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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是我兄弟

来源:天津日报 | 黄实  2017年04月27日08:49

工厂的下班铃声有如赛场上的发令枪,操作工们一拥而出,喧嚣的车间顿时安静下来,有两个人没有走,仍蹲在一台机器旁翻看着维修手册。通常他们也会和别人一样,但有故障机器时,他们就会自动留下来,不是厂里指派,也没有加班费,叶师傅就是这种人,他舍不得走。

叶师傅终于把手拍在维修手册上,这是徒弟期待的动作。他拿起万用表钻入控制柜,然后抽出一块电路板。徒弟小刘接过来看一眼型号,便去备件柜里找。这时,经理走进车间。

“怎么样,修好了吗?”经理一路走过来大声问。车间里安静,有回声传过来。“都三天了吧?这批活儿要得急,快耽误事了。”经理把头伸到机器里,这看那看,其实他哪里看得懂。

叶师傅仍然眼看着资料:“哪那么简单。”

经理转身站在叶师傅跟前,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叶师傅仍旧没有抬头:“这个说不准。”

“别人说不准,你叶师傅还说不准?”经理半开玩笑地说。

“你是经理,你能说准工资哪天发吗?”叶师傅抬起了头。

“现在说机器!”经理笑脸没了。

叶师傅合上维修手册:“机器三天没修好你来催,工资俩月没发你怎么不说呢,让大伙喝西北风啊!”

经理现在最烦有人跟他提工资的事:“没钱发,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的走人。”经理说完甩手就走,想了一下又站住了,把语气缓和了些说,“你们赶紧把机器修好,赶快把活儿给人家赶出来,结来钱就可以发工资了。”堂堂国营大厂,沦落到靠给小外资企业代工挣饭吃,想到这,叶师傅气就不打一处来。

线路板换上去并未解决问题,师徒俩蹲下继续翻资料。徒弟起身看看,确认经理走了,但他还是压低声音说:“师傅,可别跟经理杠了,您没听说工厂要裁人?”

“不是我想和他杠,一说话就让我来气。下班不走给你义务修机,进来不该先道声辛苦,还嫌修得慢。”

今天,经理曾经找过小刘谈话,问他能不能把维修这摊活儿顶起来。小刘有点虚,自己虽是叶师傅所有徒弟中技术最好的,但还不足以独当一面,如果师傅走了……自己还真不敢拍胸脯。经理老辣,声言如果顶不起来,下岗的就是你小刘。他完全明白经理的意思,心里为难。

“师傅您看啊,本来咱下了班还给厂里干活儿,肯定是领导看了高兴的事,结果您这一杠,反倒得罪人了,真没这必要。活儿咱也干了,为嘛不拣人爱听的说呢。”

“你师傅我就这脾气,没办法,天生抗上,不然我早熬成领导了。当年和我一块进厂的几个,现在不都是头头儿了。”叶师傅从资料上抬起目光,笑着看徒弟,“你小子行,将来能熬上去。”

“师傅,您看这样好不,一会儿我做东,请您和经理喝点小酒,把关系搞好。”

“请他?他请我我都不会去,不给他那面子。进厂这么多年,师傅从来没和头儿们吃吃喝喝过。”叶师傅有些骄傲地说,“咱就是凭技术吃饭。”

师徒俩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饿着肚子,但是机器没能修好,这回是碰上硬的了。

两天后,叶师傅还满脑子琢磨修机呢,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人事部,接过一张“下岗人员登记表”,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来真的啊!看看满屋都是各车间的“甩货”,叶师傅心里不是滋味。好多人围过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谁也不信叶师傅会下岗,劝他去找总经理,不行就再找局里。叶师傅故作镇静地说:“找谁?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大家非常仔细地研究那个登记表,生怕里面藏着坑。叶师傅不看,直接填,镇定自若。填好登记表,他和同事们开着玩笑就走了,就像平日填一张知识问答卷。直接回家。上班三十年,他从没请过假,发烧都在岗上,所以在工作日工作时间悠闲地回家,他忽然感到有些怪,一种不是自己的感觉。他觉得这就是个玩笑,机器还没修好,把我弄下岗,谁修?我倒想看看。机器坏过无数次,没超出三天修不好的,这次是怎么了,里面是有某种玄机?

