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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成作品:《第七个隧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世成  2017年02月21日14:09

1

十二点左右,黑色再次覆盖我的书页。又经过一个隧道。第五个?第六个?突然间我不确定了。我记得前面已数到五了,那么这次是第六个,对……第六个?好像刚才没有数到五……好像……眼睛紧闭,一咬牙,肯定它是第六个。嗯,没错,嗯,是第六个隧道没错。

这下好了,第六个,再遇到下一个那么它就是第七个了。

7月1号我没有从Q城火车站出发,那里没有直达G市的火车,临近的Y城倒是可以直达G市。我害怕倒车,害怕已知的等待,哪怕我知道我所等的是一列我能够确定车次的火车。我需要直达!直达!

Y城到G市的车票六月中旬我已拿到手了。这一次什么都是明确的,明确知道火车上我会抛弃一切与语言有关的东西,包括不和别人说话,不看小说,不写诗,包括不幻想不确定的自我编造的一个个故事。即便我相信未知。

三十一个小时,Y城到G市,刚坐两个小时我就已疲惫不堪,我怀疑我以前没有坐过长途火车,当然了,这经不起怀疑,我不可能乘飞机。我记得去年九月,我第一次往北,是先从G市乘车到Z市,再从Z市倒车到Q城,忽略掉在Z市等车的时间,从G市到Q城,我需要减去三十六个小时的寿命。

离开G市。

这次从X市回到Q县,我呆过四年的县城,我确信我回来了,一年之后我回来了。 四个小时前我还在为数隧道的事感到困扰,还好数到第六个我就已经确信不疑,我不会把数隧道这么简单的事情弄糟。事实证明我把这件事情干得非常漂亮:从X市到Q县要经过八个隧道。

X市到Q县,如今走高速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到了,我感到很欣慰,一路上我更加没有必要跟邻座说话。这次可以让自己阅读,以防自己不小心看向窗外熟悉的轮廓而想到十几年前的山头。记忆里那个地方,一直……山头那么高,草那么绿,山上有清风。

经过第七个隧道,车上响起陈红的《常回家看看》……

十三年前我唱过这首歌,在门坎上唱,在屋子后院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唱,在去赶场的路上唱……

十三年后我在回家的方向听到这首歌。“一辈子不容易”,我赞同这句。 我依然没有回家。

这个暑假和火车打交道,包括从Y城到G市的三十一个小时,和G市到W镇的十二个小时(即便是绕道去旅行)。我在火车上所做的事——我不搭理语言,不搭理文字——这两段路程里我是不可能说话和阅读了,写字更不可能。去年第一次坐火车,我需要阅读和编故事打发时间,而这次,我不得不为这三十一小时考虑,怎么度过,怎么打发它,说到打发,我更愿意说打扫,我的时间需要打扫打扫的。百无聊赖中,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四五岁左右,我喜欢她的眼睛,我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我真想上前抱住她,就像抱住十多年前那个叫朝阳的小孩。 我相信我此刻三十多岁了,是的,三十多岁,我确信我除了坐过几次火车可以称之为颠沛,我的人生没有过其他大起大落,在我身上发生的有意义的事很少很少,我试图找过,后来只在天花板上找到一些言不由衷的符号。

火车上,要不是发现那个小女孩的眼睛我一定找不到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做,于是我决定,数数这三十一个小时里我能遇到多少个小孩……

十七个小孩,十七个小孩被身边的大人带着上车、下车。三十一个小时后我到G市。在G市,我想起我无数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应该怀念谁。

天气很好,那么我从天气想起,想想这样的天气是谁喜欢的,想想有谁我可以单纯地喜欢——后来我对着清风微笑,我喜欢你,清风,清风,我喜欢你。

在G市一共呆了七个晚上,最后一个晚上我在车夫所在的高校吹了一夜凉风,回南方后的第一场感冒迎接我,摸摸自己的喉结我感激这温柔的惠赐,这真诚的痛感在我咽下食物的时候被表达得无比贴切。9号去W镇,其实我的目的地不是W镇,只不过那里离X市近些,万峰林,马岭河峡谷,我需要一个人再走走。这一趟需要十二个小时,省内长途,我有些感慨,绿皮火车不应该停这么久,不过面对28块的车费我坦然了,这一趟路我可以省下一百块钱。要知道以前在工地干活我七个小时是不可能找到一百块钱的,我当即放弃原先乘客车直达X市的想法,即便那样可以省略七个多小时。

