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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

来源:人民公安报 | 张金革  2017年04月21日08:36

消息传到山下,牧民们说,怪不得,昨天傍晚,天边的云彩那样的红,跟着了火一样————

贡索山海拔5000多米,山顶上,有座寺庙,桑烟不怎么旺,过来朝拜的主要是附近村落的农牧民,因为攒不下去格楞大寺庙的盘缠,又放心不下地里的青稞或者是那几头牦牛,就到这里煨桑拜佛,驱灾祈福。这地方土地薄,气候寒冷,养不下多少人,村落更是稀疏,寺庙的供养就不足。寺庙里,就两个僧人,也不常住。每年桑烟旺的那段日子才赶过来,等桑烟熄下来,也就下山去了。经年累月,与寺庙相守的,除了偶尔飘过的云彩,就是风沙。

太阳每天从贡索山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日子就在这一起一落之间流淌。山下的青稞绿了黄,黄了又绿。贡索的年景就这样平静地度过。这一年,寺庙的东厢房被打扫出来,住进两个警察,门口挂了个木牌牌,写上“贡索山警务室”。年长一些的那个警察脸庞黝黑,脱下警服,换上便装,乍一看都像是贡索山下赶牛放牧、收拾青稞的汉子。赶来朝拜的人在大殿里磕过长头,退到寺庙东厢房的墙根底下晒太阳,汉子会招呼他们进屋喝水,赶好了,还会喝上一碗酥油茶。聊起来,才知道,这警察就是贡索山下一个自然村里长大的,名叫索朗,也就多上几分热乎。

这年冬天来得早,头场雪还没下来,寺庙里两位僧人就收拾行囊,下山去了。索朗他们不能走,他们知道,免不了会有人磕长头,赶在这个日子到这儿。寺庙的门如果就这么关上了,这些人失望不说,又冷又饿,再赶上随身带的水喝干了,就会有生命危险。索朗得惦记着他们的安全。

索朗他们就守在这里。每天,陪伴他们俩的,是天上的流云与没完没了的风沙。风越来越硬,朝拜的人更少了。年前,索朗送一位牧民下山,牧民走出老远,又折返回来,问他:都这个日子了,还待在这里,守个空庙,孤孤单单的,图个啥?索朗一咧嘴,他本来是想乐,被风灌他一嘴沙子,没乐出来。

图个啥?上山前,索朗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警察,上边让你到哪儿你就该到哪儿,让你干啥就得干啥,还得尽心尽力地干好,没啥好说的。等到了寺庙,好几次站在山顶上,看到朝拜的人从山下一点一点磕过来,看到他们绕着寺庙转经,从背囊里一样一样掏出供品,虔诚地摆放到供桌上,在庙里煨桑磕头,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索朗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他们待在山上,贡索山就会多一分安全,朝拜的人就会多一分安心。

僧人临走前跟索朗说:有你们在,我们是三四个人,彼此有个照应。我们走了,剩下你们两个人,小伙子再一走,就剩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孤单了?索朗说没事。说这话是在白天,等眼瞅着僧人下山,走远,消失在云雾里;等明晃晃的太阳落下去,天上挂满星星,索朗就会想起在派出所的日子,想起所里那帮子弟兄,想起街上的车马声。

索朗更多想起来的,是热乎乎的家,是总也忙不完的妻子卓玛,还有叽叽喳喳跑过来跑过去的两个孩子。想起孩子,索朗就忍不住想乐。儿子壮得像头牦牛,红红的脸膛,粗壮的胳膊和腿。儿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个当警察的阿爸,最大的梦想就是快快长到索朗这么大,能穿上索朗这身警服,能当上警察。索朗每次回家休息,儿子都要抢过索朗的大棉帽子,不等阿妈把上面的汗水烤干,就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还要问他们合适不合适,直到问应了,问出合适了才肯罢休。小的是个女孩,话不多,乌黑的一对大眼睛,倒像是会说话。卓玛说,这两个孩子是菩萨可怜他们,给他们最好的恩赐。两个孩子壮壮实实,多亏了贡索山神的保佑。

