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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呀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4期 | 周万年  2017年04月25日09:02

导读:

憨头是一个在外务工的农民工,他在一间名为“回家吃饭”的馆子里得到了一只鹦鹉的“尊重”,那一句“老板,欢迎光临!”久久萦绕在憨头心间。一次偶然的机会,憨头免费得到一只会说“你是谁呀”的鹦鹉——捡宝。自此,憨头开始以捡宝为寄托,吃饭时先喂它,睡觉前与它交流,想家时教它说“回来了”……然而,对憨头而言,这样平静美好的时光能一直持续下去吗?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像溪水里的鱼群在穿梭。憨头坐在铁皮屋小卖部旁的石头上,硕大的头拨浪鼓般两边摆动着,他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双号、单号,单号、双号……他猜着往返汽车的车牌号。猜准以后他会笑,猜错了他也会笑。他是昂着头吱吱地笑,笑得很得意,以致连呼吸都会困难起来。过往行人好奇地看着他,憨头一点也不在乎。

猜汽车的单双号是他一天很大的快乐。下班后,他不喜欢和工友们一起躺在工棚里谈女人的屁股和奶子,他也不是不喜欢听荤话,一天到晚在工地上与钢筋、水泥打交道,谁不想图个乐子?但财宝、石头、猫子总爱拿他说事,讲着讲着,猫子就会话题一转,喂,憨头,你媳妇的奶子大吗?憨头骂一句,大你娘个头!工棚里顿时笑爆了棚,财宝、石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还有的在地铺上打滚,嘴里呀呀地叫着,哎哟,我的个妈呀!憨头嘴拙,说不过他们,就一个人落落寡欢地跑到马路牙子上逛,后来他发现猜汽车的单双号是一件挺好玩的事。

这天他的运气很好,每次猜单双号总是很准。天刚下过雨,雨后晚霞像蒸气似的在升腾,他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他觉得应该在街上转转。憨头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很奢侈的想法,找一家餐馆打打牙祭,算是对自己好心情的犒劳。

满街里都有餐馆,一看到那里面的豪华装修,他就迈不开步子!口袋里银两不方便,哪里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在大街转角处,他看到了一家“回家吃饭”的馆子,出门在外看到“家”字就亲切!他不由自主地进去了。憨头进去后正在张望,突然听到了一声很怪的声音:老板,欢迎光临!吓得他一跳,循声望去并未见到人,又张望一会儿才发现吧台前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长着白尾巴的粉红鹦鹉,正面无表情地在致欢迎辞。他顿时有了兴趣,走到鸟笼前,歪着脑壳憨头憨脑地学广州人跟鹦鹉对话,雷猴!雷猴!(广州话,你好!)鹦鹉并不理会他的问候,高傲地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这时一个穿着红衣的满月脸庞的女服务员走过来,笑着问,先生,你点菜吗?憨头慌乱地说,先看看!先看看!服务员把他引到一张餐桌前坐下,递过一张菜单,憨头接过也没敢看,就问,有什么便宜的?服务员看着他淡淡地笑,有点嘲笑的意味,炸酱面最便宜!憨头说,就一碗炸酱面!

吃完面出门时,他恋恋不舍地朝鹦鹉走过去,和它挥手道别。鹦鹉面无表情地说,欢迎再来!憨头就心满意足地出了馆子的门。他今天当了一回老板,又下了一次馆子,很是开心!他觉得被鸟儿尊重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想想这些年打工总是被石头、猫子、财宝们奚落,成为了他们寻乐子的活宝,他就不开心。这时,一阵晚风吹来,刚刚落喉的炸酱面便往上涌,一种很浓的豆瓣酱味。这时,他才觉得今天亏大了,一碗炸酱面竟要十元钱,这在路边的早餐馆里可以吃两碗面,想到这里他就有些肉疼了!

回到工棚,工友们都躺在地铺上讲女人,玩手机。憨头刚进门,猫子就从床上欠起了身子,问,憨头,上馆子了?

憨头一边把自己放倒在地铺上,一边回答,嗯!

石头问,吃的啥?

憨头说,炸酱面。

躺在地铺上的工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嘲笑他,怎么不炒个腰花,爆个肚尖?

憨头说,没钱!

猫子说,没钱嘛,你上个么馆子?就跟我们一样,就在工地上吃水煮大白菜不行了?

这时,憨头还是忍不住讲了鹦鹉喊了他老板,还欢迎他光临。

石头、猫子们都哄哄地笑起来,说,憨头啊憨头,你傻猪了吧,一声老板就花了十元!你要搬多少块砖头?