只要到达W镇,再花十二块钱坐中巴即可到达X市。

一路风尘,风尘在我能感知到的虚无里飘荡,我的虚无的感官愈加虚无。这一次我很快找到事情可以做了,数喷嚏,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数到第十三个喷嚏的时候我已到W镇。我离X市只有几十分钟的路程了。

到底去哪里?我也在问我自己,最终我不得不把自己哄好,我们需要远行,需要乘车,火车或者汽车,多转转,多走走,把过往的时间扫过了我们就走到我们要等的日期。玩够了,走够了,我们就回家。

第七个隧道。会有第八个隧道迎接我们。

2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歌声唱到这里,丽慧发来一条短信。她说,七哥,你回家吧。这是她和土豆结婚以来第一次叫我七哥(丽慧和土豆结婚后她一直叫我朝阳)。

小时候说到以后娶老婆娶个什么样的,土豆说要娶个既美丽又贤惠的女人,我说那不就是丽慧么,哈哈大笑的同时挨丽慧几拳,不痛不痒。土豆在一边憨笑,菜刀默默在一旁看着对面的山巅。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这是丽慧问的,我一直拿丽慧开玩笑,甚至后来去哪里都叫她老婆。

和大学同学开玩笑,我说我早就结婚了,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他们都笑我,你们布依族虽有订娃娃亲的习惯,但也不至于孩子这么大了你还来上学吧。我说是真的,孩子他娘叫我安心念个大学,家里一切有她,孩子们都很好,大儿子懂事,上小学一年级,小女儿明年也该送她去学校了。

众人笑,我也笑。

七岁那年我意外得到一只八哥,我对它好得跟自己亲弟弟一样,去哪儿都带上它,那只我一直唤做老弟的八哥懂得几句人话。村里比我大的孩子都在打它主意,为它我没少和人打架。有一天丽惠远远地就叫我七哥,叫得我一头雾水,一旁的菜刀先笑了起来,接着土豆也笑了,我越着急就越不明白,土豆的智商都理解了我还不理解。丽惠的意思是八哥的哥哥就叫七哥。七哥这名就这样在我们那群人中叫开,我也很乐意被他们这么叫着,说也奇怪,自从大家叫我七哥开始就没人再来抢我的八哥了。

土豆生下来就叫土豆,土豆妈就土豆一个幺儿,土豆的前面还有四个姐姐。我们那边有这么一说,给孩子取个丑名就不怕被鬼叼走,利于存活。土豆圆头圆脑,长得倒真像一块圆土豆。我和菜刀常拿他开玩笑,土豆土豆,滚一个嘛,滚一滚你就长成一块土豆啦!我们把你种在山包包里头,你再给我们生好多土豆,我们煮着吃,吃不完我们就拿去场上炸着卖。卖洋芋串喽,一毛钱一串,卖洋芋串喽,一毛钱一串……村头坡上响起我们稚嫩的吆喝声。土豆的脾气是我们几个中最好的,他从来不会生气,直到前年离开他也没有生气。多么令人心疼的一个人,那些年在一起玩我们常逗他,土豆你就生气一回呗,我们干一架玩玩嘛!土豆只是坐在地上憨笑,我们跑过去摇土豆圆圆的脑袋,我们三个一起在地上滚着,我们跑到别人家的油菜花地乱滚,土豆吓得两腿哆嗦,说快出来啦,再不出来就被发现啦,因为着急土豆还哭了起来。

菜刀一名源于他八岁时用菜刀砍伤一个偷牛贼的手腕。那年春天的某个下午,家里只剩他一人看家,牛圈里的黄牛哞哞叫得正欢,外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说是菜刀他爸让他牵牛去犁地。菜刀说,叔叔你等我一下,喝口水再把牛拉走吧,我爸今早说你把牛拉走了过几天就牵回来。中年人一边抽开牛圈围栏的木头一边笑着应答。菜刀借进屋舀水的空当朝屋子后窗低声叫院后的梁伯,出来时中年人已把牛牵出牛圈;菜刀左手把水瓢递给中年人,中年人刚咽下第一口凉水就啊的一声长号,血从他的左手流出来,菜刀被中年人一脚踢开,眼看菜刀处于危险的时候梁伯大吼一声,中年人落荒而逃,后背还中了梁伯的一块砖头……菜刀的英勇在我们中间倍受推拜,从此我们叫他菜刀。

