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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世杰:《小说课》,创意写作体系下的小说阅读法

来源:中华读书报 | 信世杰  2017年05月27日09:06

《小说课》,毕飞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38.00元

写作与阅读密不可分,在学习小说写作时,我们通常会面对三个问题:为何写?写什么?怎么写?

写作与阅读密不可分,或者说,没有好的阅读就没有好的写作。在学习小说写作时,我们通常会面对三个问题:为何写?写什么?怎么写?

对于第一个问题,小说写作者各自有其初衷。莫言说自己写作的动力是想成为作家天天能吃上饺子,冯唐说自己“内心肿胀”不吐不快。这些言辞大多带有蒙蔽性,不可尽信。不论他们把自己写作初衷说的如何花样百出,我想,对于“为何写”这一问题,大多数写作者都是经由阅读而激发出对写作的热爱和言说的冲动。

接下来一个问题是:写什么?有一个回答是:写你想写的。可是,我想写一部《红楼梦》却无足够的笔力和阅历,想写一部《西游记》却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写作之初就如此眼高手低,那写出的必定部部都是残稿、废稿。这个“知道”,涉及到经验的获取,除了自身实践经验外,还有一种更宽阔的经验获取渠道,那就是阅读。通过阅读,我们可以获取无痛感(此处指生理上)的生老病死之体验,以此扩充“你所知道的”范畴。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复杂最重要的问题:怎么写?对于这一问题,平庸写作者不敢随意指点,即便是顶尖作家,也不一定能授之以渔。我们通常得到的答案是:多读多写,自然会好。这不是一句敷衍,相反,是箴言。阅读是写作的必由之路,不二法门。但是,阅读也有自己的章法,不同类型的读者怀着不同的阅读诉求进入小说文本,他们的所得必然不同。

粗浅来看,普通读者读小说大多是一种欣赏型阅读,在小说中审美、猎奇也或许能得到心灵净化;批评家的小说阅读是一种研究型阅读,试图从文本中打开裂缝,寻求新的意义;小说写作者读小说,大约可以看作是创作型阅读,内行看门道,从同行的作品中解读出一些技术性内容化为己用。

以上谈的都是小说写作问题,但每个问题都离不开阅读。由此,我们不得不结合毕飞宇的《小说课》来谈一下创意写作体系下的小说阅读法。与小说写作问题一样,在谈论小说阅读问题时,同样列出三个问题:为何读?读什么?怎么读?

为何读?

“什么叫学习写作?说到底,就是学习阅读。你读明白了,你自然就写出来了。阅读的能力越强,写作的能力就越强。所以我说,阅读是需要才华的,阅读的才华就是写作的才华。人家的小说好在哪里你都看不出来,你自己反而能把小说写好,这个是说不通的。阅读为什么重要?它可以帮助你建立起‘好小说’的标准,尤其在你还年轻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说,好作家不是大学教授培养起来的,是由好的中学语文老师培养起来的。我可以武断地说,每一个好作家的背后最起码有一个杰出的中学语文老师。好老师可以呈现这种好,好学生可以领悟这种好。”毕飞宇这段话清楚地道明了阅读与写作的关系。

阅读,或者说具备创作型阅读小说的能力,首先建立起的就是“好小说”的标准。想要入行,必须先得识货。有人说阅读需要有自信,你自己觉得好的作品就是好。我以为这种说法欠妥当。虽说阅读是一种主观接受,但作品自有它客观上的高下。这种高下不是被建构出来的,而是客观存在的,自从脱胎于作家笔下就有的。如果一味提倡“阅读自信”,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倒是没什么坏处,但对于一个出于创作目的而进行阅读的青年人来说,是一种蛊惑。如果他“自信超强”,把带来足够多阅读快感的三流文字和三流故事当成经典,那他最多能成为一个四流作家。

我还是想强调一句:只有好的阅读才能让写作者“识货”,只有“识货”,才能写出“好货”。再借用毕飞宇老师的一段话:“直觉是小说家最为重要的才华之一,也是一个作家最为神奇的才华之一。老实说,直觉也许真的就是天生的,它很难培养。但是,如果你有一个良好的阅读习惯,能够看到普通读者读不到的东西,你的直觉会得到历练,慢慢地变得敏锐。”

读什么?

如上文所谈到的,无论是作为普通读者还是写作者应当多读“金线”以上的经典作品。关于经典,不用我们再去做过多的甄别与挑选,已有的公认经典已经足够满足我们的阅读需求。但有一个问题,在阅读经典时我们真的读出了经典之中的味道?或者说,当我们在阅读经典时我们在读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毕飞宇坦言:“这几年我一直在读旧书,也就是文学史上公认的那些经典。这个书我年轻时候读过。——我热爱年轻,年轻什么都好,只有一件事不靠谱,那就是读小说。”“我年轻的时候无限痴迷小说里的一件事,那就是小说里的爱情,主要是性。”“回过头来看,我年轻时读过的那些书到底能不能算作‘读过’,骨子里是可疑的。”同毕飞宇年轻时一样,大多数写作者在接触经典之初都是看个热闹。即便当时怀着学习写作的目的介入文本,也不一定有能力在年轻时读懂,或者说读透经典。所以,读书这件事,需要反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方可慢慢使经典长成自己的骨骼。

除了旧书和经典,作为写作者也要读新书。这里的新书是指,现役作家的优秀作品。文学作品与时代密不可分,我们自然要多关注同一时代作家的作品。这里“同一时代”又可以分为两类:同时代和同一代。

同时代作家,在这里多指现役老一辈作家。他们经历了我们出生之前的几十年,他们的书写关乎到我们的历史。另外,作为已经被“筛选”过的一批作家,其文本“质量”基本可以信赖。另外,同一代作家,也即我们的同龄写作者,与我们自己在心智和经历等方面都相仿,对他们所关注对象与题材的考察能让我们更明确自己应当“写什么”。

总之,在以学习创作为目的的小说阅读中,经典阅读能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然后如何去学着写好。对同一时代作家作品的阅读,尤其是对同地区作家的研读,能让我们清楚当下前辈们、同行们都在做些什么,从而做到知己知彼。

怎么读?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小说该怎么读?

