像你这么小,大跃进,炼钢铁。我们学校有个小炼钢炉,我翻墙进去点火,结果把半个学校烧了。还好放寒假,没有人烧死。这个秘密,我保守了五十多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罢,男人点火启动,离开老干妈工厂,继续西行。榴梿已泪水涟涟,干脆吃了两大口老干妈,辣得自己掉出新的眼泪,才能不那么难过。

这一路都向着夕阳。群山上,晚霞煞为好看。时速放慢到六十公里,开上深谷上空的大桥,只留半山腰一抹血红。男人靠边停下,背靠桥栏杆,望向红与黑间的天际,想背一首毛主席诗词,跟红军长征有关,搜肠刮肚,仅得两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西风正烈,天地完全黑了,像棺材盖敲上钉子。车过安顺,道路越发崎岖。榴梿缩在后面,玩“植物大战僵尸”。男孩在一边看得入迷,她便教他如何用手机玩耍。公路擦过黄果树大瀑布,海拔一两千米的崇山峻岭,左边万丈高山,右边悬崖峭壁,中间一条绝险的盘山路。古时候,犯了错误的官员,恶贯满盈的罪犯,被流放到此自生自灭。星星和月亮都没了,偶有对面来车,必须减慢车速,把远光灯改成近光灯。路边警示牌,说明是车毁人亡的事故多发区。

已逾子时,翻过一座高耸山脊,大叔停车。山顶有块平地,海拔太高,感觉比山下冷了至少十度,几乎不长树木,只有茫茫蒿草与灌木,草丛里开着大片不知名的小花。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剩下四分之三的肺,像气象警报,酝酿一层浓痰。他下意识摸烟。又不见了。

“交出来!”

“大叔,你说什么?”穿短裤露大腿的榴梿,也被冻出清水鼻涕。男人掏她的裤子口袋。榴梿尖叫着逃到悬崖边,摸出烟盒里最后两支白沙,并在一起点燃,烟雾被山顶狂风稀释。

“我不喜欢女孩子抽烟。”

“我也不喜欢得过肺癌的人抽烟,更不喜欢我们去大理的司机,半路因为抽烟挂了。”

男人向前几步,趴着草丛往下看,如宇航员打开舱门,即将太空漫步。任何人掉下去粉身碎骨,连渣都不会剩。榴梿将抽到一半的烟头扔下悬崖。黑茫茫的世界,两点火星,一闪即灭。她不笨,回头看一眼桑塔纳:“大叔,这地方合适,动手吧。”

他咳嗽着吐出浓痰:“不,我们还有很多路没走完。说好的把他埋在大理洱海边,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弄死了他,这是我的错。就算我不能让他活过来,至少得给他找个好归宿。”

星星无声地走到背后,惊得榴梿差点坠崖。此处最适合观星,方圆几十公里没有光,像飘浮在宇宙中心。山顶稀薄的空气像块幕布,整个天空犹如3D影院,伸手就能摘下几颗,唯独月亮缺席。大叔与榴梿的眼睛,跟随男孩手指,看到仙后座ρ。那是颗遥远的恒星,距离地球一万一千六百五十光年,秋天特别明亮。周围还有几颗星星,连起来像字母M。星空的东北方,暗弱的椭圆形光斑像纺锤,是仙女座大星系M31。

“你知道仙女座有多远吗?二百五十万光年!如果我们以光速旅行,二百五十万年才能到达。”

“比上海到大理还远吗?”榴梿傻笑,“二百五十万年啊!地球早就毁灭,我们也都成灰了啊。”

“爱因斯坦说,光速旅行中的人不会变老,他回来还很年轻,却会见到自己孙子的孙子。”

榴梿搔搔头,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离开悬崖,山顶有块大石头可避风。男人捡来枯枝,打火机点起篝火。头一回在野外生火,榴梿兴奋地上蹿下跳。唯独星星不肯靠近,抱着盆栽说这花怕火。三人吃了顿山顶消夜,面包在火上烤,带一抹骨灰味。榴梿抱着膝盖取暖,注视篝火对面的大叔——胡须越发茂盛,添加树枝烧得噼啪作响,男人的腔调像烤鸡的油脂,不断加温灼烧才能外焦里嫩。她的眼泪水扑簌扑簌掉到火里,滋滋地烧成水汽蒸发。

男人从屁股兜里掏出纸巾,榴梿推开他说:“被烟熏的。”五秒钟后,她改口了,“好吧,我在骗你。小时候,我爸很宠我。如果有人欺负我,他会上门去打架。他为我进过三次派出所,拘留过好多天。他是个赌棍。有一年世界杯,他赌球坐庄被抓,判刑送到白茅岭监狱。我有五年没见过我爸了。”

望向山那边的黑夜,男人知道那座监狱也在深山之中:“你应该多去看看他。”

“好吧,这次逃亡后,如果我还活着,会去探监的。”榴梿擤了擤鼻涕,指着他的胸口,“还有啊,看到这张脸,我就想起了我爸。”

他低头看北野武:“他也是劳改犯?”

“不是啦,他演过警察也演过罪犯还演过变态。我爸啊,从前也是这副欠揍的表情,有时很可怕,有时又很可爱。”

“你妈呢?”

