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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枣

来源:解放军报 | 章熙建  2017年05月24日09:08

荒丘突然卷起滚滚沙尘,年轻的红军女兵连长遽然挥手,筚路蓝缕的红军战士刀斫般卧倒低矮的红柳林下。排枪响过,弹雨如飞刃割得林梢簌簌洒落,女兵连长陡觉腰间遭遇剧烈一击,仰面倒地。

女兵连长左腰间鲜血霎时汩汩涌出。子弹击中别于腰带的枣木棒向外侧滑,穿透军衣在肋骨下划破一道长血口。红军火力迅即如瀑喷射,马匪骑兵丢下数十具尸体望风遁逃。

这是1936年初春,漫漫长征路上的寻常一战。红军继续向河西走廊东门户挺进,骑在刚缴获的枣红战马上,女兵连长紧攥被子弹削出豁口的枣木棒,回望群峦湮没于苍茫夜色,眼角不禁沁出一丝泪来。旷野旋风捎来一缕旋律,正仿佛14岁的红军女战士王秀莲在长征岔路口打竹板的昂扬说唱——

“叫同志、听我言,这草地真少见,天气一日三大变……不怕苦、不怕难,红军一定能过草地关……叫同志、加把劲,快马加鞭过草甸……”

时光回溯10个月。1935年2月初,红四方面军总部率直属团,在黔西北毕节的鸡鸣三省村宿营。适逢雨歇天晴,俊秀的女兵连长带战士们赶到村东小溪,趁空隙抓紧浆洗泥渍斑斑的军衣,没料转眼间竟又风骤雨急。百年枣树下怀抱一叠斗笠的姑娘,拽起女兵一溜小跑拐进水磨房。

红军战士有斗笠遮挡雨淋,但姑娘却淋得浑身透湿。连长抽出毛巾替姑娘擦去脸上雨水,那张清秀脸庞消瘦黝黑却难掩倔犟聪颖。

西出山寨的通道是一条缘山而凿的古栈道,犹如挂在百丈悬崖的云梯。女兵连长回望逶迤如长龙的队伍,一个身影给她冷峻的双眸反射一丝暖流,新兵王秀莲单薄的身板因穿上军装突然有了敦实,乌黑长辫挂在前胸,肩上是一支替负伤战友扛的步枪。只是女兵连长没想到,这个新兵会像长征史诗中的一颗流星,倏然滑过那个璀璨而纷繁的空际。

红军女战士王秀莲踏上长征路的头遭艰难就是过草地,近两个月泥淖穿行,走出草地时百十号人的连队十折其四。1935年6月27日,这路长征队伍翻越第一座雪山——夹金山。其实尚在茫茫草地跋涉中,红军携带的食物即已消耗殆尽,之后数月的行军作战硬是靠野菜山果撑着。转眼已是初秋,连队宿营于野山谷废弃的石灰窑,清晨分组外出挖野菜的战士们陆续回返,却唯独不见小女兵王秀莲。

骤雨如注,女兵连长带着女战士踉跄着直奔野山谷。攀上山巅,连长心头牵挂霎时转成撕心裂肺的悲怆,王秀莲侧卧在嶙峋岩石间,一截折断的枣树棍静静横在身边,宛若金箔的秋叶覆盖着女兵俊秀苍白的脸,身边那堆未及装袋的野菜已被鲜血浸红。女兵连长使劲掰开小秀莲紧攥的手掌,里面是3枚半青半红的山枣。

她或许在狂风呼啸的瞬刻惊悚抬头,摇曳的山枣让饥肠辘辘的女兵心底腾起强烈欲望;她未加思索就爬上杯口粗的枣树,纤指捏住山枣忽然想到战友的惊喜……只是瓢泼暴雨骤然降临,女兵如秋叶寂然跌落岩丛,让那声树枝折断的“咔嚓”脆响凝成生命绝唱。

