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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发:泥土中抠出的小说 ——读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

来源:《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 | 谢尚发  2017年06月26日16:16

摘要:叶炜积 15年之力创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以温婉的笔调描写了苏北鲁南大地上一个叫作麻庄的村子,在历史、现实和人情世故的描绘中,展现了当下中国乡村的命运,形成了自己的“大地哲学”。

关键词:乡土中国三部曲;乡愁;大地哲学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794(2017)01-72-06

始终以乡恋的情怀,持续地关注乡土中国的历史变迁、命运兴衰、社会风习、人情世故等,且在历史、故事、传奇、人情等的刻画中,带着悲悯的精神去沉思乡土中国的未来,为逝去的乡土记忆而惦念不已,努力在想象中重叙一个带着乡愁情绪的文学世界,以便安放乡土中国的心魂,是叶炜的小说创作。执着而略带忧郁地去描绘苏北鲁南大地上一个叫作麻庄的乡村,展现生于兹长于兹的乡民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凸显命运、历史、乡土风情等的多样性及其复杂意义,以满满的爱、深深的悲悯与淡淡的愁绪去叙述已经和即将逝去的乡土温情,是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是从泥土中抠出来的小说,带着泥土的温润、芳香与憨厚,并从中演绎出属于叶炜的“大地哲学”——深深植根于泥土中的信仰所造就的别一种宗教的情怀,或者乡土中国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的虔诚与敬畏。通由这种信仰,大地上的人们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不管是对于命运的认同,还是对于人事与世运的体察,他们总在乡土中国的世界里,构建了带着乡土气味的独特人生哲学。

一、乡土中国三部曲

“‘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是青年作家叶炜历时 15 年创作完成的长篇新作。……较为全面地书写了苏北百年乡村剧变,这也是乡土中国百年来的命运沧桑。”[1]在一个乡土文学逐渐式微的年代,叶炜以其难以抑制的热情倾 15 年的功力创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可谓是近年来乡土文学的重要收获。在三部曲中,那种被刻意或自然而然地彰显出来的乡土的特色,使之成为区别于其他乡土小说的扎根于泥土的作品,从而独树一帜,他们以貌相似而实迥异的书写风格奠定了叶炜乡土文学创作的基调。

2013 年出版的《后土》以一种劈头盖脸的乡情气息的方式,抓住了阅读者的心灵,跟随着叶炜的叙述来体验乡土世界的人情世故、逸闻趣事以及翻天覆地的变化。小说以曹东风和刘青松两个村干部为主线,讲述了麻庄从改革开放一直到新世纪的历史变迁。不同于其他乡土小说凸显历史感的书写方式,叶炜选择的是一条贴着泥土飞翔的道路。他不是用乡土世界的变迁来反映历史的发展及其所呈现的意义,而是将历史事件糅进乡土世界的人情、风物、习俗等的描绘中,让历史成为展现乡土的一种方式。整部小说都是乡村的小事情,男女的性事、野合与偷情、乡村政治学的权力角逐、对于乡愁的毫无节制的展览、对乡村未来发展的淡淡哀愁与担忧等等,所有的历史事件及其发生、发展与结果都在乡村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中娓娓道来,不强求一种突出,也不强求一种隐藏,而是像乡民们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的生老病死一样地,来接受历史本身的变革。打工潮的炙热、农业税的取消、新农村建设的希望等等,仿佛与麻庄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然而麻庄就是麻庄,永远以强大的收编能力将外在的变迁悄然融入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的轨迹之中,就好像那不是从外而来的历史事件,而是麻庄人自然而然经历的事情一般。在阅读中,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得不赞叹叶炜对乡土温情的挖掘,对乡土世界的敏锐,以及对乡民们那种“土里土气”特质的展现。费孝通就曾经十分赞赏“土”对于乡土中国的意义:“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虽则似乎带着几分蔑视的意味,但这个土字却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2]可谓是一语道破。如果从这一方面来看的话,“乡土中国三部曲”中,最具乡土味的,非《后土》莫属。这“后土”实际上应该是“厚土”的替代,因为那泥土里深埋着乡民们的憨厚、辛勤、坚韧、豁达与宽容。

