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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叮咚响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6期 | 李云雷  2017年06月26日08:30

导读:

一个逝去的年代,一个几无故事的故事,一段朴素的感情,一些很美的人。几十年前姐姐感情的点点涟漪,被长大后的弟弟以那时的小孩子的眼目情感讲出来,恍如童稚天地里阳光下的泉水,叮咚,叮咚,温暖、美好,而感人。

现在城里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压水井,在我们村里,也早就没有压水井了。我小的时候,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还在用。压水井,装在一块石板上,地底下是一个水泵,上面是一块铸铁的出水口,边上有一个长长的木柄,压住柄,向下按,压一下便流出一股清水。那时家里压水的任务常常会交给我。压一桶水要费很大的劲,还要小心,防止木柄脱手打在身上。有一次,我没有抓住,木把一下打在我的下巴上,让我鼻青脸肿了好几天。压满一桶水,我就提进堂屋,倒进水缸里。我还记得,我提水的时候,要在院子里走Z形,这样利用摇摆的惯性,可以省一些力气。有时候,我姐姐在院子里洗衣服,我压满一桶水,就提到她身边。看我满头冒汗,她还会夸奖我几句,她一夸我,我就更来劲了,提得也更快,水用不了那么多,我姐姐就说,先别提水了,歇一歇吧。我家的压水井在一棵大榆树的下面,我就坐在树荫下玩,或者乱翻书。现在一想起压水井,我就会想起小时候那些明媚的春天,阳光洒落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我一起一落地压着水,清水闪着白光欢快地流淌着;我的姐姐那时还没有出嫁,她喜气洋洋地洗着衣服,哼唱着那时最流行的歌曲,“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说起来,压水井也是一个过渡,在压水井之前,我们吃水,要到村子的水井里去挑,那时我更小,几乎没有印象了。我们村有两口井,一口离我们家较近,就在我们胡同向西那个路口的西北角,井边有一棵枣树,歪斜着横跨过井口的上方,那时我们经常爬到树上去玩;另一口井在西边,靠近我奶奶家,要去挑水大约要多走三四百米,不过这口井里的水甜,我们家里吃水,都是到这口井里去挑。那时候我爹在三十里外的果园,很少回家,家里的活都是我姐姐在做。每天清晨我姐姐一起床,就挑着扁担去水井挑水,挑了两趟水回来,才开始做早饭,刚吃过饭,生产队的钟已经敲响了,我姐姐扛起铁锨就下地干活去了。那一帮青年社员,说说笑笑着,从村里的大路上走过,我姐姐也加入其中。他们跨过村南的小桥,向东南方向走去,还有人唱起了歌,歌声越飘越远。有时候他们还会扛着红旗,红旗在空中猎猎飘舞着,后面是迤逦的队伍。

