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年新诗还要往前走

来源:文艺报 | 范剑鸣  2017年04月07日16:43

从某种角度讲,无论是新体诗还是旧体诗,都使用的是汉语,不论使用哪种体式都可以营造诗意,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和塑造诗性。但旧诗的忠实粉丝,对新诗的指摘主要会有这么几种观点:一是古体诗留下了那么多经典,新诗留下了多少呢?二是古体诗押韵,朗朗上口,而新诗丢掉了老祖宗留下的宝贵经验,根本不像诗,不过是分行的散文而已。但新诗爱好者也不买账,你讲的是语言应用,我讲的是诗歌写作,所以这种互质不是对立的,许多时候旧体诗与新诗写作者之间的彼此相轻,其实根本没有实质的辩论,因为找不到可以互相着眼、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最容易让新诗气短的倒是第一个问题,经典化、普及度、知晓率。当然,我们不能用中小学课本上新诗与旧诗的比例来谈论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教材编写的原因,体现的是教育界人士的诉求,而非文学界和读者的选择。我们可以从一个学生的接受角度来看。小孩子易诵易记的,难道不是古体诗吗?如果让小孩子来作判断,新诗是应该被枪毙的。但国际航空展从来不叫孩子作评委,如果让小孩子根据纸飞机的经验来说哪种飞机好玩好看,那是玩具展。小孩子爱吃糖,当然说糖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但美食节从来不比赛吃糖果。反过来看,真正让学生语文水平提高的,倒是那些不朗朗上口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包括散文小说新诗,因为这些文字才最与学生的时代接近,最有可能积累并转化为他们的表达能力。而且旧体诗时间跨度长决定了数量基数大,不应该拿旧体诗的这个优势来指摘新诗,就像不能说古代皇帝多而现代总统少,就认为封建制度比资本主义制度好。

当然,这样的责难,对新诗是一个提醒,要让新诗扎根于民众,扎根于现代汉语,就要注意经典化的问题,在教材编选、诗歌普及、诗歌批评特别是对应的诗歌美学建树上要加强,否则现代社会的公民只知道“中国诗词大会”,以为旧体诗词才是诗歌,那也有失偏颇。但是,诗歌加强传播效果不是走韵律化道路。现代诗更强调内在的韵律,一种能够击中读者灵魂的言说方式,形式与内容达到高度圆融的诗篇。事实上,如果你去背诵杜甫的长诗《北征》,背诵屈原的《离骚》,虽有韵律也一样难背,而如顾城、海子、艾青等人的一些现代新诗,没有韵律也上口易记,因为背诵需要动力,需要反复耗费时间。以韵律和易记来判断诗歌优劣,是实用主义者为艺术欣赏抛过来的干扰。

要辨析新诗与旧诗的分流分野,谁短谁长,不妨追根溯源到新诗诞生之日。在文学革命的大旗下,白话诗取代古体诗,既有兄弟分家的意思,又有父子反目的意思,但革命只是一个姿态,不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最终都是一家人。当然由于当年的知识分子大多有旧诗文的积淀,写旧体诗成为习惯,写新体诗无从参照。鲁迅、郭沫若、朱自清、郁达夫,都是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但自己仍然习用着旧体诗,因为新诗是一种建树,是一种开辟,是另立新家,拿出来的家当还很不可观。但谁都知道,文学革命的宗旨就是新生,以文学的新生带动民族的新生,这是一个潮流。如果认真考察当年的文化环境,我们并不能说旧体诗不好了,要丢掉了,事实上无论文化革命还是政治革命阵营,旧体诗的业绩流布、社会影响,仍然是巨大的。当年之所以要用新诗取替,文学革命的出发点,是旧体诗有僵化民众、传递旧文化的短处,所以得弃旧迎新,释放和寻找汉语新的生命力,产生新的人文景观。

事实上,白话文在散文小说方面,很快走了出来,并且形成决定性的胜局,毫不回头。但诗歌一直存在新旧诗分流和平行的局面。这只能证明诗歌是一种更特殊的语言使用,是与日常实用有着更大距离的艺术创造。百年以来,在西方诗歌的滋养下,汉语在这条道路上是有建树的,这是汉语基因决定的,是汉语自我更新能力决定的,汉语诗歌在新的形式诞生后一定会有自己的高度到来,就像古体诗本身的经历一样。汉语最早的诗歌也是口语的、白话的、乡野的,后来经过孔子“文质彬彬”的眼光,以他的儒家思想来编删成古老的《诗经》,成为我们可追溯的诗歌之源。但旧体诗从四言到七言,从无律到有律,也是不断演变形成的,从诗到词,从词到曲,都是与民歌民谣和异域文化相互吸引、融合的结果,是对语言新质的不断呼唤和回应。

归根到底,新诗诞生的使命,是对时代新精神的响应。施蛰存在30年代就说过:“新诗是现代人的新诗,免不了也包含了现代文明的一切在内,但这还不是它的本质上的新。在本质上,新诗之新,依然是其情绪的新。它应该是‘道前人之所未道,步前人之所未步’的。现代人的生活,显然不同于前一两个世纪的。忙迫,变化,速率,噪音,丑恶,恐怖,不安定,不宁静,及其他。我们生于现代,我们有所体验,而我们的经验不同于前一两个世纪的,我们的诗,连同我们的文学、艺术、文化一般,自然也有我们这一时代的特色。我们的生活更复杂,我们的情绪也就更微妙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诗完成了它的大部分使命,产生了迥异于旧体诗的人文高度,从废名、郭沫若、何其芳、穆旦、冯至、郑敏、艾青,到郭小川、昌耀、海子、西川、欧阳江河、北岛、杨炼、多多,以及更多优秀的中国诗人,新诗因为他们的贡献,在语言形式和思想资源、艺术气质、人文禀赋上,都呈现出新鲜的风貌,这种风貌是我们辨识中国新时代的风貌时可供参照的,与时代的新质是相对应的,它既保存了中国现代化的生存处境,又创造了新质新颖的语言形式。

何况,新诗的发展,也经历着旧体诗一样的传播曲折和发展演变,从文以载道到艺术本位,从娱乐生活到文化担当,从时代记录到人生探索,从贴近民众到艺术实验,只是这一切都还在未完成状态。汉语留下了大批经典古诗,新诗的经典显然还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