《福地》以书写历史的雄心,将笔触深入到时间的隧道中,去探索麻庄所经历的历史阵痛与现实欢欣、哀愁怨恨与愉悦超脱,举凡近现代历史上的大事件基本上都在麻庄上演了一番,列其要者就有国共的分裂与战争、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运动与改革开放。麻庄仿佛成了一个历史的演武场,历史的陈迹在麻庄的舞台以栩栩如生的方式再次上演,给人以唏嘘不已的感受和往事如烟的迷茫,以及历史本身的厚重与凝滞、人事的扑朔迷离与百转千回。更不要说身处历史中的那些乡民们,他们只能默默忍受历史的暴虐与残酷。在麻庄世界中,面对着历史的浩劫与时间的诡秘,乡民们以自我为核心而逐渐形成的关系网络慢慢变质,他们的人伦观念以及道德自律开始瓦解,直至在历史的春天到来之际重建一种乡村伦理的秩序。整个小说把麻庄置入一个历史拷问的境地之中,让乡民们在最残酷的经历中去选择他们各自的命运,再在命运的主宰下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然而见证这一切的,就是那被称为“福地”的麻庄土地,在这土地上,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角角落落都留有他们痛苦烦恼、喜悦欢快等经历,正是乡土中国最为典型的代表。而这部小说中的“福地”则是“大地哲学”的展示,以其独特的方式叙述了别一种属于乡土中国的大地哲学,那里有思想无尽的矿藏和智慧无穷的源泉。“地”的观念真正让叶炜成为一个思想者,当面临时间的拷问与历史的质问之时,给出了属于一代人的颇具深度的回答。

《富矿》写的并非是“矿”,而仍旧是“土地”。“矿”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背景,借以陪衬、彰显、拷问麻庄世界及其乡民。或者说,叶炜选择了一个独特的提问方式,来对麻庄与麻庄人进行精神、心灵与智识的一次测验,通过“矿”来检测麻庄世界及其乡民所能够达

到的人生高度、生命的厚度、思想的深度与风习的宽度,从而像一个勘探者一般,来勘察麻庄世界的奥秘,进而去勘察整个乡土中国的奥秘。因此《富矿》不是为煤矿而煤矿的小说,而是为土地而煤矿的小说。实际上,这里的土地更多取的是其象征意义,将土地与女性融合为一,借着土地之名来书写女性,又借着女性之名来书写土地。所以在《富矿》中,麻庄世界在面临着矿藏的质问时所给出的回答是让人惊叹的——她以自己的贫瘠承载了富裕的梦想,她以自己的干枯标明了丰饶的希望,同时她还以自己的苦难与屈辱带来了尊严与崇高,以自己的卑微与低贱带来了端庄与神圣。那是土地的荣耀,也是女性的荣耀,她们承担着本不该属于她们的悲催的命运,却并不抱怨,也不愤怒,而是坦然地接受一切,就像平原容纳急湍奔流的大江大河使之归于平静一样,她们用自己的浑厚、深沉与容忍、谦和,原谅了人世间一切的丑恶与鄙陋,颓败与潦倒,奸佞与蛮横,虚妄与绝望,完全是凭借着一己之力滋养着希望与梦想之花的盛开,不是绚烂无比以至于耀眼的光华,而是质朴无华甚而土得掉渣并最终流入平淡日常。她们仿佛是与这个丑陋的世界和解了,其实那不是和解,而是隐忍之后的宽容,是宽容之后的豁达,是豁达之后的了无牵挂,更是了无牵挂之后的从容与淡泊。所以在一本看似与土地无关的小说中,叶炜曲里拐弯地以最高昂的调子,书写了自己的大地哲学之精髓。

