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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街老墙门旧事

来源:《浙江散文》 | 真柏  2017年03月22日16:21

“这座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老墙门,上演的却是杭州市民的普通生活。”

胡雪岩故居坐落在杭州元宝街上,40年前,这里曾是樟脑丸厂、红医站的草药园以及十几户人家聚居的大宅院。那个大宅院,用杭州话说,就是一座老墙门。不过当时的提法,也不叫墙门,是叫向阳院的。因为老墙门的称呼,已经被当做旧文化、旧习俗,给“破四旧”破掉了。所以在那个年代,这座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老墙门,上演的却是杭州市民的普通生活。

长在树上的瓢羹儿

我的童年,就是在元宝街上的老墙门里度过的。这座墙门是一个花园般的院落,高高的院墙顶上画着精美的壁画,一株株翠绿的小瓦松宝塔似地矗立在黛瓦之上,时常会有松鼠从上面极速奔过。

墙门里面长满了各种花草树木:高耸入云的梧桐,一到春天就会结出溢满甜汁的浆果,熟透了之后,便像一颗颗红色的炮弹,落到地上,砸出一坨坨鲜红的斑迹;华盖似的葡萄,炎炎烈日之中漫出成片的绿荫,躲在下面偷摘那一串串诱人的青涩果子,即便酸得龇牙咧嘴,也会吃得一颗不剩;缠绕在大树上的葛藤,在飒爽的秋风中绽出一粒粒可爱的果实,那模样仿佛迷你的土豆一般,摘一捧放清水里煮煮,嚼起来粉粉的,果真有一股土豆的味道……因为院子里设了一个红医站,于是,所有的空地都被竹篱围起来,种上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药,老墙门也就成了红医站的草药园。

这座墙门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孩子们就在百草园般的院落里游戏耍闹。草木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是那株长在我家门前的水腊树。因为她的婆娑、她的美丽,还有她的浓浓绿荫,给小伙伴们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快乐。

那是一株足有百年历史的古树,据说是胡雪岩在这里建后花园的时候就栽下的。和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梧桐、银杏不同的是,这株大树长得并不高,最多不超过两米,但她的枝丫却格外的茂盛,横向里密匝匝地铺陈开来,足有三四米的冠径,两三个小孩钻进树冠里,立马隐得无影无踪。所以,每次玩夜间捉迷藏的时候,这是伙伴们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每年的春天,这株树会在一夜之间忽然绽满洁白的花蕾,一点一点,密密麻麻,就像撒了满树的珍珠,煞是好看。几天之后,满树花蕾次第开放,顿时就像下过大雪,整树都是灿烂耀眼的白。阵阵浓郁刺鼻的花香弥漫开来,引得蝴蝶蜜蜂成群地在树梢上翩飞。而院子里的孩子们,更是开心地在树下钻来钻去,弄得满头都是点点洁白碎花。

花谢之后,树上又会结出一串串豆大的青果,引来一群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啄食。把那果实摘下来,用指甲小心掰开,里面会有一枚纤细的果肉,白玉般玲珑剔透,那形状酷似微型的匙勺,有趣极了。那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这株可爱的大树应该叫作“水腊”,院子里的孩子们都管这树叫做“瓢羹儿”,个中的原因,就是这水腊树所结的果子里面暗藏了那么一枚小小的“瓢羹”。

长大之后,我读了园艺专业,有一段时间专门搞绿化设计工作。许是童年的那株水腊树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太美好的印象吧,在绿化设计中我一度十分偏爱使用水腊这种并不常用的品种,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是想再度营造出那种满树洁白、蜂蝶飞舞的动人景象吧?然而结果更多的却是失望,因为那么繁茂的水腊树,断不是几年乃至十几年能够育成的。所以自从搬离元宝街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般古朴繁茂、赏心悦目的水腊树了。

大年初一的新衣秀

我的姐姐那时候正值豆蔻年华,和其他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也是十分心仪美的东西,这一点从她的穿衣打扮上最能体现了。

