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同时也被认为是江南才子型文人书画的代表人物。

荆歌作品：好多花

和别的收藏者不同的是，阿立倒腾这些东西，始终处于地下的状态。他从来不敢将“废铜烂铁”堂而皇之带回家。更别说与家人分享淘到宝物的喜悦和捡漏的狂喜了。他的藏品，大多塞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只有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拿出来把玩欣赏，用放大镜左看右看。这时候的阿立，沉浸在偷来的快乐中。仿佛真是背着老婆在与别的女人偷情一样。

站到他妻子的立场上来看问题，我们也许会对她有更多的理解。跟了阿立这么多年，她其实是非常憋屈的。阿立迷恋古玩，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废铜烂铁”。要跟他说说话，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魂早就丢了！难得一道出去旅游，一到目的地，他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溜号。她当然知道，他又是奔古玩市场去了。只要一说到古玩，他就双目放光，人才算活过来了。而平时，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病恹恹的。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日子，你说能开心吗？

更让她感到委屈的是，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别的人家，拥有好几套房子也不稀奇呀！车也没有。虽然她也考到了驾照，但始终是个本本族。哪有钱买车呀！三口之家，除了日常开销，所剩无几了。她一直是骑一辆电瓶车上班下班。女儿上初中后，见别的孩子都有汽车接送，就让妈妈别再骑电瓶车送她上学了。“我自己走回家好了！”她倔强地对妈妈说。当妈妈的，这时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孩子这么要面子，宁可走路一小时，也不要电瓶车接送。她伤心啊！为女儿，也为自己！她哭得稀里哗啦，心都碎了！

她其实不是一个凶狠的女人。她反对男人搞收藏，是不愿意他走火入魔。本来就没几个钱，还要往水里扔，你说哪个当妻子的会坐视不管？人们总说，好的女人不拿自己的男人与人比。人比人，气煞人。好丈夫是天生的，不是比出来的。嫁到好男人，凭的是运气，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男人没出息，比也没有用。“你看看人家！”女人最不该说的，就是这样的话。男人最听不得的，也是这样的话。他没出息，你这样说了，他就有出息了吗？这跟在床上是一样的。他不行，你还就不能说他不行。你一说，他就更不行了。好女人应该懂得，男人是需要鼓励的。只有多看到他的优点，婚姻才能维持下去。阿立的妻子，这上头做得不错的，她总是想，阿立这个人，穷一点，无能一点，但人品好。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愿意在家里好好呆着的？阿立不抽烟不吃酒，更不玩女人，没钱有时候倒也是优点呢！男人有了钱，会安稳吗？在外面养了小三小四，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

荆歌作品：最美好的下午看见花开

所以她在男人面前，从来都不流露出她对有钱人家的羡慕。女儿爱面子，宁可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学也不要她骑电瓶车送，这事儿她都不对阿立说，生怕刺痛了男人的心。她没有过分的要求，并不指望男人事业有成、发大财，只要安分守己过日子就是了。经济窘困的苦楚，她常常只是压在心底。她反对的是他买古玩，她不相信这些东西能赚钱。他有时候对她说，哪件值多少，哪件可以换一套房子，不仅没能让她高兴，反倒叫她十分担忧。她当然有理由担心，他的神经是不是出问题了？他如此着迷，辛辛苦苦挣来的工资，是不断地往那个无底洞里扔啊！

女儿初中毕业时，阿立买了一只苹果手机给她。妻子惊诧得跳起来：“不想过日子啦？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贵的东西，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学生哪里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以前买进卖出，断断续续赚到的钱，阿立都藏匿着不让妻子知道。两年前，阿立答应女儿，要为她买一只手机。这次刚好出掉一件东西，赚了一万块钱，心里实在高兴，就大大地出手阔绰了一下。

其实，在女儿身上，阿立一直都没有少花钱。虽然家里条件差，但因为倒腾些古玩，真真假假，手上总是有点钱的。他经常偷偷塞些小铜钿给女儿。女儿不要电瓶车接送，阿立其实是知道的。他也觉得愧疚，对不起女儿。他对她说：“等爸爸赚到了大钱，就买车。要买奔驰和宝马，或者蓝波基尼和法拉利。蹩脚车咱们是不要的！”他给了女儿一些钱，让她觉得累了就坐出租车上下学。当然，这些妻子是不知道的。在养育子女上，阿立是坚决信奉“穷养儿子富养女”的原则的。小子苦一点，长大了才知道奋斗。而女儿，如果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她就会特别贱，特别向往物质，特别容易受诱惑。一点点的东西，都可能把她骗了。