综观“乡土中国三部曲”,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乡土文学固有的特质,以及早已经被认定的诸种症候。但更重要的是,一种新鲜的阅读体验的获得使得叶炜的文学书写给当下乡土文学的发展贡献了不可多得的探索实绩。带着这种全新的阅读观感,去深入到叶炜的文学世界中,在麻庄人的日常生活与命运故事中解读出属于乡土中国的独特品质,以便让这种探索能够带着其永不褪色的“魅惑”来感动一代又一代的阅读者,为乡土中国留下活灵活现的肖像画,是我们阐释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重要动力。

二、乡愁:历史、人事及其他

三部小说虽各自独立,但有一以贯之的沉思——来自乡土的心声,及其所传达出来的乡愁。想象的乡愁,或者回不去的故乡,也因此愈发地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时代被彰显了出来。历史注定了的命运不仅仅裹挟着麻庄进入滚滚的红尘之中,也同样让类似于麻庄人的一群,认知到自我的处境及其当下的际遇,甚至还包括那些身处城市而想象乡土的人们。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叶炜以浓浓的乡愁凭吊着逝去与即将逝去的乡土温情,那些残存在记忆中的故事、人情、风习;甚至是三部曲的章节标题都是特殊的标识:《福地》以天干地支的纪年方式来命名,《后土》则是用二十四节气作为章节的题目。由此不难看出,叶炜的乡愁总是与时间有着扯不断的关联,对于时间的言说仿佛只是对乡愁的镌刻,所以,叶炜的“想象的乡愁”可以称之为“时间的乡愁”。在这种时间的安排中,“六十年一甲子”和“二十四节气”,以重复的方式延宕着自我的存在。一种浓重的“轮回”思想渗透在小说之中——日子就是“六十年一甲子”,也是“二十四节气”,这正如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民们的命运一般。可以看出,叶炜总是在小说的书写中感叹命运的强大,及其对乡民生活与人生的影响。不必说《福地》中处处以命运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也不必说《后土》中面对人世的纠葛与无奈所发出来的对于命运的无限感叹,单单是《富矿》中两个女人的人生遭遇就显示了命运的多面性与丰富性。而这命运又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被稀释,以至于被遗忘,最终融入到日常生活的稀松平常、见怪不怪之中。然而这遗忘不是犬儒主义的自我安慰,而是以更为宽大的胸怀容纳了难以承载的忧伤、悲愤、怨恨与苦难,彰显出一种麻庄世界的人生哲学。恰恰是这些默默无闻的乡民们用他们并不宽厚的肩膀承载了来自于时间轮回的啃噬、啮咬与撕扯,才更显示出他们的崇高。而这一点,也恰是乡愁的来源与郁结之地——深埋在时间之中的和解,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让人忧伤的伟大与宽容。

鲁迅曾说,“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3]在这里,鲁迅强调了乡愁的空间性,亦即因为空间的阻隔而身在异地的游子,以自己的抒情或叙述的笔触来表达自我对于故乡的“胸臆”。且因为居于异地,这种乡愁便来源于“想象”,是在文学世界的想象中呈现出了别一番的关于故乡的情怀。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叶炜将“乡愁的空间性”做了巨大的变化,成为“乡愁的时间性”。小说的叙述中,乡愁已经不再是因空间的阻隔而产生的愁绪,而是通过时间的累积而达成的一种人生的和解与宽容,恰恰是这历久弥新的精神质素,让之成为非一时一地的感触而是亘古如斯的惦念,这惦念就是忧郁,这忧郁便是乡愁。叶炜总是将自己的笔触深入到乡土之中,不仅仅表现早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事件,也不仅仅是预测未来乡土的巨大变迁,哪怕是此时正在经历的乡土故事,也因终将逝去而令人惆怅不已,以至于难舍难分,竟而成为乡愁的种种。这是叶炜的重大贡献,他通过自己的小说探索了乡愁的丰富内涵,将时间性与空间性的乡愁进行置换,在置换中映照出时代的身影来。