憨头再也不理他们,想着自己的心事,这一夜,他睡得很沉、很香。

下班后,往“回家吃饭”跑,成了憨头的保留节目。鹦鹉见了他,还是叫一声,老板,欢迎光临!满月脸的红衣服务员就过来问他,先生,你还是吃炸酱面吗?憨头吞吞吐吐地说,今天,今天……就不吃了。连续几天,他天天如此,满月脸姑娘就烦他了,见他进门就说,喂喂喂,这儿是馆子,不是动物园,不吃饭,就不要进来。憨头说,我看看鹦鹉。姑娘说,喜欢鹦鹉,就到花鸟市场去买一只。

本来憨头对这个满月脸姑娘印象不错,觉得还挺可爱的!她说话怎么就这么冲?像菜刀剁着砧板似的笃笃响!店堂里挂着一个鸟笼,鸟笼里养一只鹦鹉,不就是让人看的,让人爽的。今天没吃你的炸酱面,你个胖丫头就变脸了?想到自己家的母猪配种,一村的人都来看热闹,自己不但不烦人,还十分地得意呢!这姑娘想必也是乡下人,一进城怎么就发生了变化?工棚的工友们听了他的诉说,都笑着骂他,憨头,你个傻逼!别人是做生意,哪里就欢迎你去参观?憨头,你还是攒钱去买一只鹦鹉吧!

攒钱买鹦鹉就成了憨头宏大的生活目标。

他言辞笨,别人都不愿与他说话,要说话就是拿他寻开心。他总觉得比别人矮一头。但鹦鹉与他说话十分平等,同那些大老板说话是一个腔调!老板,欢迎光临!都是心不在焉,毫无表情,富贵贫贱一样对待。这一点憨头还是充分肯定的。他在家里挑草头时,回到家,老婆一边烧火,一边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回来了?老婆笨是笨一点,但对他实诚,憨头就高兴了。

休息天,憨头就到蛇入山花鸟市场转过几回,鹦鹉倒是有,但价格太贵!最便宜的也要他一个月的工钱,做一个月的工,要抛洒多少汗水,我不能败这个家,爹妈看病,媳妇买油盐,娃儿交学费,点点滴滴都靠他这一点工钱,我不能瞎花钱!于是,他放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问,老板还有更便宜的鹦鹉吗?

那个穿着花睡裤坐在小凳子上的女老板,斜着眼问,你要几便宜的呢?

憨头说了个数。女老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跟老子走开些,不要在这里搅局!你当是买只麻雀?憨头红着脸落荒而逃。背后还听到那女子嘲笑他,一个搬砖头的,还养什么鹦鹉?见了你妈的鬼去!

憨头想买鹦鹉的生活目标是彻底破灭了。他想,不养鹦鹉不照样过日子?不照样一天吃三顿饭?不照样一觉困到大天亮?有空闲了,就转转花鸟市场,听几声鸟鸣,还不用花一个子儿!憨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再烦恼了。

世间的事就犹如玩魔术,万般变化,猝不及防。正当憨头已经心灰意冷,不指望养鹦鹉时,一只鹦鹉就送上门来了。那天,下着小雨,憨头在花鸟市场闲逛,只见一个秃顶的老人手提一只装着鹦鹉的鸟笼,与那个女老板在谈生意,双方好像还发生了一点争执。突然,女老板远远地看见了他,便招手让他过去。憨头过去后,穿花裤子的女子揶揄地说,你这鹦鹉卖他合适!秃顶老头几根稀疏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鸟笼里鹦鹉的羽翼也因雨水变得零乱。憨头看到这情景,暗笑着,觉得这人鸟挺相配的。

秃顶老头疑惑地问他,你要买鹦鹉?

憨头点点头。

秃顶老头解释说,他要到新加坡去引孙子,鹦鹉就没人照看了。这鹦鹉老是老了点,嘴巴不乖巧,但好喂养。他就想卖个放心的主,价格可以便宜点。

憨头觉得这是个机会,便伸出一个手指,报了价。秃顶老头笑了,我的乖乖,一百元?

