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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天堂在何处

来源:解放日报 | 凌仕江  2017年03月23日08:51

地铁上,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特殊装扮的人。

泥色的皮帽子,黑色的靴子,脸上有野草般的络腮胡子,藏青T恤上绣有银灰色的牦牛在低头啃草,肩上的背包鼓鼓囊囊的,旁边插着一瓶矿泉水。

人群中,他留给我一个侧影。

地铁上,眼睛里的人各自都没有闲着,有的玩手机,有的看电子小说或听耳机音乐,有的手上捏着报纸,人却在打瞌睡。所有人都很疲惫。而那个人却特别精神,偶尔发现他的眼睛也在四处搜寻。不难发现,打量他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是要远离这座城市吗?

我换了一个角度,但并没有选择与他正面对视。我担心他粗暴的目光容易与我发生意想不到的冲突。直到他走出站台,我提前随他走出了地铁。原本我离目的地还有几站。跟在一个陌生人身后,矛盾在心头。他是年轻,还是苍老?论装扮,他更应该属于旷野的风景,但此刻他是我眼前现实与非现实的潮流达人,他是这城市的特例与另类,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他来自哪里?要到何处去?

我们神速地来到地面上。他几步走到一个站牌下,那是一条高速路的专线站牌,上面的箭头指左,写有“川藏线”。一辆双层大巴缓缓停下,眼看他就要上车了。我停在不远处。在我欲言又止、思绪纷乱的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车上那些像他一样装扮的人都随他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我停在那儿,如同一株被压伤的芦苇,脑海里飘摇着一张模糊的脸——那是我每天上下班在地铁上随处可见的疲惫又空虚的脸。那么多的脸,此刻幻化成一张脸。似乎这完全又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上面刻有一道太阳灼伤的疤痕。

这是我曾经十分熟悉的疤痕。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来,尽管我不敢肯定他就是那个人,或许他们只是长得太像罢了。

徘徊在空荡荡的地铁站,上上下下的人都成了蚂蚁,取而代之成为画面主角的是我曾经驻守的喜马拉雅山下的军营,那儿一年四季雪在“燃烧”,白天里的日光如同五百瓦的灯泡照在人身上,浩大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一棵树,训练间歇,流动的迷彩风景只能轮流躲到对方的阴影里纳凉。而眼前走过的这位藏客,恰似当时我们一群新兵娃娃躲到他阴影里纳凉的人——他是我们兵营附近帐篷里的牧马人乔。

乔是我们兵营里八百多个士兵仰视的康巴汉子。在风沙弥漫的训练场,乔如同一棵高高的梧桐树,被士兵们诗意地称为太阳伞。在那个黑不溜秋的男人世界里,乔拥有最健康最完美的肤色,看上去犹如一块黑得发亮的煤。乔脸上的那道疤痕据说是同雪山上的野牦牛搏斗时留下的印记,他高傲得不准任何人抚摸他的疤痕。除了放牧,乔经常背一把破木吉他跑到连队来。他的身后总少不了一群摇头晃脑的小跟班。

据年长一点的戍边人讲,原来乔也是兵营中的一员,多年前退伍后,很快就赶着爷爷留给他的五百只牦牛从藏北浩浩荡荡地迁徙到了兵营附近。乔言语不多,遇到毫无乐感手指笨拙的兵,他就闭上眼快速地扫弦代替自己的烦闷,天边的云朵是他放牧的音符。

我望着乔的方向,问他真是来自喜马拉雅的乔吗?乔在雪山下的牧场是否把山外的红尘想象成天堂?过去我从不懂得问乔这样的问题。而今深处都市,我常常意外地念想天堂,却又不知天堂究竟在哪里?这个世界最让人迷茫的是没有人确定地为你指认天堂的位置。现在我想问乔,你是来外面寻找天堂的吗?世界各地的人们不是一直习惯把你的故乡认作遥远的天堂吗?

在他转身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已身处一座空城。

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蒙尘的太阳给了我几粒沙粒,成都吝啬的太阳真够意思,它不想让我活得太明朗,所以不愿我把生活看得太清,它长期躲藏在雾茫茫的天宇里,任随满嘴里飘散着花椒与辣椒的人,满城仰望找寻。

身边熟悉的、陌生的、行色匆匆的人都在出走,他们为了寻找阳光而出走,在拥挤不堪的尘世里,谁不渴望自由?

实际上,我们生活中大多数人都有一颗出走的心,但从未走出一座城市的距离,甚至每天都过着比一只背包沉重的生活。在这个欲望横生的天地里,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捆绑像雾霾一样难以挣脱,总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信息包围我们无所适从的选择,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们束手无策,总有一些蒙尘的心灵就这样被眼睁睁地锈蚀。

我总想多看他几眼,期望他就是乔。可那么多重复的背影是乔吗?乔的雪山,乔的草原,乔的帐篷,乔的牛羊,乔脸上那一道太阳光融化不了的疤痕,是否可以构成我对天堂的想象?

在表情不断扩张的都市里,我们像水中鱼游弋在浑浊的天地里,渐渐萎缩了太多美好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再也抬不起高贵的头,甚至也萎缩了自己的想象。我想即使在蓝色天边陪伴牛羊流浪的乔也忍不住孤单、迷惑,但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迷失自己,因为牧羊人懂得人生原路返回的意义。

自从离开乔的故乡,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将自己搁浅在了别人的城市。在因虚无应酬过多而无法刷新心灵的程式里,我常常捏着返璞归真的信条,在来来往往的地铁上,低着头,想了又想,乔,你的天堂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