乡愁的时间性在小说的叙事中,有如下几个方面。其中之一是历史向度的描述及其所积淀的情感质素。在叶炜的小说中,历史的面相已经超出了过去的范畴,而是将现在和未来一同纳入其中,形成一种混沌的历史时间,它因不特定地指向过去而获得了理解上的通透。三部曲中,如果说《福地》是伸向过去的时间性乡愁的展示,那么《富矿》就是现在的时间性乡愁,而《后土》描述的故事虽然更倾向于现在的实际,却以一种毋需辩驳的对未来的指向而具备了时间的前瞻性,成为未来的一种。于是,历史成为一扇被打开的时间之窗,从中我们看到了那些不堪的往事、苦难的岁月以及杀戮的残忍、人性的丑陋、命运的酷烈,而这所有的一切又都被憨厚的乡民以难以置信的方式承受下来并且消化殆尽,仿佛那来自历史的种种是不真实的传说,只有在触景生情中才会被提及——生活总是向着未来延伸,不管过往的种种是悲情还是欢欣,是苦难还是幸福,它总会流向未来,在那里建制更为辉煌的生活。倘若不是笔触对于历史的深刻剖析,时间性的乡愁就不会来得那么鲜明,那种对于土地的浓浓爱意也会因无来由而显示出一种空发感叹的矫揉造作。叶炜选择了从历史的深处抠出泥土的温度,又在泥土的温度中锤炼人世的哲学,以情感的温暖来感动人,而非以思想的深刻来教育人。且不说万仁义以满腔的热情,在经历了土匪袭击、国共混战、日本侵略、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之后仍旧怀揣着土地的梦想,维护麻庄的和平宁静与生殖繁衍;也不用说万家的四个后代在历史事件中充当着不大不小的角色而被裹挟进不堪的历史潮流之中,遭受着种种命运的打击与来自他人的非议的目光;更不用说那个被日本侵略者糟蹋却被乡土中国的憨厚所容纳,最终成为乡土中国组成的一分子的香子;单单是那株见证了麻庄辉煌与衰败、坍圮与陷落、杀戮与拯救、爱恨与情仇、团聚与分别等的老槐树,作为叙述者的它承受着岁月流逝的摧残,满身沧桑与枯萎的衰败之相,它的那句“我就是那棵变秃的老槐树”的宣言,就足以用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淡然来让乡愁成为文学世界中牵动人心的时间沙漏,漏走的是沙子,留下的是难以抑制的眷恋之情,这就是时间的乡愁,是对于一种不可避免地终将逝去的美好的哀愁。

时间的乡愁呈现为记忆与往事的叙说,便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历史的重演。叶炜借历史来叙说乡愁的方式着实让人称赞。这尤其体现在《后土》中的一段话上:“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幸福。现在麻庄的孩子可玩的东西很多,已经不再关注这样的玩法了。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幸运呢,还是不幸?”“三部曲”书写现在的笔触,以终将逝去的宣称提醒了尚且存活的人们,美好的与丑陋的、温馨的与残忍的,一切的一切终将消失不见,这乡愁就成为无处安放的惦念,悬空在乡土中国的悠悠历史之中。于是,叶炜在小说中把历史还原为现在,因为所谓的现在只不过是“向死而生”的“终有一死者”[4]们的过去之重现而已,或者说过去的最当下状态。历史转变为人事,人事是现在的乡愁。在《福地》和《富矿》的结尾,叶炜都以和解的方式来终结故事,也就是说,过往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堪回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终将成为过去,和解的人们在现在的生活中获得人事的和谐,这和谐必然是转瞬即逝的,但却留下了无限的温情,作为乡愁最基本的底色。《福地》中,老万对陆小虎的和解,便是最明显的例子之一。陆小虎对于万家兄妹的和解,人们对于偷情与通奸者们的原谅,同样如此。《富矿》中经历了感情极端折磨又在身体上备受摧残的麻姑,以及在遭强奸之后,迎来爱情的回归的笨妮,在人事发展的现在,都获得了和解后的平静。这和解不是“不得不如此”的无奈,而是“非如此不可”的选择,那就是宽容,就是悲悯,就是爱。从这宽容、悲悯与爱的情怀关照看回去,在历史的深处再翻检那些不堪的往事、痛苦的回忆,时间的乡愁就会以唏嘘不已的方式来凭吊历史。在《后土》中,现代化以无穷的力量改造了乡土中国固有的面貌,留守儿童与老人、空心村、打工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出走与乡村的日渐苍老与衰败,正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乡愁,啃噬着任何一个对乡土魂牵梦绕的人们。因此可以说,叶炜的乡愁是凭吊的乡愁,不是思念的乡愁,更不是远方的游子对于乡村的想象的乡愁——这正是现代化的时代中,乡土命运的深沉惦念者应该抱有的情感质素。