前几年土豆说,七哥,什么时候你想到的别只是自己,你就成了。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成了,成什么,成我所希望看到的最好的自己?我一直没问土豆。现在我想,土豆有预见过最理想的还没有到来的我自己吗?那颗圆头圆脑的土豆。什么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的样子呢,如今我连想象的能力都没有了,更别说造梦的能力。我羡慕菜刀,发疯前骑着摩托车在土路蛇行,发疯后仍然知道骑车继续沿着那条老路蛇行,这时我就会觉得菜刀其实就是一只蛇妖,只是妖不用花钱吃饭,不用花钱买汽油。我担心菜刀的钱很快就会用光。菜刀却说他没疯,只是大多数时候不正常。你什么时候正常,我问。他低头不断更换双手把长发抹向脑后,我所看到的只是长发往后倒、往前掉落,再往后倒,再往前掉落。

菜刀说,你羡慕我。我不语。菜刀继续说,我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漫无目的地到处骑车走,不用知道方向,不用想念很多人,也不用知道谁会想念我……不需要音乐,音乐是山风,是流水,是你们正常人悲哀背后暗自消隐的折断声。

“只有我听到。那种悲歌。”菜刀说。

我相信这时的菜刀是正常的,我没有揭穿,我怕他激动,他一激动就会发疯,真正的发疯,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就会指着看不见的“阿成”大骂,阿成你出来,你以为你躲好了是吧,你躲去哪了?是不是躲到被窝里了,你以为你蒙着头我就看不到你,找到你看我怎么砍死你。阿成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你出来……我看到菜刀把那床十二斤的棉被砍得支离破碎,抓起碎布就往嘴里塞……

菜刀说,如今我依然闻到棉被被菜刀砍死的味道,我确知棉被在那把破刀砍下去的第一刀前就已咬舌自尽,因为它预感到菜刀的疯狂,而菜刀我比菜刀更疯狂。

换作我我也会那么做,那种自决于心的方式是应该被赞赏的。菜刀说。

菜刀一直记得他发疯的第一步,我不知道是别人把那份记忆翻给他看还是他疯狂的时候——那份难得的记忆率先溜出来,提前跑到未来的某一刻,等待和菜刀相遇——最后如愿和菜刀相遇。

菜刀啊菜刀,如今你在家里潇洒无比骑车疯跑,我却在这里艳羡并痴望你的身影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孤独。

灯塔的意义——灯塔的名字——它存在的目的只是让一个街道、一座城的孤单立得更久?

因为恐惧,我让影子卷缩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路口。

我还是想起菜刀。

菜刀也曾和我一样莫名其妙地一站就是一夜。那个晚上我跟菜刀说,我只是和丽慧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孩子们都睡去,我们依旧无眠,找到一两句可以说的话我们都会高兴很久,其他时间把沉默互递给彼此;最初的几个夜晚,我睡在隔壁的房间,但那样得把隔着的那道门打开才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土豆跟我说过,丽慧自从在某城捡到小乾后就开始对生活无望,几欲轻生……袖袖是他们两个唯一的孩子,袖袖出生后丽慧方才静下心,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孩子。

丽慧再也没有出门过,我说。

你和丽慧很简单,菜刀说。你相信我?菜刀点头。可后来我们躺在一起了,我说。菜刀没有感到惊讶,我继续说,那样说话只需要很小声就可以了……没有话说的时候我们就各自睡觉,各自做梦。

早上醒来,丽慧给孩子们做早餐,送小乾去上学后回来陪袖袖。我则睡到中午。

和菜刀说这些的时候我也不会料到后来的夜晚我们要靠饮酒过夜,当然只是少量地喝,象征性地喝。就像菜刀说他抽烟只是借抽烟的姿势寄托某种其他姿势所表达不出的情怀。

我们很少喝醉。丽慧问我,谁会相信我们?我说土豆相信。土豆和我说那一通真心话后,他也说到了自己,他说他总是预感到自己的人生所剩无几,在他上小学一年级起就随时看到自己离世的样子。所以你才不上学,一直出现幻觉,我说。土豆沉默。