憨头说,贵了我买不起。

老头看了看笼中鸟,又看了看憨头,一脸无奈地说,一百元,我不如不要钱!连鸟笼一起送你得啦。但你要善待它,它是我的老伙伴了。

憨头频频点头,大喜过望地接过了鸟笼。

憨头提着鸟笼晃晃荡荡地回工地。他心情十分地爽,犹如突然中了个五百万的大奖!你想要一只鹦鹉,竟然就有人送来了,而且还搭了一个鸟笼。要瞌睡了,就有人递来枕头。爽!憨头是时来运转,顺风顺水了。

一回到工棚,猫子、财宝、石头一干人就围上来了。纷纷惊喜地说,憨头,你当真买了一只鹦鹉?你不吃饭了?憨头不回答,只是傻傻地笑。

你中了大奖?

你该不是偷来的?

憨头对这些提问不屑一一回答。他很神气地说,别人送的!当憨头讲完全过程,大伙都羡慕憨头是憨人有憨福,好事都让他遇上了。憨头听到大家的恭维,精神陡增,顿时神气了许多。大伙又问,鹦鹉叫什么名字,憨头难住了,对了,鹦鹉叫什么呢?这个他没有打听清楚。他抓了抓脑壳,突然开了窍,说它叫捡宝!这鹦鹉不就是捡来的宝贝?

于是大伙纷纷喊捡宝,让它叫声老板,说欢迎光临!鹦鹉吓得不敢吱声,鸟头东张西望的。大家又让捡宝喊,先生你好!捡宝还是东张西望,陡然它说一声,你是谁呀?大家哄然大笑起来。

憨头解释说,老头告诉他,这捡宝是笨一点,主要在家里看门,只会说,你是谁呀!我慢慢地教它多说些话。

大伙笑他说,憨头遇上了捡宝!一对活宝!

捡宝入住工棚后,头几天大家还相安无事。石头、猫子开始也爱与捡宝玩儿,教它说,老板,欢迎光临!先生,你好!可是,这鹦鹉笨,吓得惊恐万状,在鸟笼里跳来跳去,就是不开腔。再不就冒出一句,你是谁呀!大家哈哈一笑,说,捡宝跟憨头一样笨!便再没兴趣逗它玩儿了。

接下来矛盾就产生了。首先,捡宝要侵占他们的基本口粮。每天打米饭和菜,憨头总是要得多一些,喂他的捡宝。这捡宝肚量大,米饭、番茄、青豆都能吃。一次猫子吃桃酥,捡宝叽叽地叫,猫子掰了一块给它,它就急吼吼地吃起来。大伙感叹道,捡宝与憨头一样是个吃货!要命的是它白天不吭声,晚上冷不丁叫一声,你是谁呀!闹得大家睡不安逸。石头不高兴了,准备把它移到门外,刚踮着脚取鸟笼时,捡宝拉下一坨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头肩上,衣服上沾了两个白乎乎的点。石头将鸟笼取下,扔在门外,并骂道,憨头,你明天不将捡宝弄走,老子摔死它!

憨头吓得哆嗦着,将鸟笼从门外捡回来,放在一个角落里,说,石头,你不要冒火,我明天就想办法搬家。

憨头要搬家谈何容易。他在工地周边问了一家又一家,基本没有指望,价格谈不拢不说,还有别人根本不接纳农民工。后来,好不容易租到一家农舍废弃的柴房,每月还要收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我的个乖乖!婆娘可以买多少斤盐,娃儿可以买多少本子,想起来他就肉痛!憨头为了捡宝他就忍痛了。

这以后,憨头更忙了。下班以后,他得匆匆地去打饭,然后,急三火四地往柴房里跑,他要与捡宝一起用餐。每次他把饭菜放在一张小桌上,这只鸟就会黏糊在他身旁,等着吃饭。鹦鹉用带有白圈的眼睛讨好地盯着他。憨头拿过一个破碟子,用指头撮了点米饭放在里面,摆在捡宝面前。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捡宝,老东家抛弃你,到新加坡去了;石头、猫子们也讨厌你,你呢是没人待见的可怜人;我也是个无用之人,除了有把憨力气,嘴拙得连爹妈也喊不利索,你我就做个伴吧!捡宝啄着小米粒,眼皮扑闪着似乎听懂了什么。