那时候我姐姐十八九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绣花的衬衫,两只眼睛很清亮,走在村里分外惹人注目。那时候很多人到我家来提亲,我爹和我娘都推辞了,我姐姐也不愿意,她担心自己嫁了人,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她想等我们长大一些,能挣工分了,再考虑结婚的事。我们村里也有不少小伙子喜欢我姐姐,他们想提亲,提不成,约我姐姐去看电影,我姐姐也不去,简直是无计可施了。不知是谁最初将目光瞄向了我,想通过我,跟我姐姐建立一种私下的联系。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一开始我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村里的小伙子都对我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我们村里的拖拉机手,刚在县里参加过培训回来,胸前还戴着红花,他驾驶着拖拉机突突突突冒着黑烟,在村里开来开去,神气得不得了。我们这帮小孩,只能跟在拖拉机后面跑,如果能扒上车斗,在上面趴一会儿,都会得意好半天。但是有一天,我们正追着拖拉机跑,拖拉机手突然停下车,向我们走了过来。我们一见他下车,都吓得四处奔逃,他却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摆手让我过去。我犹犹豫豫地走到他身边,他亲切地问我,“想不想坐拖拉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拼命地点头。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拖拉机头那里,将我抱上驾驶座,随后他也坐了上来,准备开车。这时候四散逃去的我的那伙玩伴,又纷纷围拢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又是羡慕,又是惊讶。拖拉机手大手一挥,“你们几个,都到车斗上去吧!”我的伙伴们欢呼雀跃,他们手忙脚乱地扒住车帮,从不同方向跳进车斗。拖拉机开动起来了,突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向村南的小桥驶去。我们都没坐过拖拉机,坐在上面,感觉又新鲜,又神奇。胖墩儿和小四儿扒住车帮,不停地高叫着,“快看,快看!”路旁一闪而过的房屋、树木和磨坊,让他们兴奋不已。最得意的当然是我了,我坐在拖拉机手旁边,看到前面的风景扑面而来,两旁的树旋转着向后闪去。拖拉机跨过了小桥,驶过了我们村,向南上了一条柏油路,从那里向西,朝我们乡里驶去。行驶在柏油路上,拖拉机更加迅速、平稳,突突突突冒着黑烟,简直像火箭一样快。外村的小孩见到拖拉机,也追在后面呼哧呼哧跑,我们的拖拉机开得快,他们追不上,追了一阵,他们只能停下来,无奈地看着拖拉机的影子越走越远。我们也曾有过追不上拖拉机的失望,但是现在坐在拖拉机上,感觉就不一样了,胖墩儿和小四儿扒着车斗,冲着他们哈哈大笑,感觉很得意。拖拉机载着我们,一直驶到乡里,又从乡里绕了一个圈子,从我们村北边驶了过来,在学校门口停下来。拖拉机手从车上跳下来,又将我从座位上抱下,打了一个响指,问我们,“感觉怎么样?”我们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连连说太好了,他吹了一声口哨,冲我说,“以后想坐拖拉机,就来找我!”说着朝我们挥挥手,跨上拖拉机,一溜烟开走了。

胖墩儿和小四儿他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说,“这家伙以前那么神气,今天是怎么了,对我们这么好?”我想了想,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好猜测说,“是不是我那天捡麦穗,捡到的都缴到队上了,他是要奖我?”胖墩儿和小四儿笑话我,“别美了,这家伙才不在乎这个呢。”我们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后来拖拉机手每次见到我都很热情,让我们坐上拖拉机,拉着我们转上一圈,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拖拉机手载我们回来,将我单独留下,对我说,“明天我要去县里拉化肥,你想不想去?”我们村离县城很远,我都没有去过几次,一听他的话,我就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忙说,“想去啊!”他又说,“你回家也问问你姐姐,看她想不想去?”我说好,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回到家,我姐姐正在洗衣服,我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没想到我姐姐一听就拉下了脸,“我不去!”我听了很不解,负气地一转身,“你不去,我去!”我姐姐说,“你也不许去!”听她这么说,我感觉很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姐姐擦了擦手,赶忙过来哄我,“别哭了,改天我骑车带你去。”

“可是我要坐拖拉机去……”

“到了集上,我给你买好吃的。”

“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

“没什么,我跟他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娘都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我又说起这件事,埋怨我姐姐,我姐姐什么也没说,抬起头瞪了我一眼,就低下头来默默吃饭。以前我和姐姐闹了矛盾,我爹娘都叫姐姐让着我,这一次却很奇怪,他们都没有理我,我爹看了姐姐一眼,放下酒杯,转而说起了果园里的事。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在学校门口就遇见了拖拉机手,他斜靠在学校门口,看到我,放下嚼在嘴里的一根麦草,问我,“怎么样,你姐姐去不去?”我不敢抬头看他,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说她不去。”

“好,那我中午来接你,咱们一起去。”

“她也不让我去。”

他看了看我说,“那好,以后我再带你去玩。”说着他摸了摸我的头,向路边停着的拖拉机走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吹的口哨越来越远,心里对我姐姐充满了埋怨,我觉得她让我失去了一次去县城的机会,这让我感觉既对不起人家的好心,也让我在小伙伴面前没有了炫耀的资本。