我死后帮我照顾丽慧,多陪她说话。土豆望着我的眼睛说。土豆的眼神令我惊恐万分,我像是被土豆施了魔咒,我竟然点头。

后来菜刀说,我们都太轻易许诺,因为害怕,这一点我们相像。因为害怕,我们试着去看看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所以答应——在让人恐惧的情感没有汹涌而来之前。

你有许诺过?——有,菜刀说,为自己。我呢?我自问。菜刀也给不了我答案。

3

Q城——Y城——G市——X市——Q县。

Q县灯塔,消灭最后一瓶啤酒前我仍在犹豫。回达长怕面对丽慧,去小王寨怕面对自己,临别时最后一口酒告诉我,我的去处。

伏在小王寨旁的那几座大山,它们自顾呼吸着,或者干脆让它们身上的绿色植物、那些花草树木替它们呼吸。只要注意听,只要足够心静,便可以听到那些有节奏的轻微的颤动声,你会想到一只乖巧的小猫来,你不会因为它故意远离你睡懒觉而遗忘它撒娇时眷养的特殊的频率。

去了多久才想家?走了多远才回来?

拴在牛圈的小短差点不认识我。直到喊它小短,小短你不认识我啦?拴在地圈的黑狗还在狂叫,去年我走时黑狗才几个月大,为了证明我们以前是认识的,我走到小短身边,摸摸它的脑袋,小短的短尾巴努力摇摆。我一边轻拍小短,一边用眼神给黑狗回忆,我们认识,你别再叫了,我们认识。黑狗的长尾巴摇晃不停,我也泪光闪烁,我终于回家了。

没回家前我就知道,进门那一刻我已不能再高喊“阿婆”。阿婆的身影在每间屋子缓慢走动,年老的双手提着桶环,桶里装满猪食,大猪小猪的声音从猪圈传来……

走进堂屋,家神左边,九十七岁的太婆依然坐在2003年里,太婆旁边,七十三岁的阿婆坐在2013年的相框才三个多月。我冻僵在膝关节,不是一跪就能尽孝。我永远欠阿婆一跪。

走进偏房,阿婆留在砧板上的切菜的声音,我的眼眶涛声响彻,唯独不见瀑布,阿婆不会赞同我的泪水,你记得要挺直腰杆,阿婆应该会说这句。

阿婆的卧房,外公孤独的鼾声在午休,外公以前的床铺在另一屋承接楼上竹篾缝隙掉下的灰尘……

4

斜雨总是令人感到惊喜和意外,只顾笑看对面远山,竟忘了竹竿上还挂有衣服。默立檐下,背靠石礅,看雏鸡惊慌急唤母,笑短尾狗怒咬身上蚤……风来阵阵,风带着雨……

这几天难得有雨,我期待一场雨在我面前淋漓尽致歌哭一回,隐约间,这场雨——我认为我最先看到一个——不,是一滴——一颗……一颗孤独的雨点预先逃离,降落在一枚同样孤单的叶片上,它以为那样就安生了,然而后面的一场暴雨——那过分喧闹的雨群把它微小的愿望给消灭,连同它自己。再也找不到一颗小小的孤独的雨点。

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任蝙蝠,即便我挡在它的必经之路,它宁愿绕道也不愿意撞到我。丽慧说。

连续几夜了,我总是在凌晨四点就醒来,在屋外的坝子上站着无所事事,找了几夜的北斗七星依旧没有找到。繁星满天,也许这阵子它们飘得太远,我的近视也阻碍我找寻那把勺子。夜风飕飕,我打了一个冷噤,远古那群人看到我的话估计该笑我的脆弱了,那时的他们一片叶子就可以四处奔跑,跑得比风快,比四只脚的还快。我没有他们那样的魄力,我的保护措施是由一前一后两片三角形的布料来完成。这样的凌晨其实不太适合看星星,人比夜凉,比星星落寞。我差点没像大猩猩那样拍拍胸脯自我鼓励:凉不等于冷。

于是我意气风发抬头挺胸看星星。

我做了两个梦。

我沿着杀狗沟上上下下,昔日的孩子用石头堵起的水潭不见了。

大点的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如今正当夏日也没人再在沟里堵起那么一潭清水,一群孩子在里面游泳,嬉戏。

杀狗沟的水流依旧清澈见底,远处流瀑跌落的声音仍如从前欢快。现在的孩子都不喜欢到沟里玩了吗?

