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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翔:人生处处是闺怨 ——读付秀莹《那边》

来源:《芙蓉》杂志社 | 饶翔  2017年02月22日09:06

付秀莹的文学创作发轫于“芳村”,从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到新近的长篇小说力作《陌上》,芳村是她的文学故乡,是她独特的美学天地。在此之外,她近年的笔墨也多集中于北京这样一个异乡。从“芳村”到京城,随着时空的流转,付秀莹渐渐在她所得心应手的乡村叙事美学之外,开启了一个新的叙事方向,发展出一套新的城市叙事美学。《花好月圆》《世事》《如何纪》等作品揭示都市人群的精神隐秘与错综暧昧的情感勾连。如她所言:“城市中对人的巨大的挤压,物质的,精神的,心灵的,都是现代人的城市病的缘由,都市人内心的荒芜,情感的淡漠,道德的溃败,欲望的横流,是时代的某种征候,是精神疑难。我试图从人性的角度,探索这个疑难解决的可能性。”对付秀莹而言,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她首先并且最终关注的是生活其中的“人”,她致力于表现“人性中那些明处和暗处,那些幽微的,隐秘的,曲折的,明暗交错的部分”。这是以“小”见长的女作家面对一个庞然大都市时所自觉选择的视角。

《那边》可以看作是一首新时代的“闺怨诗”。传统的闺怨诗的抒情主体是弃妇或思妇,《那边》的抒情主体是被有钱人则是养在高档公寓中的“小三儿”。从开篇“半夜里,不知怎么就闹起别扭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到终篇“北京的黑夜,真的来临了”,小说借用了戏剧的“三一律”原则,截取了“小三儿”小裳在被包养公寓中生活的一天。自然,这一天的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有意味的”——与老边的怄气是委屈的爆发(“往日的千种冤仇顿时涌上心头”),与闺蜜“林妹妹”的吐槽带出女性命运的分野(平凡幸福的家庭生活与不甘平凡却陷入泥潭挣扎的生活),与母亲的通话及到邮局给家里寄钱交代了人物的出身和社会阶层(使一个弱女子沦为小三有了现实依据),偷看到老边的手机信息让她对自我的境遇有了进一步的“惊醒”(不过是情人之一),而与送快递者的交媾则是欲望的释放(年轻强壮的“小公马”般的肉体仿佛是她深藏于心昔日恋人章同学)。小说叙事采用内视角,笔力深入小裳这个特殊身份人物的自我意识,层层点染出她的无奈与不甘、隐忍与怨怼,她被压抑的如洪水猛兽的欲望及深藏的一触即发的疯狂。

付秀莹反复书写知识女性的情感缺憾与心灵的分裂状态,对于她们而言,爱情似乎永远在他处,在“那边”。《幸福的闪电》中,蓝翎面对成功男士左恩的追求,尚在犹犹豫豫之中,却对楼下健康快乐的陌生邻居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并催生出一场春梦,然而,内心中暗暗滋生的幸福感很快就在现实面前幻灭。《夜妆》中,与沾染脂粉气的学界名流周一洲住豪宅过上上流生活的郁春,在一辆远离日常生活的夜火车上,检视自己的内心后发现,她怀念的是当初与尹剑初清贫而快乐的生活,那段生活虽早已被她丢弃,却如此深刻地烙在她的灵魂。《那雪》中,那雪离开了京城文化名流、已婚的浪荡子孟世代,而爱上了单纯明朗、热爱生活的大男孩杜赛,然而杜赛却又突然一去不返,那雪的感情世界依然空缺。《刺》中,燕小秋与大冯举案齐眉的平静生活,被燕小秋的前度情人周止正一纸宣称要回来的明信片所打破,使燕小秋猛然感到她与浪荡子周止正意乱情迷、刻骨铭心的过往恋情如一根刺一样,刺在她与大冯的婚姻关系中。而在《那边》中,为了能留在京城,小裳选择与恋人章同学分手,而他们在分手前夜的彻夜欢爱,却如幽灵般萦绕在她与老边的生活中。“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慢慢把他忘掉了。谁会料到呢,在别的男人的床上,她竟然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不是别的,竟然是那一回,他们仅有的一次欢爱。”

相对于老边日益松弛衰朽、力不从心的身体,小裳不时想起的是章同学“小公马”般的强壮身体,闺蜜林妹妹高高大大的年轻丈夫也让她产生性幻想。我曾用“阴性”一词来形容付秀莹的创作时,这既是指她文学气质的阴柔秀美,也是指她在诸多作品中所思考的女性问题,所呈现的女性心理和所表达的女性意识。在此,用“阴性”一词更加强调的是女人的本能与自然属性。如果说阴/阳是一种自然分类,那么男/女二元区分的则增添了社会属性,这其中,性和经济、身份、阶级等因素纠结在一起,成为复杂的性别/政治问题。在这些篇章中显露出作者传统的阴/阳性爱观。围绕她笔下的知识女性们的是各种“中年趣味”的男性,他们被层层物质化的社会属性包裹着,卑琐世故,丧失阳刚血性,远离了男性的自然属性;而她们内心爱着的是单纯明朗、健壮勇猛的雄性少年。从“男女”回归“阴阳”,可以说,作者的性爱观是“反现代性”的、浪漫主义的,这是她以“自然”返观“文明”的一个批判性的价值维度。

《那边》以一个独特的角度写出了现代大都市中的“闺怨”。被小裳称作“那边”,即老边与法定妻子的家庭生活是一处留白,存在于小裳与读者的想象之中。进一步地想,在“那边”的女性生活未必不是另一处“闺怨”。对女性来说,可谓人生处处都是“闺怨”。“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是张爱玲的感悟,同样也是付秀莹的感悟。正如小裳在小区里看到一对上等人家的老夫妻时所想到:“这么漫长的一生,他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饶翔,湖北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鲁迅文学院第26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文学评论班)学员。中国文艺批评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著有文学评论集《重回文学本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