那时候我读小学一年级。我最初到学校里去的时候,是我姐姐送我去的。我们那时候上学的课程很少,只有语文和数学,也没有学费,只缴一两块钱的书本费,到时候就会发下新书来。我还记得那一天清晨,我姐姐给我洗过手脸,让我背上她给我缝的小书包,就拉着我的小手向学校走去。学校在我们村的西北角,门口有一棵老枣树,从我家出了胡同,向西上了我们村的大路,再向北走,大约五六百米就到了,学校在大路的西边。到了学校,我姐姐带我去报了名,将我送到教室,找到我的座位,叮嘱我好好学习,她就回去了,我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她越走越远的身影。

我姐姐没怎么读过书,我们家里孩子多,家里又没人干活,我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我爹娘才能下地去干活。我姐姐也读过几年书,但是那个时候,她上学要带着我的两个小姐姐,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上课的时候,她们也不安分,不是哭了,就是叫了,扰得教室里很乱,让老师没法正常上课,我姐姐也很苦恼,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不再去读书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等我去念书的时候,姐姐已经长大了。没有念书,是我姐姐一生最大的遗憾,直到多年之后她还常常提起,不过那个时候,她把不能念书的遗憾,都用在了对我的悉心照顾上。每次我发了新的课本,我姐姐都细心地给我包上书皮,她找来那时候还很少见的光滑的硬纸,在煤油灯下细细地裁开,叠好,小心地将书的封面夹住,再在书皮上用笔工整地描出“语文”或“数学”的字样,然后她将书递给我,嘱咐我在学校里好好学。我姐姐包的书皮干净整洁,在我们学校里是最好的,我一拿出课本来,都会引起同学们的羡慕。他们的课本,没包书皮的,已经卷了边或窝了角;包了书皮的,也包得很粗糙杂乱,用纸不讲究,叠得不整齐,有的还沾了一块油渍,看上去又脏又乱,和我的根本没法比。那时候我有不会写的字,也会问我姐姐。我记得最开始学数学,不知道为什么“9”这个数字怎么也不会写,前面八个数字写得很顺畅,一到这里就卡了壳。我拿着作业本去找姐姐,我姐姐正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她听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把着我的手,告诉我怎么写,“这么一转,这么一弯,就好了”,她把着我的手教了几遍,让我自己写,我又写了几遍,才像个样子了。

那时候正在播放电视剧《霍元甲》,我们这帮小孩看得很痴迷,有卖作业本的商家,瞅准了这个机会,在作业本的封面上印了霍元甲等人的头像,一时很风靡,但是也比其他作业本贵。我们都很想要这样的作业本,拿着这样的本子感觉很厉害,像是自己也成了大侠一样,不过那时我们家里都很穷,父母才不会给你买贵一点的本子,哪怕我们觉得很重要。那时候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对我们特别好,有一次放了学,他叫住了我和胖墩儿、小四儿,送了我们每人一个印有大侠头像的作业本,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再后来,他还送了我一只圆珠笔,那时候我们写字都是用铅笔,感觉圆珠笔是中学生才能用的,有了圆珠笔,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后来语文老师又交给我一样东西,但不是送给我的,是让我转交给我姐姐的,他还嘱咐我要悄悄地给她。那是封在信封里的一样东西,隔着信封去摸,感觉像是一个小木梳,但我没敢打开来看。晚上回家,我悄悄地给了姐姐,姐姐问我是哪儿来的,我说是语文老师送的,她嗯了一声,塞在抽屉里,也不理会我好奇的眼光,继续纳鞋底,纳了一会儿,就盯着煤油灯跳跃的火苗出神。第二天上课,遇到语文老师,他悄悄地问我,给她了?我点了点头。他又问,她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过了两天,语文老师又给我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姐姐,仍然是信封包着的,我还是没敢打开,但隔着信封去摸,感觉像是一个小圆铁盒,像是我姐姐用的那种雪花膏。这次我给了我姐姐,姐姐问了是谁送的,仍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面对语文老师询问的眼神,我也只能摇了摇头。