憨头有空闲时,就教捡宝说话。教它说什么呢,这为难了憨头很久。教它说,老板,欢迎光临!那不成了开馆子的?教先生,您好!酸不拉几的,也不好!他考虑了许多种方案后,觉得还是教,回来了!回来了!好!他的笨老婆每次与他打的招呼,就是回来了!听了这话,他就有了在家的感觉!他就不孤单了!他就有了温暖!于是,憨头满怀信心地将鸟笼取下来,放在小桌子上,正襟危坐地像老师一样授课,他对捡宝说一句,回来了!捡宝不理。憨头又说一句,回来了!捡宝还是不理。这样反反复复怕有几十遍,捡宝就是不开腔,憨头烦了,摇一摇鸟笼,叹口气说,捡宝啊捡宝,你怎么比我还笨!我们两个笨人在一起了。捡宝突然迸出一句,你是谁呀?憨头苦笑地摇着头。

有了捡宝,憨头的精神面貌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有了一个寄托,有了一种牵挂,他的生活充实了。一下班,他就急匆匆往柴房里赶,去看看捡宝;他吃饭时,要先安置捡宝吃;他睡觉前,他要与捡宝说说话;想家了,他就教捡宝说,回来了!捡宝笨得很,怎么也说不会,但他教捡宝说,回家了!他想家的焦虑感就减轻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

一天,他接到老婆的电话,说他娘胃病发了,他陡然想回家看爹娘。但回家谈何容易?他要先坐动车到市里,再转汽车到县里,再转中巴到镇上,还要坐三元钱的麻木到村里——箢箕洼。这天,他做工都不安神了,总觉得娘在喊他。他装着上茅房跑回到柴房,远远就听见捡宝在说话,你是谁呀!听到捡宝的声音,憨头就感到亲切舒畅,他三步并二步跑过去,却见有两个小孩从门缝里,用竹竿往里拨弄什么。憨头吼一声,你们干什么?两个小孩吓得丢掉竹竿撒腿就跑,其中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憨头跑上前,逮着他怒目相问,你们想偷东西?小孩吓得汪汪地哭起来说,我们在看鹦鹉。

你们再敢来,我就送你们到派出所!

憨头从此感到了威胁。他在工地上班,他就隐约听到捡宝的呼叫声,有人在偷他的鹦鹉?他想,要是贼惦记了捡宝,这只鹦鹉怕就要改姓了。他想了很多办法,用工地的铁丝将门扭紧,把窗户用报纸糊起来,在门背后放一张桌子抵住,各种办法他都觉得还不是很牢靠。一天,他在废品回收的铁皮屋里,看到了一扇别人换下的旧铁门,憨头花五十元钱买回来,在家里敲敲打打,终于将铁门安装在了他的破柴门外面。憨头还用劲摇了摇铁门,很牢实,他十分满意地笑了。他看见捡宝正歪着头,眼睛斜着看他,憨头就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为你忙得一身汗,也不说声谢谢!捡宝似乎听懂了,叽叽喳喳在笼子里跳跃着。

装了铁门以后,捡宝就自由了许多。憨头再也不用把捡宝整天关在鸟笼里,有时将鸟笼打开,让它在屋子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有时憨头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捡宝就站在窗前晒太阳,懒洋洋的;有时憨头抱着头躺在床上想老婆孩子,捡宝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一个老朋友关切的目光。憨头说,就你还关心我!捡宝在鸟笼里跳来跳去地回应着他,于是,憨头就絮絮叨叨地与它讲话,讲他的老婆、讲他的儿子,讲小时候背不下书,老师罚他的站。讲着讲着,憨头还没有说完话,捡宝眼睛已经闭上了,憨头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每天晚上,憨头爱到工地旁的广场去看大妈们跳广场舞。这天,他刚出门,就听到柴房里的鸟儿不停地撞门,用爪子挠着木门。憨头打开门说,想和我一起去看广场舞?捡宝一下子飞到他的胸前,抓住他的衣服,小声尖叫了几下。憨头抚摸了一下捡宝的头,嘴里骂一句,你个跟屁虫!说完,他们一起去广场。一路上,捡宝显得很快乐,有时它飞在憨头身前,有时又飞到他身后,累了,它就歇在了憨头肩上。

憨头和捡宝出现在广场时,小孩子们一下就涌上来,惊叫道,鹦鹉,鹦鹉!有的小孩便说,你好!你好!鹦鹉摇着头四处张望,并不理会小孩。陡然,只见捡宝嗖地飞出去,直奔广场的一块空场地里,那里有一群鸽子在悠闲地觅食,它加入到其中,似乎是很快乐的样子。小孩子也呼啦啦地跟着跑过去,憨头也过去了。小孩子不断地问他,喂,它会说话吗?憨头答,会的!小孩子又说,要它说一句!憨头说,现在不行,人多了。小孩子还问,它吃什么?憨头便答吃什么。憨头今天特别地高兴,这么多人请教他,好奇地问这问那,憨头还一一作答,他人不傻,口也不笨!