在另一个拐弯处看到新的更大的水潭我开心得快流泪了。这群孩子他们以后的命运又是什么呢?十多个里会不会有三五个留下,继续上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

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叹息,那叹息声被我迅速捕捉到,如青草的忧伤,如流星的绝望。这时我才注意到脚边的妹妹,她眼睛已经灰暗如烟。妹妹,我轻唤一声,她暗淡的目光顿时长了短暂的精神,接着疲倦地闭上眼睛。

我又叫了一声妹妹。这回她没有理我。叹了一口气我捧着她走向水潭。妹妹在我手心挣扎起来,眼角挂着一颗奄奄一息的露珠。

别把我放进水里,哥哥,求你了哥哥。

哥哥我怕,我怕十年以后我就看不到水里的石头,看不到水里的小草……

我慌了,妹妹还在央求我,哥哥,不要把我放进去。

我哭了,妹妹也哭了。

人们都说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可是我们内心有不灭的灯盏,我们借它点亮窗外的世界。妹妹自顾说着,我却心急如焚,我把随手带来的“康师傅”拧开。

妹妹躲在瓶底。一句话都不说。

对不起,妹妹。

妹妹还是不理我,她的目光出奇的明亮,眼底隧道似的深,那里有“忘记”的颜色。

不一样的水,妹妹说。我笑了笑,她愿意理我了,我知道怎么做,我用左手四指挡住瓶口,右手把瓶子往上提,矿泉水顺着我的指缝不断流下。妹妹并不忙着呼吸,她知道我很快就给她换水了,她想试试到底能闭气多久。给妹妹换好水了我总觉得瓶子里差点什么,噢——对了,应该放上几块小石子和一些水草。不要,哥哥,妹妹叫道,带上最后一瓶水就知足了。

突然很难过。对于妹妹,仿佛我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我对妹妹的世界是陌生的。

哥哥你不是来游泳的吗?

我怕你偷看。

说着我往前一跃,潜到水底时我把眼睛睁开,在水底我想就这么憋气我能憋多久。

回到大石头上坐着,我兴奋地对妹妹说,哥哥厉害吧。

没有我厉害,妹妹说,我还能一辈子呆在水里呢!

休闲裤湿了,我应该穿上那套篮球服来,不过这样也好,又想起以前的光景来,特意把衣服和裤子弄湿,等到回家的时候都快干了。

我突然想问妹妹……不过她会告诉我什么呢?

哥哥……

妹妹叫我。我双手环握瓶子抱在胸口,最后我更换动作,我的指甲穿过瓶子,穿透我的掌心……

车夫坐在我左边,T坐在我对面。T双脚踩在桌脚上方的横条上,她的整条右腿(事实上是她的左腿)——包括套在她左腿根的平角内裤边角在我的视线内一览无余,我猜想她去黔灵山公园来。这个猜想,或说推测,是根据我后来看到她相册里她们几个在某天去了黔灵山公园,那天T也是着了一身蓝色长裙。之后我在Q县教育局办续贷手续还遇到她,她站在我身后,那天她穿……穿什么颜色衣服我忘了,好像是白色。看,人有时候就这样,现实遇见过的反倒没有梦里清晰,梦里的推理能力还能暗示到某些合理的纹理。——当然,我这个梦未经查证。凌晨四点我就起来,当然只是出去放松放松,不然我懒得起身,即便我在梦里已经醒过了。

外面下过雨,我在手机短信编辑文字的此刻(“我在”的前一秒)又下了。外公咳嗽了一两声。我注意到他不是因为感冒——而是他的咳嗽声有意地提醒外公醒了——他可能也出去放松放松。不过我猜他是早起(四点四十分,外公还要自己做早餐吃,不用说还要喂猪了才去赶场):今天是赶场天(六天轮一次),来小王寨拉人的车只有一辆……啊,那车,我都懒得叙述了。小短在屋外狂吠,我二十多分钟前去屋外小解它看到我时短吠一声,那是它注意到开门的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不是小偷从屋外撬门的声音,所以小短的短吠声里只包含一阵短暂的警觉性。