连长噙泪把小秀莲抱到谷底,战士们在向阳坡地掘坑,以片石覆顶筑成简易坟茔,一朵凌寒待放的花蕾就此凝成一个血色符号。数日后部队再次开拔西进,行前女兵连长带着通信员踅回山谷,在坟茔上坡掘出3个品字形坑,把那3枚枣果深埋下去。她期盼这生命之果能栉风沐雨长成大树,让生前未曾尝到的甘甜滋润女兵灵魂,那根浸染鲜血的枣树棍则被削去梢头,做成一根轻巧结实的行军杖。

无畏的红军迈着坚定步伐,延续餐风饮露的悲壮远征。而那根枣树棍,俨如这个英雄连队的非凡一员,历经劫难落下累累战功,先支撑两个孱弱女兵闯过草地,后又辗转到负伤的指导员手中。突破天险腊子口前夜的惨烈阻击战,女兵连长率主力迂回敌军侧翼,指导员率机枪班坚守阵地。进攻敌军潮水般涌向崖顶,机枪班子弹消耗殆尽战士全部牺牲,紧攥手榴弹的指导员撑着枣树棍屹立崖巅,穷凶极恶的敌军架起六零迫击炮轰击。就在侧翼进攻冲锋号吹响的瞬刻,挥枪冲锋的女兵连长蓦然看到,年长5岁的指导员大姐在炮弹爆炸的冲天烈焰中,高擎枣树棍坠下绝崖。

军旗猎猎,秋风悲咽。女兵连长伫立崖顶,绝崖下是奔腾的腊子河,山坡上尽是厮杀倒卧的血肉之躯。蓦地,枯草中一件物什跃入眼帘,女兵连长俯身捡起,短棍圆润枝节如鼓,新斩的茬口整齐而粘有墨尘,那是指导员坠崖一刻被弹片削落崖巅的一截枣木棒。

女兵连长刘汉润,1917年出生于四川通江佃农家庭,自幼即给地主做童工,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西路军直属工兵营三连连长。红军长征会宁会师后,刘汉润奉命率部从靖远跨过黄河参加西征,亲历梨园口战斗、古浪争夺战等惨烈激战,见证了西征红军的艰苦卓绝与悲壮辉煌。

1956年的中秋节,距长征胜利20周年已指日可待。当年的女兵连长、时任甘肃省景泰县妇联主任的刘汉润,傍晚下班后匆匆往家走,突然苍穹传来一声鹤鸣。惊抬首,长空晚霞绚丽,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阵翩然南迁,而一只弱小的孤雁却远远掉在后面。

孤雁——悲唳,霎时触动刘汉润久埋心底的隐痛,她怔怔地仰望直到雁群消失于天际。当夜,刘汉润写好请假报告,翌晨便启程赶往长久牵挂的野山谷。

午后的野山谷遍地金黄,战争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当年小红军的坟茔亦已隐没于萋萋荒草。刘汉润长跪于地泪流满面,轻启泪眼,她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坟茔后坡的山枣林仿佛碎金涌动,正闪烁着神秘而眩目的光芒。

时光荏苒,战火中的祈愿梦想成真,啊,这就是当年埋下的3粒枣果繁衍出的半坡枣林吗?这枣林是否当年3颗枣果的后代已无从考证,但刘汉润对此坚信不疑!看它们天遂人意地在坟茔上坡圈成半圆,犹如一轮清澈弦月悬挂烈士头顶。

薅草,焚香,刘汉润掏出枣木棍摩挲良久,最终以手掘泥埋在坟茔一侧。她是在与生死战友痛别,抑或在给一段悲壮情缘打结——年轻的红军女兵虽过早地凋零于野山谷,但不屈英灵却生生不息地追随着那道永恒的彩虹!

辞别战友走出野山谷,身后突然风啸如潮。蓦然回首,刘汉润看到,残阳下的狭长谷地血色猩红,半坡枣树风姿绰约金光闪烁,那是红星潮的波澜壮阔,万千红军正排山倒海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