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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对苦难的包容,才是人生的江河

来源:好书探微信公众号 |    2017年04月21日08:57

提及作家葛亮,他的家学免不了被八卦一番。祖父是艺术史学者葛康瑜,太舅公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陈独秀,表叔公为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这个赫赫有名的家族,为葛亮的写作赋予了一种独特的创作灵感。

葛亮 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等。

《北鸢》是葛亮书写近代历史、家国兴亡的南北书之北篇,历时七年,起笔于民国商贾世家子弟卢文笙的成长,收束于上世纪中叶,在众人命运沉浮背后,是波诡云谲的民国动荡史。

这本书的缘起,也与家族有关。出版祖父遗作的编辑希望葛亮从家人的角度写他祖父的过往,在反复思量之后,他选择了小说这样一种更有温度的表达方式。

葛亮更以鸢做比,人生一线,恰似风筝,尤在动乱兴衰的民国年代,命运漂浮无着,如何又能找到内心信仰,与时代和解?

谈人生:和时代达成和解

《北鸢》中的主人公卢文笙的原型是你的祖父,非虚构的历史素材在小说中取舍的标准是什么?

虚构和非虚构的关系,和我创作小说的初衷有关。起初我希望从非虚构的角度去勾勒祖父这些人物以及从中折射出来他们在当时所处的时代,所以做了几年的案头工夫。

但最终,我觉得勾勒那个时代更需要有一个在场者和见证人的角度,我就想到我的外公。他在幼年到少年时期,经历了家族由盛至衰的过程,却以包容和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周遭的世事。

我的祖父一生中有一个很决绝的信念,那就是和政治保持距离。但文笙以更加开放,更加包容的心态去看待世界。哪怕有大起大落,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和世界达成某种共识。他类似《老残游记》里的老残,他看到了别人的热闹,但冷静温和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也是我选择文笙作为小说里的主线人物的原因。

书中的主人公文笙非常喜欢放风筝,风筝意指顺势而为,此外,它作为书名还有什么别的寓意?

曹雪芹以《红楼梦》立世,但他还有一本散佚于民间的著作叫《南鹞北鸢考工志》。 曹雪芹说风筝“比之书画无其雅,方之器物无其用,业此者岁闲太半”。风筝在文化上被边缘化,曹公的这本书也并不为人所知,这些恰恰也是我在这本小说中想表达的:历史的真精神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本书的宣传语是“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这个结论是对过去而言,还是亦适用于现在?

在小说里,“谦卑”可能更多地指向了文笙这样一个角色。他少年时经历了家族的繁华到凋零,在这种起落之下,他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因此,他造就了与时代和解的能力,包括对他人、甚至对于苦难的包容感。

小说的跨度从19世纪20年代到1947年,历经中国近代史许多大震荡,但文笙始终坚守以退为进,当苦难来临的时候,人就会慢慢化解苦难。这就是包容感,这就是人生的江河所在。

谈写作:传统的变与不变

《北鸢》的叙事风格和语言美感自成一派,很有民国范,你是如何寻找到这种语感的?

我对语言是有考量的,我希望找到和民国那个时代的在场感相匹配的语言。在摸索过程中,可能还是得益于年少时我的父辈对我的一些引导和培养,因为我少年时看了不少笔记体的小说,譬如《阅微草堂笔记》,它可能也建构了我对语言的审美和语感。写的过程中也看了民国时期的一些小说,这些小说体现出来的语感,对我是一种启发。

这部小说被誉为“新古典主义小说定音之作”,你眼中的新古典主义是什么,除了语言,还应该有哪些特点?

除了从审美的层面去把握,比如从文字的角度,对历史的还原来看;还要看如何把历史的题材放在当下的现代的语境里进行检验。作家沈从文在写《长河》的时候,提到一个和新古典主义相关的概念,即时代的长与变,在任何一个时代,传统必然会遭受一系列的流洗、冲击、凋零、重塑,这就是变的那一段。新古典主义就是把这种传统精神,在当下重新处理、消化重现。

延伸阅读

《北鸢》 葛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推荐理由:《北鸢》以民国为背景,以家族故事为引,书写军阀、名伶、知识分子、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内容上至史政经地、城镇样貌,下至烹调书画,诗词歌赋,上百位民国人物出没于此,包罗万象,可谓一幅民国的《清明上河图》。《北鸢》也是“华文好书”2016年度十大好书之一。

精彩阅读

时间煮海

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

祖父在遗著《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辨,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

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

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

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

及至多年后,祖父的编辑,寄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等作品给我,希望我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我终于踌躇。细想想,作为一个小说的作者,或许有许多的理由。

一则祖父是面目谨严的学者,生平跌宕,却一步一跬、中规中矩;二则他同时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证功夫变得相对庞杂,落笔维艰。但我其实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来自我面前的一帧小像。年轻时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将长衫穿出了一派萧条。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风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犹如内心的壁垒。

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

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

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

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姹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

本无意钩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

写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若说起来,或代表时代转折间,辉煌之后的颓唐。小说中是我外祖的父辈。外公幼时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这姨丈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是直鲁联军的统领之一,亦是颇具争议的人物。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多与风月相关。

1930年代,鸳蝴派作家秦瘦鸥,曾写过一部《秋海棠》,其中的军阀袁宝藩,以其为原型。此人身后甚为惨淡,横死于非命。整个家族的命运自然也随之由潮头遽落,瓜果飘零。少年外公随母亲就此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仅五大道地区,已有海纳百川之状,前清的王公贵族,下野的军阀官僚,甚至失势的国外公使。对这偏安的生活,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其间有许多的砥砺,文化上的,阶层与国族之间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便都安于了现状。

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

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帖”。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黏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

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

再说“动静一源”,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静一动,皆自根本。“无我原非你”。在这瀚邈时代的背景中,他们或不过是工笔点墨,因对彼此的守望,成就故事中不离不弃的绵延。时世,于他们的成长同跫,或许彼时是听不清,也看不清的。但因为有一点寄盼,此番经年,终水落石出。记得祖父谈画意画品,“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迄,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于时代的观望,何尝不若此,需要的是耐心。历久之后,洞若观火,柳暗花明。

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霑《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

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

(甲午年,冬,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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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者 | 夜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