又过了几天,语文老师又给了我一样东西,这次是个大纸包,仍然是封死的,我摸着感觉像是一条围巾或衣服,我悄悄给了姐姐,姐姐仍然是没有什么声响。这次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我问姐姐,你怎么也不给人家回个信?姐姐瞪了我一眼,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我又说,人家见了我天天问呢。我姐姐好像一下子生气起来了,她说,天天问?那你就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吧。说着,她把前两个信封和那个纸包一起塞到我书包里,说,明天你就还给人家。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姐姐又数落我,你在学校里就好好学习,人家让你送信你就送,让你捎东西你也捎,你到学校里是去念书了,还是去送信了?以后别人再让你捎什么,你就别捎了。我只能灰溜溜地低下头,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当我将那些东西还给语文老师时,语文老师盯着我书包的眼光,一下从灼热变成了黯淡,面对他的失望,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他连累了我,还是我连累了他。

我记住了姐姐的话,不再帮别人捎什么东西给她了,当然我心里也有点不高兴,感觉像是被取消了某种特权似的。那时候我们村里的风气很保守,男女结婚一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之间谈恋爱,是很少见到的。即使一个小伙子喜欢一个姑娘,想要表白,也只能偷偷地私下接触,而如果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一个小伙子,就更加被动保守了。好在那个时候生产队还没有解散,他们还能一起去下地劳动,但除去地里的劳动之外,私下接触的机会就很少了。在这里,需要说一下的是,让我帮着捎信的并不是只有拖拉机手、语文老师,其他也还有不少人,有我们村的,也有外村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对我很好的,还有只是将我当作传话人的。那时候放了学,我在村子里跟胖墩儿、小四儿他们一起玩,突然就会有一个人叫住我,问“你是那谁谁的弟弟么”,或者“那谁谁是你姐姐么”,我说是,那人就会拿出一封信或一样东西交给我,说,“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吧。”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会高兴地答应下来,谁让她是我姐姐呢?更何况让我捎信的人一般也会给我点小礼物,几块糖,一杆笔,一个橡皮擦,等等。虽然不多,但却让我在同伴面前很有面子,很得意。现在我姐姐不让我捎信了,再有人来问我,“你是那谁的弟弟么?”我就没好气地说,“不是!”也有人认识我,说,“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吧。”我也没好气地说,“不行,你自己去找她吧!”那些人听了我的话,就灰溜溜地逃走了。这样一来,我自己倒是清静了很多,但心情也有点失落,如果说我姐姐是月亮,那我就是星星,现在月亮愈发璀璨,而星星则愈发暗淡了。

那时候放了学,我和胖墩儿、小四儿等人经常到处跑着去玩。我们村东北角有一个磷肥厂,那是我们村里的集体产业。那时候工厂很少,我们都觉得很神秘,很好奇,经常会从村里跑到磷肥厂去玩,到了那里,我们翻墙爬过去,能够看到一排排厂房,听到一阵阵机器的轰鸣声,感觉很震撼。生产磷肥会产生氨水,整个工厂也弥漫着一股氨水的气味,又酸,又刺鼻,但那时候我们却都感觉很好闻,好像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有时候隔着门缝,我们可以看到巨大的机器在颤抖着发出嘶鸣,像一匹匹暴怒的烈马,让我们感觉很兴奋,又很害怕。磷肥厂的工人也是我们村里的,但都是后街的,跟我们不是一个生产队,每次见到我们,就把我们向外撵,“小孩子看什么看?小心闪了眼。”我们只好夹起尾巴灰溜溜逃走了。唯一不赶我们的,就是我们村一个返乡的高中生。