《小说课》这本书是毕飞宇对《促织》《红楼梦》(局部)《水浒传》(局部)《项链》《布莱克·沃兹沃斯》《故乡》《杀手》《受戒》这几部作品的个人解读,他称之为实践的分析,也即细节分析。毕飞宇一边教我们如何读小说,一边教如何写小说。

比如,在解读《促织》这篇小说时,毕飞宇说:“如何读小说:我们要解决两个的问题,一个是关于‘大’的问题,一个是关于‘小’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能看到小说内部的大,同时能读到小说内部的小。只盯着大处,你的小说将失去生动,失去深入,失去最能体现小说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着小,我们又会失去小说的涵盖,小说的格局,小说的辐射,最主要的是,小说的功能。好的读者一定会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同样在这篇文章中,毕飞宇接着说:“你想想看,短篇小说就这么一点容量,你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写短篇,你又能写什么?写小说一定得有‘匠心’,所谓‘匠心独运’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需要注意的也许只有一点,别让‘匠心’散发出‘匠气’。”在这本《小说课》里,以上这种“怎么读”与“怎么写”相结合的例子处处都是。

创作型的阅读,应当是在阅读文本的同时把作家构造文本故事的技巧全都解剖出来,当然,一个前提是这个文本能够禁得住解剖。在解读《水浒传》中林冲这个人物的塑造时,毕飞宇指出,施耐庵把林冲的性格构造完整后,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林冲自己去完成。“小说写到作者都无法改变的地步,作者会很舒服的。”此处所言,很像许道军老师《故事工坊》中所提到的“势能”,势能足够大,故事动能自然会释放。读《小说课》时,经常能联想到创意写作丛书里的一些内容,虽然各有各的说法,但其中原理大抵相通。

接着,毕飞宇又说了一句极具写作哲学色彩的话:“但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这是一个金句,是毕飞宇多年写作和阅读总结出来的哲理。优秀的作家在自己故事里胡作非为的机会最少,因为一切内部逻辑构造都很严密,人物一举一动都不会乱了分寸。只有不合格的作家才有机会肆意妄为,随意摆弄人物的命运。能在阅读过程中总结出这层道理,读书功夫算是到家了。

毕飞宇在对海明威小说《杀手》做解读时,详细分析了海明威的技术问题,尤其是《杀手》中的视角转换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海明威为什么要转换视角?秘密就在于,快餐店的环境突然变了,快餐店的氛围突然变了,顾客尼克的心理也只能跟着变。海明威在这个地方必须要对尼克的心理有所交代,但是,他所谓的‘交代’一个字都没有,而是交给了称呼的改变。在这里,称呼的转换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功能,附带着把尼克内心的变化交代出来了,尼克紧张了,尼克全神贯注了,——这些都在‘水下’。我要说的是,海明威描写人物的心理非常有特点,他很少切入人物的内心,而是描写人物的外部动态,——由人物的动态出发,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小说人物的心理。”毕飞宇解读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不是按部就班,而是看他如何从技术上如何把“冰山按到水下”。

他接着说:“在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最需要注意的正是这些地方。这是一个‘文学的’读者该干的事情。我们必须把‘读小说’和‘看故事’严格地区分开来。”在这里,毕飞宇仅仅说的是“文学的读者”,对于写作者而言,这个要求应该更高。对于“文学的读者”而言,能够破解小说阅读中技术难题,读懂小说就够了,但对于写作者来说,还需要将这种技术难题拿出来反复琢磨和学习,直到把小说读透,如此才能称得上是创作型阅读。

在《小说课》这本讲座稿中,毕飞宇多次提到作家的天赋。“经常有记者问我,写作到底能不能教?当然能教,我现在就在教你们。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天赋是没法教的,我自己都没有天赋,如何去教你们?可是,我依然要强调,只要你热爱,用心,用脑子,再有一个好老师,你自己就有能力挖掘自己的天赋,会让自己的天赋最大化,这一点我一丝一毫也不怀疑。我同样不怀疑的还有一条,你不用心,不用功,不思考,不感受,不训练,那你哪怕是莫言,最终也只能是闭嘴。也许我还要补充一点,在文学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定要祛魅,不要刻意地神化天赋,神化天赋是一些人的虚荣心在闹鬼,别信。你们要相信我,天赋是可以发掘的,天赋也是可以生长的,直到你吓了自己一大跳。”毕飞宇所提倡的这种对天赋的“祛魅”,正是创意写作“人人皆可成为作家”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要通往写作之路,正确的阅读方法不可或缺,毕飞宇《小说课》中对几个经典作品的解读正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阅读方法。希望每个写作者都能从中各取所需,铸成自己解读文本的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