自然,不管是历史还是人事,都是取了一个未来的角度进行观看之后所传达出来的情感体验。在未来的向度上,叶炜总是以必然的趋势彰显乡愁的存在,那来自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恐慌与焦虑,这恐慌与焦虑恰是乡愁的源头。因此,为乡村的未来设计美好的蓝图也成为“乡土中国三部曲”必须承担的责任与义务,也是叶炜念兹在兹的心头病。如何让乡土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失其特色,又能够适应现代化的进程,这是留住乡愁的前提问题。留住乡愁,或者说让乡愁继续在时间的流逝中酝酿、发酵,最终蓬勃而出,让我们在面对乡土的时候还能激起愁绪,叶炜心知肚明。所以他在《后土》中以现在的方式来书写未来的想象:在时间的摧残之下必将老去的曹东风和刘青松,被新一代的年轻人所取代——他们更有现代化的视野与经验,也正是在他们的手中,麻庄必将会呈现出乡土中国的新气息。刘非平以大学生村官的形式存在,而王东周则以资本和财富的方式存在,两者联手对传统的乡土中国进行改造,发展现代化的乡村,农家游、度假村、采摘园、文化展等一系列举措,正表明了麻庄未来的一片光明,也以城市后花园的方式在与时俱进中保留了乡土中国的底色。这又是一次和解,是与时间的和解,是乡土与现代性的和解。这一次的和解,充满了未来的维度和乌托邦的想象。不管现实中的乡土如何地在不可遏止中衰落了,叶炜的小说却给乡愁找到了合适的安居地。

事实上,在叶炜的小说中,历史的滞重及其沧桑凝结为土地的浑厚与广袤,人事的变迁与轮回则彰显这土地的深沉与豁达。无论是历史还是人事,亦或者对未来乡土乌托邦的想象,叶炜都将之融入到对土地的沉思之中。历史越是显示出一种让人不堪容忍的破败、坍圮与荒谬,就越是能够表达土地的坚韧、容忍与宽宥;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民们越是荒淫、愚昧与蛮横,就越是能够让土地的世事洞明而爱之在心的情怀展露无遗;未来越是以乌托邦的想象遥不可及,就越是彰显了土地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所以与其说叶炜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精心雕刻着历史的变迁与人事的复杂以及未来的想象,不如说他在借助历史与人事传达他的思想——一种关于土地的哲学思索。

三、大地哲学:思想的隐喻与象征

考校“乡土中国三部曲”的开首,《富矿》的开头是关于一场黑雪的传说,《后土》以一个关于麻庄土地爷的神话开始,《福地》的开头则是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不管这些细节是刻意为之还是信手拈来,都无一例外地展示了叶炜的“命运哲学”。所谓今世之种种,都是前世的再现,都是命定的结果。因此,与其说这些传奇、神话、故事是小说家言,不如说这是叶炜借用过来以彰显乡土中国的民间信仰——含混着佛教和道教的思想,又夹杂着古中国的哲学理解,且形成一种完整而行之有效的系统的中国乡土哲学。在这种思想中,黑雪的传说只不过是对现实的隐喻;土地爷的神话则是善恶报应的再一次展现;老槐树与其说是一棵树,不如说是一个见证者、经历者与批判者。不管这些故事多么荒诞不经、可笑至极,但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叶炜的乡土思想——“大地哲学”。