“老早离婚了。”榴梿强行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妈改嫁了,我们一年才见一次。我爸进监狱后,她偶尔来看我,给些生活费。她总是骂我,说我臭不要脸,拉三贱货。我妈一直不喜欢我,她想要生个儿子。要是我死了的话,她不会太伤心的,我想。”

“一九九二年,我儿子十岁,老婆意外怀孕。那时B超能看出男女,我给医生塞了红包,才知道是女孩。”

男人想把女儿生下来,但领导来做工作,说计划生育抓得紧,如果一人超生,全单位的先进牌子要摘掉。为保住上千名同事的年终奖,他带着怀孕六个月的老婆,去医院做人流。他看到胎儿被引出来,有了人形,像只剥了皮的小猫,扔进医疗废弃物垃圾桶。

“那是我的女儿,我想抢回来,藏到家里的冰箱,护士说我有精神病。”

男人第一次眼眶通红,站起来远离篝火。榴梿塞给他两张纸巾:“嗨,火烧得太旺,烟熏的吧。”

“是啊是啊,我加太多树枝了。”

子夜将至,月亮出来了,圆得像摊出来的蛋饼,肉眼几乎能看出月球上的暗影。

“今天是八月十四,明晚就是中秋节,能不能看到洱海里的月亮?”

“如果天一亮就出发——”他算了算路途与时间,“明晚,我保证你能看到。”

“大叔,你去过大理?”

“那一年,我从西双版纳走到大理,在洱海过了中秋节。对,就是这样的月亮。”

“你怎么会在西双版纳?多好玩的地方。”榴梿问大叔,又给篝火添了把枯枝。星星坐得虽远,但也托着下巴在听。就连山顶上咆哮的风,也岿然不动。

“十八岁,我满脸青春痘。”男人摸着脸上的痘疤,像待拆迁的粉刷剥落的外墙。

一九六八年,从上海到昆明,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又坐两天的长途汽车,用两条腿走二十公里,才到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插队落户。农场有个北京知青,名字跟他只差一个字,很多人把他俩搞混。北京知青家里是知识分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背着一箱子“雨果”和“托尔斯泰”来农场,大家都叫他“四眼”。林彪在温都尔汗摔死的那个月,“四眼”一个人上山伐木,不走运被野象攻击,丢了条胳膊,只能送回北京。几天后,男人收到一封信,拆开才发现是寄给“四眼”的。信里字迹漂亮,一看就是女生,原来是“四眼”的表妹。对方寄信地址在大理,他大着胆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四眼”出事回京了。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却是手抄毛主席的《清平乐·六盘山》。

他还记得其中四句:“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每次写信,他们都会抄一首毛主席诗词。他天天跑县图书馆,把《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翻遍了。她是北京知青,比他小一岁,去年才到大理。她没到过西双版纳,他也没去过大理。从她的信里,他第一次知道了苍山、洱海、蝴蝶泉和千寻塔。她还能说五洲四海,中国汽车在胡志明小道运送武器弹药,阿尔巴尼亚欧洲社会主义明灯,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张牙舞爪,美帝国主义又一次陷入资本主义总危机,我们一定要解决台湾问题……第二年,尼克松访华,她邮寄给他一个包裹,竟是地球仪,她从北京家里带来的。他把地球仪藏起来,每到夜深人静,才敢点上蜡烛,仔细看那蓝色圆球,一大片都是海洋。太平洋对面,地球另一端,就是美国,乍看几乎比中国还大。地球仪上的西双版纳,不过是中国大陆最南边的一小条舌头。澜沧江流出国境就是湄公河,在南越西贡入海,那里的战争打得热火朝天。而在他的上边,一根手指头的距离,有个蓝色水滴,被一圈黄色的山包围,就是洱海。

“我怕问她,为什么要寄地球仪?她用毛主席的话回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是她的口头禅。她说如果有机会,要多出去走走看看,世界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哈哈,哪有你这样给女孩起外号的?她漂亮吗?”

“领导不批准我去大理,她更不可能来西双版纳。我们以什么理由见面呢?”

只要是纯洁的友谊,根本不需要见面。通信持续了两年,到他二十二岁的夏天,再没收到过她的信。她上一封信说病了,他每晚看她送的地球仪,每个礼拜给大理写信,一律有去无回。他决定去大理找她。不敢坐长途汽车,怕被人抓回来。他偷了一张云南省地图,规划好路线,准备了粮票、指南针、水和食物。从西双版纳到大理,地图上距离不远,但全是大山。全靠两条腿,一个人穿过峡谷和森林,差点被野兽吃掉。澜沧江是必经之路,渡口有人检查,只能深夜游泳渡江,几乎淹死。第十九天,他徒步到了大理,一九七二年中秋节的晚上。

“她嫁给了你?”

男人的脸被篝火烤得通红:“太晚了,快点睡,明早还要赶路,我们去大理!”

“好,去大理!”

榴梿真的困了,钻回桑塔纳,关紧车窗,抱着书包躺下。

“晚安——”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没听见。

星星缩在篝火边看星星。宇宙一大片黑色空白。山顶上的每一根草,加上他手里的盆栽,都在自西向东的风里发抖。男孩摸着男人胸口,北野武面孔下的老心脏:“你还有秘密吗?”

他看了一眼红色的桑塔纳,整个星空都是幕布,像舞台上的道具:“男人活过的每一分钟,都有数不清的秘密呢。”

“女人呢?”

“更多。”……

(本文为节选,全文原发《芙蓉》2017年第4期)

蔡骏,1978年生于上海。至今已出版《最漫长的那一夜》《偷窥一百二十天》《生死河》《谋杀似水年华》等二十余部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期刊,曾获《小说选刊》茅台杯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双年奖、2015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