小短此刻掐断了它的狂吠声,大概它意识到整个寨子只有它的吠声积极略显孤单。我的思绪回到凌晨微光中与小短撞见的一幕,我注意到我穿一条暗紫红的男性内裤(好几次我都因为它的颜色暗觉惊奇),太不可思议了,我7月8号晚买的它二十二个夜晚后我居然还会好奇何以选择它,一起买的那个盒子里,另一条因是黑紫色而少了我对它的质疑。说起内裤,我又想起T的那条平角内裤来。我确定它是平角内裤。白色衬底,白色上覆盖着淡黄色的很多小圆点,每一个规则的小圆点应该有我小指头末节的一半大。事实上我在梦里就想等到梦醒后问问T:你去黔灵山公园那天,蓝色长裙(得到她肯定后我会继续问)……你那天穿的小内裤是不是白色衬底的淡黄色的小内裤……确切说那淡黄色是由很多个小圆点组成。我能猜到她的反应,面对我的认真她要么尴尬地微笑不知怎么回答,要么是哈哈大笑如往日同学一场听过的她的爽朗的笑声。类似的情况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因为做梦而对另一个叫Y的同学说出我做梦的内容,当时和她在聊QQ,我说昨晚梦到你了,我很奇怪梦里和你很是暧昧。我还说以前我们是好朋友并以朋友的身份相处——我并没有过类似梦境的一点点的想象,一点点想象的余地都没有。我们的友谊很纯洁。我在QQ上说时我能想象到Y在那边一定觉得很好笑。她说只是梦嘛,又没有什么。

我突然想因为和Y是朋友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和T我肯定是不敢和她说起(把什么都说起)。不到一秒钟我即被未知的无序的意识扰乱:谁说你不敢,你怎么知道你不敢。啊,多糟糕却又多么有趣的一个凌晨,我用手机打字——从四点二十八分到五点三十六分的此刻。

丽慧醒了没有呢?……

……车夫,我奇怪我的梦里怎么会有车夫坐在我旁边。哦,7月6号和7号我都和他呆在一块,因为我的闯入那两个晚上我霸占了他舒适的床铺,而他则在他同学的床铺躺了两个晚上。当时放假了,车夫申请留校,现在我甚至想,他申请留校以致可以留宿我——以致我和他共进晚餐之后接到T她们的电话——我们一块去找她们——以致我们几个高中同学在一块大聊特聊。高中几年初尝分别滋味,一年后再见:我和车夫在看T吃西瓜,M和Q她们也在。此刻如果不显唐突我想再次提起T的小平角——真的是平角吗?——会不会是小三角,可没听说过女生喜欢穿平角的内裤……

为了忠实于那个梦,我不再打算怀疑梦里我所判断的一切正确与否。

对了,7月7号晚上,T坐在我对面。

5

2013年2月13日零点三十六分,某种机缘下菜刀写下他的第一首诗:

一首无望的歌

实际上写情诗已经没有意义

我摇晃到你未来的木窗

你遥望的时刻我正低头怀想

我年轻的时候烟火绝迹

血液里的酒精在疑虑中覆灭

爱,哪里说得出口

情人节只作唇齿浪漫的点缀

你在我的诗行摇摇欲坠

你啊,你何曾是你

我,哪儿才有我

那时候我在绍兴。你只能惊讶,一首情诗的产生可以如此简单。

菜刀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因为难过而跪地呼救,我的神态在呼救,眼睛紧闭捂住心口希冀很快就缓和过来,或者猛地睁眼直视天花板,仿佛抱怨它的袖手旁观。

这种难过,具体什么感觉?就像针头入住胸腔,针尖吊着心脏,其目的只是让胸腔经受短和压迫的过程,最终获得难受。

而心脏,扑通扑通,危机泛滥,稍不注意什么时候就突然疯掉了,最可怕的是会这般莫名其妙地难过着直到窒息。

菜刀说:每一个别过的城市最后都只剩下别过的城市名,每一个爱过的人最后也只剩下爱过的名字。

在绍兴我同样想到丽慧,我没有跟她联系,她也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我打电话给菜刀。别提“疯”字,菜刀说,我很正常。

你有什么打算?