那个时候,在我们村里,高中生就是很有知识的人了,那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学生读完高中后大多都是回乡参加劳动,我们村的高中生回来之后,就跟生产队的人一起,建起了这个磷肥厂。当时我们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磷肥是做什么的、磷肥厂是做什么的,是他跟大队的人提议、选址、建厂、买机器,几乎是一个人将磷肥厂建了起来。磷肥生产出来之后,我们村里的人撒在地里,才知道庄稼会长这么好,粮食能打这么多。磷肥厂的磷肥,不只供应我们村,还卖给周围的村镇,磷肥厂也有了效益,年底全村的分红都高了不少,全村的人都对磷肥厂啧啧称赞,说起来都很自豪,一说就是“我们的磷肥厂”。恢复高考后,高中生想要考大学,但几次都被我们村的老支书劝住了,他就留在我们村,当了磷肥厂的厂长,此后他的人生故事还有很多,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回到当时的场景吧。那时高中生是磷肥厂的技术员,他见到我们总是笑眯眯的,停下来跟我们说说话,问问是谁家的孩子,读几年级了,学习好不好等等。那时候他总是穿一件蓝色工装,袖口都磨破了,但他人很瘦,很有精神,我们也知道他是磷肥厂的功臣,都很崇拜他,围着他问这问那的,他就笑呵呵地给我们讲这是干什么的,那是干什么的,我们听了,半懂不懂,但都很好奇,很憧憬。等谈完了,天都黑了,我们三个走出磷肥厂的大门,踢踢踏踏地向回走,心中却充满了喜悦与兴奋。

还有一次,我们走出了门,他又叫住了我,将一张纸条飞快地交给我,说,“将这个给你姐姐,别让人看见”,说着对我眨了眨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纸条揣在口袋里,对他点了点头,掀开门帘,跑出去追上了胖墩儿和小四儿,他们问我高中生叫我干什么,我嘴里说着没什么,手却在口袋里抓紧了那张小纸条。走在路上,我心里很矛盾,想着要不要将他的纸条给我姐姐,想到姐姐对我的批评,我不敢再拿给她了,等回到家,我将那张纸条塞到了我家院墙的墙缝里。

我姐姐不让我捎信,一开始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但很快也就不当一回事了,该玩就玩,该撒欢就撒欢。但是没过多久,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反倒是我姐姐有点沉不住气了。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看到我姐姐正在洗衣服,我便帮着她去压水,我姐姐说,“把你的褂子脱下来,我一起给你洗了吧!”我脱了上衣扔在水盆边,我姐姐拿起我的上衣, 翻了一下衣兜,没有掏出什么东西,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恰巧看到了,问姐姐,“姐姐,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最近没有我的信呀?”

“你不是说不让我帮你捎东西吗?”

我姐姐笑了,“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姐姐的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让我转信,或者说她只是不让我转某些人的信,而对于另外的人的信,她不但不拒绝,甚至是有点期待。这让我很有些意外。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个高中生的纸条,我连忙跑到院子里,从墙缝中将那张纸条抠了出来,前两天下雨,那张纸条洇湿了,看上去也有些皱巴,但好在还是完整的。吃过晚饭后,我将那张纸条偷偷拿给了我姐姐,我姐姐什么话也没有说,掖在床头,又开始在煤油灯下纳鞋底。

那时候我姐姐很关心我的学习,时常检查我的作业,看我的字写对了没有,算术算对了没有,她认的字虽然不多,但教我还是不在话下,每次她在煤油灯下看完,笑着抬起头来,对我说,“今天写得不错。”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检查完作业之后,我姐姐开始考我认生字,她在纸上写下一个字,问我念什么,有的字我认识,就大声念了出来,有的字我不认识,姐姐就给我讲解。有的字我不认识,我姐姐也不认识,我姐姐就写下来,让我到学校里问老师。那时候除了上课,我跟语文老师联系已经很少了,经历了那件事,再见他我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课间休息时我去问他字,他也很热情,对我说,“这是树林的‘树’字,三年级才学到。”我再去问,他说,“这是泉水的‘泉’,你看上面是一个白,下面是一个水。”我再去问,他说,“这是母爱的‘爱’字,也是阶级友爱的‘爱’。”我再去问,他说,“这是先后的‘后’字,也是后天的‘后’。”我再去问他,他笑了,说,“没看出来,你还这么爱学习,我教你学习查字典吧。”我没告诉他是我姐姐让我问的,我也不知道我姐姐为什么让我问,不过在他的耐心教导下,我很快学会了查字典,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姐姐已很少考我生字了。