广场那边的音乐停止了。那些大妈们一边收拾行头,一边大呼小叫地唤着自已家的孩子。憨头也要回家了,他大声地叫着捡宝,捡宝还在悠闲地同鸽子嬉戏,就是不肯回到他的身边来,憨头心里好笑,这家伙也怕寂寞孤单?便佯装生气了,一个人独自回家,他还没有走几步,捡宝就嗖地一下飞过来,落在了他的肩上。憨头得意地笑了,很亲热地抚摸着它的羽毛说,以后要听话呀!不要贪玩!

工地这几天有些不安宁,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发工钱了。前期房子不好卖,老板资金紧张起来。加上工友们不断地传递着各种信息,某某楼盘成了烂尾楼,某某老板跑了路……工地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石头是小工头,就劝大家说,高老板是我们的老乡,人又正派,不会黑我们工钱的。

憨头心里就不爽了。老婆又来了电话,母亲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再不治疗就会恶变,儿子学校里也在催学费,这点点滴滴都要钱!当老板的不开工钱,我家又没有印钞厂,我到哪儿去生钱?于是,憨头找到石头说,石头,我娘病了!

石头说,我知道!

憨头又说,我儿子上学要交学费。

石头说,这还用说!

憨头苦着脸说,我没钱,这些都搞不成!

石头说,老板发不出钱,我哪里生钱?

憨头不做声了。过了一会,他说,你能不能给我借点?

石头急了,骂道,憨头,你他妈真憨!老子口袋里掏不出一个子儿,借你娘的头!要借你找老板去借。

于是,憨头找到老板说,高老板,我要借点钱。

高老板眼睛一瞪,说,憨头,你也要为难我?

憨头说,我不敢,我娘病了,我娃要交学费。

高老板看到憨头的晦气样子,叹了口气说,憨头,老子服了你!说着,就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抽出几张递给憨头,说,给你娘去看病!

憨头接过钱,也不吱声,慢慢地离开了。

这天,轻风微微吹,阳光很明媚。他刚领了工钱,给他的老婆寄了钱,自己还留了一点零用钱,他给捡宝买了个苹果。这个笨家伙生活要求还挺高,还特爱吃什么苹果、葡萄、青豆。这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一天,他带着捡宝在门口遛弯,一个小孩丢了一块吃剩的苹果,捡宝嗖地飞过去,拼命地用尖嘴啄,吃得十分享受。憨头当时就有个奢侈的想法,拿了工钱,一定给捡宝买个苹果。他怀里揣着苹果,愉快地迈着大步,一阵风地荡到了柴房门前。还没进门,他就举着苹果大声喊着,捡宝,你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突然,他听到捡宝很亲切地说一句,回来了!憨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地朝鸟笼望去,捡宝又说了一句,回来了!这次他看得真真切切,是他捡宝说的,憨头连忙跑上去,取下鸟笼,去抱捡宝,高兴得直哆嗦,哎哟,我们的捡宝会说回来了!但是他抱捡宝时,怎么也抱不到;刚刚一抱到,它又飞了,他又去抱,又飞了!再抱时,捡宝连踪影也不见了。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睁眼一看,自己孤单单地睡在柴房里。原来是一场梦……

月光从门缝和窗棂里射进来,银白的月色显得很惨淡。从窗口望出去是一弯冷月、寥寥寒星。憨头再看了看室内很清冷。鸟笼还挂在那里,捡宝低着头在睡觉。这时憨头真正感到了清冷和孤单。

白天,柴房的房主春子来找过他,要他交房租。他告诉春子,工地没发工资,容他宽限两天。春子说,憨头,你耍我不是?每次来都是这两句话,你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想赖账不是?憨头说,我哪里敢赖账?一发工资,立马给你交房租。春子说,你他妈,养得起鹦鹉,交不起房租?下次再来,你不交房租,老子就将你的鹦鹉卖掉还账。憨头说,这鹦鹉按人的岁数算,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值钱。春子急了说,你敢耍弄我?老子就剁你一只指头。憨头再也不敢做声了。憨头知道春子是村里的一个小霸王,柴房本不是他的,别人请他看管空房,他就拿柴房出租。他是一个黄世仁一样的恶人!惹不起!