索朗不想反驳,索朗从小在贡索山下长起来,原本也跟阿妈阿爸和卓玛一样,信菩萨。等上了学,他有了新的想法。穿上警服前,他是藏区一个普通的牧民。穿上警服,他觉得,他还是这里一个牧民,只是像这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一副担子。这几年,有些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跑到这片高原上说长论短。派出所在贡索山寺庙设了警务室,所长让他放下手上的事情,住到山上。他啥话没说,第二天就背上行囊,领上所里一个兄弟,上了山。从此,索朗和他的搭档,就在贡索山顶寺庙的警务室扎下了根。所长给他们的任务很明确,就是确保寺庙安全。在索朗看来,寺庙安全,自然是少不了前来朝拜人的安全。所以,索朗总要庙里庙外地转悠,庙里没人了,他就和搭档一起,坐在寺庙门外,朝山下张望。有几次,索朗他们还真就从半山腰上,救下了磕长头的人。有个被救下来的牧民跟索朗说,这贡索山顶的寺庙里有两类菩萨,一类是他们供奉的菩萨,另一类就是索朗他们兄弟俩。搞得索朗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俩咋敢跟菩萨比呢?

新年快到了。每年到这个时候,索朗都要早早地打发他的搭档下山。一年到头,着不了几次家。过年是家家团圆的时候,他得让这个小伙子赶在年底前回到阿爸阿妈身边,一家老小围在一起,吃上团圆饭。三天前,索朗把搭档送走了。寺庙里,只剩下索朗一个人。

索朗把吃剩的糌粑、冻硬了的几根萝卜收拾好,查看了水箱和煤炭,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他感到很踏实。这些东西,省着点用,可以撑到藏历新年。

只身一人,这要是搁别人,说不定会感觉孤单。索朗不会,索朗的心大着呢!上个月有天晚上,索朗一觉醒来,就着月光,看到一只老鼠,在桌子上,吃他们剩下的糌粑。索朗坐起来,想去收拾它。老鼠鼓着一对黑亮的眼睛,盯住索朗,嘴里动两下,停下来,又动。索朗改了主意,他想起所长常念叨的那句话:能够待在西藏就是一种奉献。他觉得,天寒地冻,这只老鼠能够陪上他待在这里也不容易。

天更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一天,把贡索山围了个严严实实。傍晚,雪停了,太阳露出来。索朗喜欢下雪,不为别的,把雪拿到屋里,化开,水就有着落了。不仅这段日子不用为水发愁,贡索山上冷,这场雪,能待上好几个月,也就是说,未来的几个月里,他都不必再为水发愁。其实,寺庙原本用不着为水发愁,不仅贡索山上的寺庙不愁水,藏区不少寺庙都建在有水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为啥,这寺庙下边不远处的取水口干了。打那儿以后,寺庙用水,就需要从山下往上背,背一趟,得走上半天的工夫。

索朗从院子里划拉一盆雪,端到屋里,放到煤火炉上,看着雪在盆里一点点变小,水像汗珠一样浸出来。火红的夕阳从窗户口照进屋里,索朗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他起身出屋,围着寺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他知道,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去,太阳一落下,天也就黑了。他得抢在天黑之前,四下里检查一下,那样,他的心里才算踏实。

山下,依稀传来几个爆竹的声响。那是家的方向,索朗想起了那一双儿女。他答应给儿子买一挂鞭炮的,这一忙,就拖到了年根儿底下。唉!他应该提醒一下卓玛,给儿子买上。女儿还小,倒是好应付,可也不能老是亏欠她。索朗向山下望去,风吹过来,他觉着脸上像是有啥东西,用手一划拉,是几粒冰碴儿。

天暗下来,索朗回屋,把门关上。盆里的雪早就化了,水翻着花,热腾腾的雾气翻卷着往上滚动。索朗拿过杯子,倒上水,找出糌粑,吃上几口,然后,把装糌粑的羊皮囊扎好。索朗忽然想起那只老鼠,这个小家伙,有日子没露头了。他甚至有些担心,这冰天雪地的,它能去哪儿呢?临睡前,他专门打开羊皮囊,掏出一点糌粑,放到桌上。

不知为啥,这一宿,索朗睡得有些不踏实。半夜,他感觉口渴,借着月光,伸手去拿杯子。杯子被冻在桌上。别问,煤火炉又灭了。这炉子老是灭,所长答应了,等过了年,就在山上装一套太阳能发电装置,到时候,用上电暖气,就不用费这个劲了。索朗想坐起身,用点力气,把冻住的杯子拿下来,他眼前突然一黑,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所长到贡索山上见到了索朗。索朗已经死了。消息传到山下,牧民们说,怪不得,昨天傍晚,天边的云彩那样的红,跟着了火一样。贡索山顶上那一朵祥云,飘远了。

(作者单位:公安部监所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