我姐姐很忙,白天要下地干活,回来之后还要做饭,洗衣服,喂鸡喂鸭喂狗。这时候生产队已经解散,大伙不再一起去上工了,而是各家忙活各家的,我家的劳力少,我爹又在果园里,家里的活就全压在我娘和姐姐的肩上了。那时候我能做的活很少,也就是放羊、割草、捉虫等几样。那时候每天放了学,我都和胖墩儿、小四儿赶着自家的羊,跨过村南的小桥,到东南地里去放羊。我们村东南地,有一大片荒地,零星种着几棵树,我们经常到这里来放羊。到了那里,我们把羊撒在草地上,让它们随意吃草,自己就爬到树上去玩,等到天快黑时,羊已经吃饱了,我们就牵着它们到河边去饮水,等它们饮饱了,就赶着它们向回走。等我们跨过小桥时,时常可以看到我姐姐在河边洗衣服,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是和她的女伴们一起,人多的时候她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互相泼水、打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个人起身去追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一边求饶一边格格笑着跑,周围的人都在看,在笑。一个人的时候,我姐姐就安静地在河边洗衣服。这个时候,阳光斜照过来,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她半蹲在河边,将衣服在河水中漂洗,又将衣服摊开放在河边的石头上轻轻捶打。等捶打干净后,她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水盆中,端着盆子走上河岸,她的两条长辫子从身后垂下来,轻轻摇摆着,看上去很美,简直就是最美的一幅画。有时候我们刚跨上小桥,胖墩儿和小四儿就指着岸边对我说,“看!你姐姐在那里洗衣服。”我也喊起姐姐来,姐姐听到了我的喊声,朝我招招手,我跑到她身边,正好她也洗完了衣服。我就帮她端着盆子,一起往家里走,有时我姐姐心情好,还会轻轻哼唱起她喜欢的那首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放了学,没事的时候,我和胖墩儿、小四儿有时候还是会跑到磷肥厂去玩。我们在那里也时常会遇到那个高中生,有时候他指挥工人安装什么设备,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写东西。见到我们,他仍然笑眯眯的,有一次他还给我们讲起磷肥厂的远景,他说你们要好好学习,等将来毕业后回到我们村,把磷肥厂发展起来,到时候实现了工业化和机械化,我们村里就大变样了,家家都住小楼,人人都开汽车,地里的活都不用人干,有机器就行了……听着他的讲述,我们又吃惊又向往,简直无法想象会有这么美妙的世界。等多年后,他所说的终于实现了的时候,他自己却陷入了一种困境,这是后话。但我却永远记得在他那间宿舍里,火炉上的水壶呼呼冒着白气,脸盆架上的镜子都模糊了,窗外是冰雪世界,屋内是一片阳春,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像是看到了无限远的未来。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塞给我那张纸条之后,却再没有让我给我姐姐捎过什么东西,有时候我想,他那张纸条或许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跟姐姐说个什么事吧,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个高中生相貌堂堂,待人又和气,他要是能做我姐夫也很不错。想到这里,我很想提醒他,我姐姐识字不多,不要写纸条,可以送一点别的什么给她,但是他没再提起此事,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起。我也听说不少人去他家里提亲,像他这样出色的人物,村里的不少姑娘都很喜欢,有时候我也会暗暗为我姐姐担心,但我也不敢跟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的事从来也不跟我说,好像我一直是个小孩似的。