转天起来他不用去上班,这非常不可思议,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可以不上班了?他在家里有些坐卧不宁。他把地扫了,又把家具都擦了,然后又干了平日从来不干的其他家务。他一眼看到柜子上面的收录机,想起它声音有问题,老婆几次催他也没给修,他把收录机抱下来放在写字台上,找来工具拆开。只用半个小时就修好了,小毛病,电位器脏,接触不良。机箱里有许多尘土,他耐心地一点点清干净,外表也顺手擦一遍,一台崭新的收录机放在了柜子上。打开,声音干净悦耳。注视着它,心里也能升起那种修好设备的愉悦,虽然不算强烈。修理一个设备时,能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与世界暂且离开;修好之后,身心愉悦,享受带有自豪的成就感。他把收录机调到一个播放音乐的台,听了起来。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寻找下一个需要修理的设备。他是修理设备的人,需要有故障的设备,故障设备没有他就报废了,他没有故障设备也同样报废了。突然,电话铃响,他一下惊呆在那,心莫名地咚咚跳。厂里的电话?修机?他走过去,看了电话机几秒钟,然后拿起——

“喂——你在家干嘛哪?”传来老婆带着笑意的问候。她在津东一家橡胶厂工作,今天上班心神不宁,总惦记着突然下岗的丈夫。叶师傅叙述了干过的事,得到老婆的夸奖,甚至说看来下岗也不错。后来,老婆就安排他去买菜。买菜也是个不错的差事,他平日很少去菜市场。临出门时,他开着门看了电话机几秒钟,要是在走开这一会儿,厂里打来电话怎么办?

赋闲在家后,叶师傅出来进去眼睛就总下意识地扫电话机,这个以前从不去注意的塑料玩意。电话每次响起,都让他心惊,莫名其妙地紧张。他不知道紧张什么,但就是紧张。然而不管电话响多少次,就没一个是厂里打来找他的。一星期之后(一个过于漫长的星期),他不再支着耳朵听电话,踏实了,理解了下岗这个词的含义。他要找工作,妻子说大舅能给在塘沽找个学校的宿管工作,既轻松待遇还好。叶师傅一口回绝:“那不把我一身武功废了?你甭操心,天津这么大个工业城市,我这样的还能没碗饭吃。”

买菜的时候,他在报摊上选招聘广告多的报纸,买两份回家慢慢研究。先不看消息新闻,直奔广告版。他发现,年龄和学历对他是个坎。为什么都要年轻的?为什么都要大学学历?为什么没人提技术?招维修工不是应该首先考虑技术吗?我的徒弟中大学生有好几个,动手能力反而不如初中技校生,我最好的徒弟就是初中毕业。这小子也不打个电话来安慰安慰师傅。

他把有希望的招聘广告圈上,然后挨个打电话。“喂——请问你们是要招维修工吗……”也许他的声音有些老,对方总会问到年龄,然后很客气地说:稍微大了点。是“稍微大了点”,并不是很大。打了几天电话,终于有一家让他去面试。他从河西区的家里,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市郊这家小厂,生产部长接待了他。简单地问过了工作经历,生产部长说:“没问题,来上班吧,就冲你连年先进,我们非常欢迎。”

这么容易?叶师傅提出到车间去看看设备。

“你绝对弄得了,这么多年大厂经验。”

叶师傅说:“还是看看为好,看看心里有跟。”

他们来到车间,设备的结构原理都挺简单,是根据产品定制的那种。其中一台高级点的,是在日本定制的,由运动控制器控制,这个叶师傅没接触过。他其实希望有点没接触过的技术才好,有挑战干着才带劲。

来到院里,叶师傅松了一口气。要走的时候,他挺不好意思地说,问一下待遇。对方说,一千二吧。啊?叶师傅觉得太低了点,我不找你们上保险,你这实际上也就是八百呀。生产部长微笑着说,就这点意思,和你们大厂比不了,不行你就到别处再看看吧。

“好吧,那我就再到别处看看。”来时的兴奋劲儿没了,他用了一个半小时骑回家。在骑到直沽桥头时,上坡后他感觉很疲乏,就停下来站在桥上,凭栏而望,海河水缓缓东去……发了一会儿呆,他才又打起精神回家。