应该说那时候人们的衣着是十分简单的,从颜色上看,几乎都是变化不大的蓝、灰、绿,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过年。每到过年,无论家庭条件多么拮据,大人们都会想尽办法为孩子们添置一套新衣。象我们男孩子的衣服无非就是新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好折腾的,可女孩子就不同了,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呢,墙门里的几个女孩儿就暗暗地较上劲了。

天刚刚开始冷起来,姐姐就经常往清河坊羊坝头跑,因为那一带布店比较多,她是去布店灵市面呢,看看店里进的都有哪些花色的布料,要多少钱一尺,生怕哪种漂亮的花色给错过了,或者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这样一趟又一趟,不厌其烦地往布店里跑,挑心挑肝挑中了几种,便拉着妈妈去看,要妈妈帮她再做做参谋。好不容易选定了一种,赶紧逼着妈妈把布买下了,偷偷拿回家藏在最落角的地方,生怕被院子里的其他女孩子看到了,泄露了天机。

接下来,姐姐可有得忙了,设计新衣的款式,一定要想办法与众不同;联系制衣师傅,要越远的越好,以免被别人瞧见;刺探别人的新衣花色,做到知己知彼。一俟家里没人的时候,姐姐就会把门反锁上了,再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好,然后偷偷地取出藏在密处的花布,披在身上对着镜子比划起来,脸上荡漾着的笑容别提有多幸福了。有一次我躲在大橱后面的杂物堆里睡大觉,姐姐还以为家里没人呢,便放放心心地过起瘾来。我一觉醒来从大橱背后爬出来的时候,姐姐正对着大橱的镜子在手舞足蹈呢,结果当场被我吓得个半死。

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大年初一。这天一大早,姐姐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把渴慕已久的新衣裳美美地穿在了身上,袖子拉拉,衣襟掸掸,尽量做到极至的完美。你别说,姐姐的新衣裳还真是美得叫人生羡,粉紫色的布衫上洒满了绛红色的小花朵,既显得文文气气,又不失美丽别致。从衣领到袖口再到下摆,均镶上了一圈细细的黑边,别提有多醒目了。扣儿也是用黑布精心盘制而成的,一朵朵小蝴蝶似的沿着姐姐高高的胸脯翩翩然俏停在花布衫上,那效果简直就是画龙点睛。我突然觉得姐姐比起那贴在墙上的样板戏宣传画里的女主角,也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我窝在被窝里,看着姐姐趴在窗台上,偷偷地撩起窗帘的一只角向外窥视,就急不可待地问她:“谁出来了?谁出来了?”

“阿芬出来倒痰盂了。”阿芬是邻居张大叔的大女儿,年纪和姐姐相仿。

“她的罩衫漂不漂亮?”我真想看一看阿芬的新衣裳,但是又不甘心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来。

“马马虎虎吧。”姐姐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真替她高兴,否则看着人家的新罩衫比自己的漂亮,真不知道姐姐还会不会心满意足地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姐姐就是这样,从来不肯第一个出去亮相,从这一点上说,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屏功的。要是换了我,都已经把新衣穿在身上,早出去显派了。

姐姐就这样躲在窗户后面锲而不舍地张望着,直到院子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都已经先后亮相,她才又仔细地全身检查了一遍,然后抱起一床被子,红着脸出屋,到院中央的天井里晒被子去了。当然,这晒被子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堂而皇之地出去在众人面前亮相的理由,就跟阿芬、晓珍、梅香她们出来倒痰盂、开鸡笼、打井水一样,其实这些事儿平时都是她们的母亲干的。

姐姐的出现刹时间在小院里引起一阵骚动,小姐妹们纷纷围了上来,这个夸一句:“秀英,你这件罩衫真漂亮!”那个夸一声:“呦,这个黑盘扣介别致的!”顿时,两片红云在姐姐的面颊上绽放开来,越聚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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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