荆歌作品：无风

不过阿立不幸遇到车祸身亡，做妻子的老庄哲学学得再好，也是不可能把它看成是一桩好事的。她的伤心，是普天下所有未亡人的伤心，常人完全可以想见，此处不赘。

堪令未亡人感到安慰的是，阿立毕竟为她留下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孤儿寡母，虽说家中失了顶梁柱，有了这些东西，心里是可以踏实的。遇到需要花钱的时候，总可以取出一两样变卖。现在的世道，人情淡如水，有困难找警察，警察也不会给你钱。要吃饭，要看病，要上学，还是得靠自己啊！

转眼女儿就考上了大学。不过考得不太理想，要上的那所大学，缺了几分分数，花的钱就很可观了。有人说，现在有三条蛇最厉害。一条是白蛇，那就是医院。人要是一生病，一进医院，钱就不是钱了。治个感冒也要几百上千。如果是大病，不治吧，一个人死；若是要治，那就是全家死了。因此背上的债务，可能几辈子都还不清。还有一条是黑蛇，那就是法院。在中国，你不能有事，要一有事，涉及诉讼，麻烦就大了。过去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今天你进了法院门，不管你有理没理，花钱才是刚刚开始。许多时候，花了钱，还输了官司。第三条蛇，是眼镜蛇，那就是教育。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起，就要花钱了。从入托开始，到大学毕业，一个小孩，总共要花掉多少钱，统计一下，是要吓煞人的。有钱人家无所谓，但是对于贫困家庭来说，钱这个字，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必定是两眼汪汪的。

荆歌作品：竹石俱瘦

阿立妻子不着急，她有好几箱宝贝呢。只要打开一只，取出几件，便可换来足够的钱，去铺平女儿通往大学之路。

一位阿立的生前好友，他是阿立活着的时候最要好，也是最信得过的人。阿立曾经还对妻子说起过，说古玩这一行，坏人实在太多了。但是这个哥们，人品好，眼力也不错。他还跟妻子开玩笑说，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人世了，妻子若是要改嫁，就嫁给这个哥们吧。只有嫁给他，阿立才会放心。所以未亡人要卖古董筹钱，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

哥们帮着嫂子打开木箱，一件件东西取出来，他一迭声地问嫂子：“这些东西真的是阿立哥的吗？你确定都是阿立哥的东西吗？”他的表情和眼神，在她看来是那么的奇怪。

“怎么啦？怎么啦？”她问他。

哥们也不回答，只是长叹一声，让她把其他木箱也打开看看。

一连开了三只木箱，哥们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阿立这样精明的人，竟然藏了这么一大堆垃圾！凭他的眼力，不应该这样的东西也看走眼的呀！

她当然完全不能相信，阿立留给她的，大部分是赝品。这些男人活着的时候就被她强行收缴装箱密封的，竟然并非价值连城的宝贝，而只是一些赝品，或者就是一些并无太多价值的旧货吗？不可能的！谁又会接受这样的残酷结论呢？

荆歌作品：莫道东风软

看来阿立那时候是瞎了眼了！把这样的哥们视为最可靠的朋友，还居然认为可以把孤儿寡母托付给他呢！他一辈子弄古玩，识真辨伪，没有首先学会识人啊！先是什么师父，转给他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药。现在又是这个哥们，哪有什么兄弟情义啊，还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贪婪奸刁的小人！面对阿立留下的这许多宝物，他当然是起了贪念了。他欺侮我女流之辈，对这些东西不懂，所以故意说它们全是假货破烂货。我可不会中他的奸计，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更不可能把东西交给他去卖掉的！

但问题是，谁又能来帮她确定，这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价值几何？

对拍卖公司，阿立生前不止一次对她说过，那是专门拍假卖假，猫腻花样百出的地方。因此在她心目中，无疑是黑店，是骗子集团。

那么，又有谁能够来认真地看一看她的东西，帮她一把呢？这个人不仅要人品好，而且要眼力好，真会看东西，真看得懂，又真心为她好，帮她。这样的人，到底在哪里？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又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

这个可怜的女人，无比茫然地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发现自己青春的容颜早已不再，愁苦的表情连自己看了都感到晦气。

荆歌作品：只是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