妻子听了他的应聘,笑他道:“人家还不了解你,哪有一去就给高薪的。干长了看你有能力,自然会给你涨的。”

也对,他想。但是心里就不痛快。不过也完了,那就再找吧。过了几天,有个招聘会妻子让他去看看,他正为自己的年龄犯嘀咕,那家小厂又打来电话,让他再过去谈谈。

“还谈什么啊,那天该谈的不是都谈了?”他有些莫名地抵触。

“今天是我们董事长想见见你。”

他再次来到那间到处落满灰尘的会议室,小厂的三巨头一起接待他:董事长、总经理、生产部长。董事长和总经理长得很像,一看就是兄弟俩。董事长拍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纸,应该是叶师傅的简历,他笑容可掬地说:“您这样的人才我们急需啊,非常希望您来我们厂工作。”他先把叶师傅捧了一通,弄得叶师傅心里怪舒服的(手艺人的弱点)。“至于工资嘛,好谈。先试工两个月,工资两千。转正后再调,绝不止两千,叶师傅您看好吗?”

既然人家满腔热情,工资也说得过去,干吧。

晚饭时,妻子听了挺高兴,借机敲他:“知道为什么下岗吗?”

“得罪头儿了呗。”

“噢——你自己满明白啊,你这轴脾气。记着,老婆可以得罪,在单位不能得罪头儿。你说哪有你这样的人下岗的,都新鲜了。搁我们厂,厂长下岗你也下不了。”

“哪是我得罪他啊,是他得罪我。”

妻子把筷子打在他头上。

第二天,他就去新的单位上班了。这辈子,从没想过会换个地方上班。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师傅,今天又当徒弟了。师傅姓仇,七十开外,虽然看上去一头黑发,根底下全是白的。看到他,叶师傅立刻觉得自己很年轻。照例,两个手艺人碰面,各自先吹一通“当年勇”,都是行里高手,各种辉煌战绩。

顺手逮过一张纸,画了个圆形零件,零件上有个很蹊跷的小槽,开在弧面上,他让叶师傅画三视图。叶师傅看了看,还真有点难度,但马上就画出来了。

“行,内行。”仇师傅说,“我原来是胶片厂的,管维修车间。那年评级我给他们出的题就有这个,一多半人画不对。”

正在盘道吹牛过招的时候,车间来人喊维修,他们俩一起去车间。一个巨大的蒸锅在架子上,仇师傅从铁梯上去,按了一下操作面板上的钮,锅盖缓缓打开;他又按另一个钮,还没按下时,操作女工就捂着耳朵后退,锅盖迅速落下,发出巨大的震动和响声,整个架子都在晃动。仇师傅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似乎没发现问题,就又去按钮,女工干脆跑开了。叶师傅扬手示意别再操作,他过去查看了一下,伸手去直接操作下面的电磁阀。锅盖轻轻抬起一点儿,只抬起一点儿,又下来,动静很小。他反复试了几下,用改锥伸进去调节,几下就弄好了。他示意仇师傅按钮操作,一切正常,锅盖缓缓升起、缓缓落下。

仇师傅下来伸进头去看了看,似乎没明白:“你弄的哪?”

“就是气缸的阻尼不好啊,调一下就行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让锅盖只动一点儿?”

叶师傅一下子明白了,老头儿对气路不内行。电磁阀上有个小小的操作点,用小改锥或指甲一捅就能工作。

他们提着工具箱回到小屋。维修工都有这么个小屋,放工具、零备件和休息。只是原来厂里那个要大得多,明亮得多。这个却又小又暗,还一股子潮气,脏衣服味。仇师傅喝了口茶,转身出去了,也没说去哪,留下他一人。他四处翻翻,看到工具都老旧粗笨,和街上修车摊用的差不多,比他原来厂的差远了。他们用进口工具,最次是台湾货。窗外树上有只斑鸠在叫,他走到窗前看,窗玻璃脏看不清。他想把窗子打开,很紧,用手掌根拍了几下,窗扇在一种撕裂声中开启,顿时尘土飞扬。然后,新鲜空气一下扑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逆光中,斑鸠的身影在树叶中忙碌,大约是在搭窝。他站在窗前发呆,过去的时光从天空中缓缓飘过。至少一个小时,仇师傅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其他人来,四处安静。他感到有些无聊,想着明天带些书来。在原来厂,他没事就坐在办公桌前看资料,只有遇到疑难故障徒弟们才会来请他。操作工们给他一个绰号“老中医”,说他专治疑难杂症。看技术资料是必要的,光干活提高不了技术。要了解设备的机械原理、电器原理、控制原理,你才能和它交流,知道哪不舒服,对症下药。当然,还要懂机器的感情。