这时,憨头十分想家了。想他多病的老娘,想他笨头笨脑的老婆,想跟他一样不会读书的娃子,清冷的眼泪禁不住流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颈项,再打湿了枕头……

这以后,憨头每天都是想办法躲春子。下班以后,他又回到了从前,坐在马路牙子旁的铁皮屋边,数汽车的单双号。憨头想想很是寒心,自己刚刚舒心几天,一夜又回到解放前。他每次回家,总是先躲在香樟树后面瞄瞄,看春子是不是堵在门口,要是不在,他会像箭一样飙进去,然后就反锁着门,蜷缩在外面看不到的床角落,傻傻地盯着他的鹦鹉看。

一天,憨头困在床角落,春子来了。他大声喊,憨头,开门,你别躲,老子知道你在家里,快开门!开门!憨头晓得春子是在讹他,并不知道他在家里,就屏着呼吸不做声。这时,鹦鹉突然说了一句,你是谁呀?

春子说,收房租的!

鹦鹉又问,你是谁呀?

春子说,收房租的!

鹦鹉还问,你是谁呀?

春子答,收房租的!

他们俩反反复复地对话,春子将收房租,变成了与鹦鹉的一场有趣的游戏。憨头躲在床角落想笑,终于不敢笑出声。春子玩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天早晨,憨头刚起床,就被春子堵在了门口。春子口里叼着一支烟,抖动着胯子说,憨头,老子看你今天还往哪里躲?

憨头说,我没躲!

春子说,那行,你不躲,今天就交房租!

憨头低声说,我没领工钱,没钱交。

春子冷着脸说,没钱交也行,你看是卖你的鹦鹉还账,还是剁你的一只指头?

憨头紧张了,口里喃喃地求饶,春子哥,都不要!说着,他眼睛瞄着鸟笼,悄悄地挪着步子,想保护捡宝,他看见捡宝也用圆珠子般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春子说,你他妈的还晓得爱鸟!说完就冲过来夺他的鸟笼,憨头拼命用身体护着,他不吭一声,抱住鸟笼,像怀里抱着婴儿,人的身体完全扭曲了,半跪在地上,捡宝在鸟笼里吓得叽叽地叫着。春子使出蛮力,一把夺过鸟笼,狠命地向远处扔去,老子教你不交房租!然后,就扬长而去……

憨头跑过去,拾起鸟笼,将捡宝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一边轻声地呼唤着捡宝、捡宝。过了一会,捡宝缓缓地睁开眼睛,无力地看着憨头,这时,憨头激动地抽泣起来,哭泣地说,捡宝没死,捡宝没死……他反复地喃呢着,陡然,他站起来,把鸟笼放在桌子上,对捡宝说,捡宝,你等等我,我就来。

他飞快地向工地旁的市场跑去,他来到一个水果摊旁,掏出几个零散的硬币,对老板说,给我卖一个苹果!店主斜乜了一下硬币说,这几个钱怎么买得到一个苹果?憨头乞求地说,您行行好,我的捡宝快死了,它就爱吃苹果!店主问,你孩子要死了?捡宝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店主怜悯地说,你拿去吧,不找你要钱了。

憨头也不说声谢谢,怀里揣着苹果,撒开腿子往柴房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咕噜道,捡宝,我马上回来了。捡宝,我给你买好吃的了。

他跑到柴房时,吓了一跳,发现鹦鹉已躺在鸟笼里一动也不动。他抱起捡宝,毫无气息的身体还是热的。憨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轻抚鸟的羽毛,轻声说,捡宝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我给你买苹果去了的,你就不能等等我,吃一口了再走?你这么狠心就走了,以后,我寂寞了,谁来陪我!

他找来一把铁锹,把鸟埋在柴门的香樟树下,把那只苹果也一起埋在了里面。他把鹦鹉埋下后,还用锹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拍打着,像农村下葬一样认真。他做完这些,在柴房里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睡觉。

下午,憨头背着他的行李,来到了工地。石头一看见他,就骂起来,憨头,你跟老子邪完了,不来上班,招呼也不打一个!

憨头也不理他,带着哭腔自言自语地说,捡宝,上午死了。

石头又骂道,你真他妈的傻逼,死了只鸟,像死了娘老子的!

憨头还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我没保护好它!

这时,财宝上来劝他,捡宝死了就死了,以后有钱了,再买一只。

憨头说,那不是捡宝!

猫子也说,憨头,你快把行李放下后,来做事!

憨头说,不!我要回家!我想我娘!

说完,他车转身,背着行李,慢慢向公路方向走去。

工地上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