那天傍晚,我从东南地里放羊回来,没有向西走那座小桥,而是让胖墩儿和小四儿帮我把羊赶回去,我从河的南岸游到了北岸,想从北岸走过去,到小桥边跟他们会合。河的北岸是我们村的东头,那里有一大片树林,那时候正是桑葚成熟的时候,我想到那里有几棵桑树,可以爬上树摘些桑葚吃。到了那片树林,我很快找到了一棵老桑树,哧溜哧溜爬了上去,在那里我看到,枝叶间悬挂着的桑葚一串串垂下来,正是要熟透的样子,红得发紫,紫得发黑,黑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一样的晶莹光泽,又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散发着微甜的醉人气息。我跨坐在树杈上,忙不迭地摘下一串,细细品尝起来,那种略带酸味的甜蜜感立刻充满了我的口中,想到马上就能和胖墩儿、小四儿大吃一通,让我不禁心花怒发,忙不迭地摘了起来。

我正在树上采摘着,听到树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向下一看,只见在密林的小径中,远远地走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等他们慢慢走近了,我才慢慢看清,那个男的是那个高中生,而那个女孩竟然就是我姐姐!我看到他们,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委屈。原来没有通过我这个信使,他们私下联系上了,原来他们竟然背着我悄悄好上了,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本来他们两个好上,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但现在他们竟然忽视了我,这又让我有点不痛快。这时候他们已走到了这棵老桑树的下面,我看到高中生大着胆子牵起了我姐姐的手,我想了一下,抓起一颗桑葚投过去,那棵桑葚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连忙松开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摸索着要去拉我姐姐的手,这时我的第二颗桑葚又发射了过去,砰的一声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还没碰到我姐姐的手,就连忙缩了回去。但这时,他仍然沉浸在甜蜜的感觉中,没发觉情况有异,还在那里说:“等过了这阵,我就到你家去提亲,我想你爹会同意的……”

“我不同意!”我终于忍不住,在树杈上喊了起来。

我姐姐和高中生都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

我像个猴子一样三蹦两跳,从树上蹿了下来。我姐姐一把抓住我,“吓死我了,原来是你这个坏小子!”又说,“好弟弟,今天的事你可别跟别人说啊!”高中生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连忙说,“好弟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谁是你弟弟?”我白了他一眼,神气活现地说。

“你先走吧,”我姐姐朝他使了个眼色,高中生看了我和我姐姐一眼,略顿了一顿,就转身朝来时的那条路走了回去。我姐姐这时也回过神来,问我,“你不是去放羊了吗?羊跑哪儿去了?”我说胖墩儿和小四儿帮我赶着呢,她看着我身上桑葚汁液沾湿了的衣裳,说,“又弄脏了,还得给你洗”,又说,“咱回家吧”,说着拉住我的手向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今天的事,你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呀,给咱爹咱娘也不能说。”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要是不说,你会对我好吗?”“那是当然,”我姐姐格格地笑了起来,“你要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要是不说,你想要什么姐姐就给你买什么。”

从那以后,我过上了一段幸福美好的生活。在那个时候,我想要什么,我姐姐就给我买什么,我想去哪里,我姐姐就去哪里。我姐姐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集上买吃的,我还让她跟我一起坐拖拉机手的车,突突突突冒着黑烟,到县城转了一大圈,那个拖拉机手很兴奋,但回来后却又很失落,他不明白我姐姐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的,但我在胖墩儿和小四儿面前却着实风光了一番。我姐姐要去哪里,我也跟着她去,那时候她跟那个高中生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很少,现在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边,她跟他只能在人多的场合见面,只能用眼睛说话。那个高中生见了我就更加热情了,看戏他就给我买瓜子,上街他就给我买花生,一见我,他就是一副笑脸。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大约半年之后,那个高中生就用一辆自行车将我姐姐从家里接走了——他们结婚了。他们结婚后对我也很好,但我总感觉,是那个高中生从我的生活中抢走了我的姐姐,所以我一直不能决定是否在内心真正原谅他,所以即使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会想起那天清晨的情景,仍然会想起那天他将我姐姐接走后,我一个人在路边轻声哼唱的那首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