下午又去车间修一次机,这次是台包装机。塑料膜划不开了,仇师傅并不卸下刀片来磨,而是开着机器让滚刀转着,手持砂轮片贴上去磨。天!叶师傅看着都头皮发麻,一不小心手指头就没了,在原来厂这么干是决不允许的。这次修完机,仇师傅干脆没回屋,直接消失。叶师傅回屋独坐,但立刻车间就又来人找,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鼓嘴龇牙,看架势是车间的什么头儿,口气很硬:“根本没修好!你们一走就又不行了。”叶师傅赶紧起身提着工具箱去车间,那女人跟在后面嘴还不闲着:“告诉你啊,以后修完别马上就走,干会儿活儿看。”这种训斥大儿大女的口气,令叶师傅很不舒服。在原来厂,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哪怕是厂领导。

他想把刀拆下来磨,看了看挺麻烦,两个操作工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着急的神态。更要命的是那个女人就站在他身后,令他如芒在背。他只好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开机磨,汗毛倒竖。到下班,他觉得过去的不是一天,而是一年。

再上班时,他带来两本书,PLC控制器的使用和编程手册。这里的机器基本都是用这种控制器,需要深入学习一下。仇师傅说,有一台机器总是不好,似乎节奏不对,工作一会儿就出问题,厂里正找当初给编程的那个工程师,但那人已经离开原单位,一直都联系不上。这类技术难题,对叶师傅就是块蛋糕,极有魅惑。他自掏腰包,把程序的梯形图到外面找地方打印了,不修机时,就在小屋里研究。

这天,生产部长转到小屋来,拿起他的书看。叶师傅犹豫,是否告诉他自己正在研究编程,如果找不到那个工程师,他可以试试改程序。而生产部长放下书却说:“叶师傅,不修机的时候,别总躲在这小屋里,和大家搞搞关系,你和大家还都不熟呢。没事到车间里转转,可以帮他们干点活儿,你看仇师傅就很少在屋里坐着。”

生产部长走后,他把书收起,去了车间。手工这边女工们都低头忙自己的活儿,没人看他;机器那边的女工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也忙自己的。没人理他,他不知道该怎么搞关系。一种外来者的陌生感卡在后脖颈上,让他很不自在,像闯入了别人家,站着坐着都不对。他尴尬地站在那儿发呆,忽然感到一束不友好的目光——他没去看那个鼓嘴龇牙的女人,他转身离开车间。转一圈没见到仇师傅,不知他有什么藏身宝地,只好又独自回到小屋。他把门关上,拿过书又放下。他希望机器出问题,最好一天到晚修机不闲着。

在一个仇师傅不在的下午,那女人又来找修机。叶师傅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生产部长,一个就是她;最怕的事有两件,一是仇师傅不在,一是磨那个包装机上的刀。叶师傅提着工具箱默默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眼睛四下踅摸,希望仇师傅能够突然出现。到了车间,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片,他头皮发麻。他觉得今天如果还那么干就要出事,他有这种预感。他决定拆下来磨,才拆到一半,那个女人过来了:“怎么,你要拆下来磨?”

“对,开着机器磨太危险。”叶师傅心里有些发慌,他有点怵这个女人。

“用得着吗,你也忒胆小了,人家仇师傅这么多年都在上面磨,这不耽误事吗。”这女人就一直站在他身后嘚啵,让他心烦意乱。他停下手说:“不拆出事你负责吗?”

“我负得着责吗,你修机器让我负责?”她还是不停地嘚啵。叶师傅的血似乎要从太阳穴喷出来了,他瞪起眼睛冲她喊:“住嘴!我修机器你嘚啵嘛,该干嘛干嘛去!你算老几来管我?”