大地哲学的核心要素,自然是土地。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土地明显地被确立为一种“神”。土地本身就是信仰,就是乡民们以最虔诚的态度与敬畏的心态来顶礼膜拜的对象。作为信仰的土地,包含着生老病死的深沉、悲欢离合的思索、爱恨情仇的复杂与酸甜苦辣的体验,更不要说土地承载、容纳、见证又抚慰着这种种的人世事件,足以构成了它的浑厚、深沉与廓达。这种信仰深深地植根在乡民的心中,且经过时代的层层累积而成为一种传承,所以叶炜说,“麻庄人崇拜土地,视土地为娘亲。”[5]费孝通曾说,“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土地’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对,管着乡间的一切闲事。”[2]土地就是神,土地就是信仰,对于麻庄世界的人们来说,维护土地便是维护他们自身的存活、生命与承续。与其说他们敬仰的是土地,不如说他们通过对土地的维护来达到对自己生存的经营,因为土地不仅仅出产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还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与宽宥。《福地》中,老万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麻庄的一方土地,尽自己的能力保护着麻庄的乡民,在面对土匪抢劫的时候组织村民抵抗暴力,在面临日本侵略者的进攻时调动自己的子女合作抗日,在饥馑来临的时候出于私心而藏下的粮食最终拯救了一个村庄。甚至可以说,老万在《福地》中就是土地本身,他是非神的土地神——那仿佛来自地底的深沉的爱,那可以宽容一切的宽广的胸怀,以及那承受屈辱、仇恨与愤怒的坚韧的心。《后土》和《富矿》都是在描摹土地存在状况的时候,以一种不可遏止的乡愁倾泻的方式来表达对土地的关怀与忧虑。《富矿》中,因为煤炭的存在而导致了土地遭受灭顶之灾。土地毁灭的过程,其实也是麻庄走向衰败的过程。不管是女人们身体上的奸污还是麻庄土地的被毁坏,都是麻庄人必然经历“黑雪”命运之呈现,这无疑在说:守护不住土地的乡民是终将要走向灭亡的。所以矿藏只不过是一种拷问的途径而已,或者说只是一个借口,内里的问题则是:当土地遭受危害的时候,乡土中国该向何处去?《后土》紧接着给出了独特的回答,虽然有乌托邦空想的嫌疑,但却是行之有效的乡村发展蓝图。《后土》也关涉着土地被破坏的事实——为了追逐现代性的货币哲学,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砖厂不停地吞噬着麻庄的土地。叶炜提供的答案是,停止对土地的破坏,在已经破坏的地方建造属于土地的别样形态——鱼塘,从而让土地再一次重建和谐。总之,叶炜的大地哲学中,土地占据着核心与关键的位置,是乡土中国的最重要的表征。

大地哲学的第二个要素是女性。“三部曲”对于女性苦难的永不厌烦的描绘几乎达到了让人不解的程度,这些书写是叶炜对着女性而进行的一次次实验,尤其是对女性身体的种种伤害、凌辱与摧残。《福地》是展示这种身体戕害最为集中的小说。在小说中,麻庄女人的历史就是一部被强奸的历史,她们在身体遭受的苦难中忍辱负重,像大地一样承载着种种不堪与痛苦。在大地哲学中,女性往往用来比喻大地宽广的胸怀、忍辱负重的品性、生产与养育的特征以及承受苦难的坚韧。女人们的苦难有多么深重,她们的形象就有多么的伟大——崇高、庄严、神圣或者说伟岸,不是给别人带去伤害,而是选择承受伤害。她们用难以想象的宽容与野蛮、暴力、残酷和解了,这正是大地哲学的最深沉的内容。同样,《富矿》也是一部“女性受难史”,让人看到麻庄的女人一如麻庄的土地,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凌辱与残害,然而她们依旧活着,在春风里如一朵映山红一样恣意地开着,如此灿烂,也如此辉煌、庄重。相对而言,《后土》中女性的受难,显然是三部曲中最轻的,但也仍旧镌刻着女性的苦难——且不说王书记对于村子中女性的霸占,单就是如意的被强暴、孟疯子的发疯等,其实都是女性苦难历史的一部分。更为有意思的是,在《富矿》和《后土》中,都出现了“女疯子”的形象,一个是花鼓,一个是孟疯子,她们的发疯又都无一例外地和女性身体的受难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发了疯的女人们赤裸着身体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却没有因此而被麻庄人唾弃,反而成为神圣的象征——孟疯子就被称为“圣母”。这就是叶炜的大地哲学,用女性来象征与隐喻大地,书写女性的苦难就是书写大地的苦难,书写女性对于苦难的承受正是见证大地的厚重。女性越是写得活灵活现,大地哲学也就越是表现的惟妙惟肖。在叶炜的文学世界中,大地和女性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存在。

