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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军营记忆

来源:人民日报 | 周大新  2017年07月31日07:56

自1970年入伍至今,我住过和进过的军营,已很难数得清了。

我住过的最小的军营,在渤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我随一个工作组从烟台上了部队的交通船,在海上航行了差不多一天,到日落时才登上了那个小岛,走进了仅有一个驻防连队的军营。营区位于小岛码头不远的山坡上,很小,只有几排平房。驻守的战士们除了在岸防炮阵地上值班,就是在这个小营区里活动。营区虽小,也有水泥的乒乓球台,有安了一个球架的篮球场,有十几畦菜地,有种在屋檐下靠雨水长大的几种花。站在营区里,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可以听到海浪无休止撞击山崖的声响。就是在这个营区里,我第一次喝到了由小岛水井里打上来的那种不咸不淡显得苦涩的海岛水;当晚我用这水洗了头后,头发纠结成了一团,怎么也无法弄开。连队的指导员见状笑着告诉我:等头发干了才能慢慢理顺。两天的住留让我见识了小岛军营里的生活,体会到了海防战士们戍守海疆的艰辛。

我住过的最大军营在南方某地。那个军营里住着多个团级单位,营区里道路宽阔,树密成林,花草繁茂,办公区、训练区、军港、车场、宿舍区、接待区划分清楚。在宿舍区里,宿舍楼、俱乐部、餐厅、超市、储蓄所、幼儿园、洗衣房应有尽有。上下班时间,营区里车流不断、人来人往,很像一个小城市。特别是清晨起床号响起的时候,各单位的官兵们冲出宿舍,迅速集合成队,龙腾虎跃般奔向各自的操场,口令声和呼号声此起彼伏,山呼海啸一般,极是壮观威武。

我走进过的氧气最稀薄的军营在青藏线上的唐古拉山口。那里的海拔高度达五千来米,氧气只有内地的一半。稀薄的氧气常使官兵们头疼和睡不安稳,食欲下降。缺氧还会迫使人的心脏变大以支持躯体的活动。在那座军营里,水烧到五十来摄氏度就开了,蒸馒头的面很难发开,蒸出的馒头又硬又黏,吃着毫无香甜之感。我在那儿吃饭如同嚼蜡,完全是为了给躯体运动增加能量,没有任何享受可言。可那里的官兵照样在乐观地进行工作和训练。

我住过的最寒冷的军营在漠河境内。我去的那两天那儿飘着大雪,气温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穿着军大衣走到户外,转眼间就觉得如披薄纸。我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在那样的气温下竟拒绝工作正式罢工了。登上战士们戍守的哨所,我这个中原人已冻得瑟瑟发抖。那座军营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晚间的室内暖气,好像是为了弥补我白天在室外受的风寒,晚上室内的暖气烧到了三十摄氏度,我可以穿着背心短裤在室内漫步。

我住过的最有特色的军营在一座名山脚下。那座军营与一座著名的寺院比邻。当我们军人在院墙的这边练刺杀、练投弹,研究步兵进攻战术和炮兵炮火准备方案怎样杀敌时,那边的僧人在大雄宝殿里念着经文,企求着一个和平世界的到来,操练声与诵经声交汇在一起,显示了人间的多彩与奇妙。

我住过的野外隐蔽军营在山东省境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一个野战炮兵部队工作,一次拉练途中,突然接到野外疏散隐蔽准备打仗的命令,我们一个炮兵团立即分散开赴到一个河滩里,迅速开挖沙石隐蔽车和炮,转眼之间,车辆与火炮便已隐蔽完毕。我们就住到隐匿在沙土和伪装网下的炮车上。我们不吃热食,不喝热水,不点灯火、低声说话,噤声工作,大小便都经坑道到远处解决并深埋。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你从河滩附近经过,你看到的只是沙土和树木、野草,你根本不知道这里藏着上千的军人和一百多辆汽车和几十门火炮。到了深夜上哨时,我悄步走出隐蔽处,在月光下望着寂无声息的野外军营,一种惊奇涌进心里。

我住过的战时军营在中越边境。那是一个高级别的指挥部,一座座木板房和帐篷排列在一个山坳里,电键的敲击声和电话机的铃声不断从那些木板房和帐篷里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山坳里弥漫。间或的,敌人打出的冷炮会在前沿阵地炸响,让我不能不心生一丝恐惧。进入夜间后,实行灯火管制的战时营地里只有夜色在游动。所有的路口都有持枪的哨兵把守,不仅有明哨,还有暗哨,哨兵们全都是刺刀张开子弹上膛,一旦有人口令对不上,他们即时就要开枪并准备使用刺刀。那儿离前沿不远,必须严防敌人特工队的偷袭。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住在战时营地里,真切感受到了战争的氛围,闻到了战争的血腥味道。

军营里的生活,当然也有喜怒哀乐。训练结束、演习成功、出征回营、有人获得爱情、战友结婚生子,都会让官兵们欢喜快乐;外国军队挑衅,有人来犯领海领空和边境,会让官兵们怒上心头;训练出事故、出征失利、战友牺牲,会让官兵们伤心哀痛。军营里常有欢声笑语也时有叹息抽泣。那也是一个社会,不过成员是由军人与他们的亲人组成的罢了。

几十年间一直生活在军营里,让我对军营产生了深切的依恋之情,外出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念她。每当我由营外回到军营,一种安全感会让我卸下身上和心里所有的紧张,连睡觉也会踏实起来。我听惯了军营里的声响:军号声、军哨声、口令声、军歌声、跑步声、验枪声,听到这些声响心里就舒畅。我看惯了军营里的颜色:陆军的绿、海军的白、空军的蓝、火箭军的黄,军旗的红,看到这些颜色心里就安妥。我闻惯了军营里的气味,操场、训练场上的汗味,靶场、演习场上的硝烟味,运兵车、坦克、大炮上的铁器味,“八一”节会餐时饭菜的香味,闻到这些气味,我就开心。我与军营,已经分不开也不愿分开了。

作者为茅盾文学奖得主、原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主任

刊发于2017年7月29日《人民日报》12版大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