那个女人愣住了,车间里的人也都愣住了。

叶师傅忽然就觉得不想在这干下去了,干得窝囊,气不顺。他回到小屋,独坐桌前,两手握拳撑在太阳穴上发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可没过多久,他的思维里甩开了那个女人,开始构思技术改造,要是做个夹具自动磨刀不就得了?这一来,他心平气和了。他找来纸和笔开始画草图。这是老习惯,遇到不合理的地方就改,原来厂里的机器,哪台上都有他改造的地方,不管机器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不知何时,仇师傅回来了。

“怎么,和那娘们儿闹了?”仇师傅站在门口笑呵呵地说,“别搭理她,那骚货,她就仗着和刘部长有一腿,跟谁都穷横,我就不吃她那一套。”他走过来看叶师傅画图,“你这是画嘛?”

“做个夹具,手拿砂轮磨刀太悬了。”

“嗨,没必要,我都磨这么多年了。”仇师傅不屑地说。

仇师傅坐下后继续骂那个女人,看来仇也不浅。叶师傅没接茬儿,沉浸在设计中。突然,在他的构思中,触碰到一个开关,脑海深处迸出一道闪电,让他浑身麻酥酥地激动,又是那种经历出现。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台机器的故障原因。不是这台,是那台。虽然他离开那台机器了,但机器已经沉在了他的潜意识中。他仔细想,越想越激动,没错,就是这个问题!他在桌上拍了一掌(习惯动作),“嚯”地站了起来。站起来他才明白现在是在这个厂,而不是自己原先的那个厂。他开始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

“你这是干嘛?”仇师傅看了一会儿,觉得是不是那个女人把他气疯了。

他陌生人一样地看了仇师傅片刻,说:“不行,我有点急事,得请一会儿假。”他不等谁回答,出门骑上自行车,朝着自己原来的工厂飞奔而去。

路上其实微风不动,他却骑得两耳生风,我这是不是疯了?他想。他笑自己。他想起曾经的一个寒冷冬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从梦中莫名醒来,困扰他两天的一个修机难题,在似睡非睡的头脑中豁然开朗。那天,他也像是这样,立刻焦灼不安,等不到上班时间,兴奋得翻身起床直奔工厂。这就是神助,或所谓灵感。一件事难住你,然后沉入心底,你也不知它藏在了哪,在做什么,但它就在你的身体里。不知何时,它被解决好了,一下子送了出来,在头脑中闪闪发光。

在熟悉的厂门口停下,头上蓝天映衬着八个硕大的红字“天津恒生电子集团”,他曾每天在下面经过,从没像今天这样注视过它们。他有点心酸。他父亲就是在这里干了一辈子,那时叫“天津恒生无线电厂”。

进到车间,没人,这么早就下班了?他找来小刘的工具开始修理,不一会儿就修好了。他非常开心,这段时间以来,心里没这么痛快过了,那种成就感让他飘飘然。

机器的动静引来徒弟小刘,这景象让他吃惊不小。

“行啦!”不等徒弟说话,他兴奋地喊道,好像之前没什么事发生过,他们还是接着那天的茬儿在修机。徒弟有些恍惚,但他开口第一句,是问的机器问题在哪?师傅老习惯,先不解释,又反复试了几次,验证确实修好了,才给徒弟讲解。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聊,徒弟问师傅在哪干,干什么?

“是经理叫你回来修的吗?”小刘问师傅。

“哪呀,是我抽风儿。”他看着正常运转的机器说,“今天正干别的事,怎么一下把这台机的事给想明白了。你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不修好它我哪受得了?”他笑出了声,又说,“天津卫讲话,就是这虫子。经理要叫我,我都不一定来呢。”

小刘听了,叹口气说:“从您走后,这台机器就扔这了,再没人催我修,您看看这上面的土。”

师傅扭头看着徒弟。

“干完那批就再没接到活儿,这不厂里都放假了。”

叶师傅脸转了一百八十度,看了一眼那些像亲人一样的机器们,也叹了口气,其实这不在意料之外。他站起身走过去,用手去擦拭机器上的尘土。

插图: 季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