当然,正如以上简单提到的,叶炜的大地哲学还包含着宽容,以及从宽容而来的最终的和解。在三部曲中,充满了苦难、暴力与野蛮,但却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在宽容之中达成了和解——不是和敌人达成了和解,而是和生活达成了和解。无论如何,总是要活下去的,对于生存的坚守,恰恰是和解的基础,也是宽容的源泉。而且,宽容里充满了一种大地的浑厚情怀,正如大地面对人类无限制的攫取时所表现出来的慷慨与大度。在人事的世界中所有的仇恨敌对、愤懑诋毁,都最终让位于宽容及其所带来的效果——和解。这其中,与生活达成和解的前提就是以宽容来对待人事纠葛,采取了一种以德报怨的方式化解怨仇的戾气,从而在暴力、野蛮和戕害面前保持着麻庄人最饱满的状态。这里,宽容并非只是来自于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及其效用,更来自于叶炜观照人事的方式及其所采取的态度。《后土》中一直存在着一条主线——报复书记王远。曹东风联合刘青松,收集证据、寻找证人、编写资料、暗中互动等等,却终究在最后服从了乡土中国的伦理原则,以宽容饶恕王书记的种种罪恶,包括奸淫麻庄妇女、贪污腐败等。宽容的起因是王远救了刘青松的女儿——这个女儿也是宽容的结果,超生范围的孩子,仍旧在乡村的处事逻辑中变成了合法的。这仿佛是说,宽容中有着“情大于法”的基础,虽然也存在着“法不容情”的判决。乡村的处事原则占据着绝对的地位,恰是这一点让叶炜的作品中充满了浓浓的乡愁,因为伴随着现代性而来的不仅仅是物质的转变,还有法律理性精神的到来等。在《富矿》的结尾处,叶炜这样处理了麻姑、六小和笨妮的故事:“她听出来了,那一声吆喝不是别人,是六小!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六小出狱了!……豆子长到一岁的时候,笨妮也出狱了。麻姑和老来让豆子认六小和笨妮做了干爹干娘,两家来往逐渐又稠密了起来。”[6]这种生活的和解让人看到了乡土中国的大地哲学之精神,那就是承纳一切,有美也有丑,有善也有恶。在这一点上,许道军认为叶炜的作品“没有脱离政治,但这个政治是农民与土地结合的政治,是乡村自己的政治。”[7]这种属于“乡村自己的政治”就是乡土中国的处事原则——建立在宽容之上的和解。

 

参考文献:

[1]田振华.“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新书首发式暨媒体见面会成功举行[J]. 雨花·中国作家研究,2015(14).

[2]费孝通. 乡土中国[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鲁迅. 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 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4]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M]. 陈佳映,王庆节,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5]叶炜. 后土[M]. 青岛:青岛出版社,2013.

[6]叶炜. 富矿[M]. 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

[7]许道军. 乡村生活的自我呈现——评长篇小说《后土》[J]. 百家评论,2015(4).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 2016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2015000745)

作者简介:谢尚发,安徽临泉人,讲师,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