再混一年,村里呆不下去了,你知道,油钱没了,我想出去。

菜刀说,我把摩托摔烂了,初六就出去……你怎么不回来?你在哪里过年。

我说我在绍兴。

菜刀把摩托摔烂那天我刚好知道琴已结婚多年,并且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讲述这么多不用再说你也知道我和菜刀的风格部分相似部分雷同,包括讨厌火车包括厌烦恋爱。但这一切并不妨碍菜刀有过一个朦胧的初恋。

2002年夏天十二岁不到的菜刀坐在古榕一个断枝的根部等琴的身影,当然这一切琴从来就不知道也不可能会知道,古榕巨大树干刚好挡住菜刀大部分的身体,菜刀清瘦的小手搭在他清瘦的一条腿上,清瘦的蓝色衬衫因为风的缘故左右扑扇他清瘦的脖颈以及清瘦的胸膛。我一连用了五个“清瘦”,而这一描写恰恰是十一年前菜刀给我留下的记忆中最明显的部分。

那次爬“帽坡基”琴到半路就沿路返回了,据她的一个伙伴说琴是想在汗水浸湿衬衫前赶快躲闪;那时琴的发育现象在那一堆女孩中很是明显,估计那也是她频繁离群的原因之一。菜刀一直认为琴是所有女孩中最安静的。菜刀跟琴有书信往来这在我们那群人里已经不是秘密,为这菜刀一向躲在我和土豆、丽慧找不到的地方。

说说“达长”,达长自然是大新寨几百户布依人家叫自己村寨的布依语,达长就是大新,“帽坡基”就不用说了,那是一座山的名字。很难想象那个夏天大新小学六年级一班的那次爬坡赛菜刀会弄了个第二名,而第一名理所当然是属于一个叫大江的人高马大的家伙。

回来后菜刀当即给琴写了一封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后来菜刀的第一次“扬哨”也是和琴一起的。我知道我得为“扬哨”这个词语做解释,我不想用当地汉族人们给我们这一活动的称呼——“赶表”,我是根据我们自己的发音以及活动的进行过程某个惯常的动作这样叫的——一般男青年勉不了用手指伸进嘴里打个呼哨邀约女孩——考虑发音之外的层面还有吹口哨的这个动作我觉得用“扬哨”比较合适,如此你们大致可以猜到——“扬哨

”(赶表)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男女青年趁着农闲时节聚集约会,对歌打趣,互表倾慕互诉衷肠,尤其我们那时的六月六和春节最为流行,六月粽子、春节“拓苟”——原谅我又用了布依语的音译,那东西其实和毽子差不多,底座用苞谷皮包裹稻草,再在底座上插四根漂亮的鸡毛,“喃苟”就做成了,就可以“拓”了,我知道这样说只有我们那边的孩子(以前的孩子/玩过的孩子)可以一目了然并动用自己的想象力……

其实说这些没用,我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回忆琴和菜刀,琴在“拓苟”——刚才忘了说“拓苟”是用手掌在空中来回击打的,就那样拍来拍去——这是两个人的活动,而汉族孩子的踢毽子一般是自己踢,你“死了”换我上。琴在达长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她和一帮女孩拓苟后就去“藤荪”玩了,菜刀和建新也去,建新怂恿菜刀去约琴,一旁的女孩也跟着起哄,最后他们一块走向一片菜花地,菜刀的速度极慢琴不得不走在前面(按理说“扬哨”一般是男生走在前面),他们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菜刀问了琴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这次约会,他们总共只说了四五句话(他们的第一次单独对话),最后是琴开口,还要说些什么吗?菜刀说没有了。那我们走吧,琴说。好,菜刀说。

这次是菜刀走前,琴跟在后面,前方现出一个路口后菜刀转身急行接着跑开了。遇上建新,建新感到很惊讶,都说什么了,建新问。没说什么,菜刀说。建新一路为菜刀感到遗憾,菜刀呢,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说这些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在绍兴就知道了,琴后来嫁给建新,并且有了两个女儿。

菜刀和琴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愿意说大概只有一个原因,只身在小王寨我必须得找点事干,就像几个月前他们问我你怎么想到锻炼了,我说我只是找点事干。我甚至无比悲壮地宣布,如果哪天我的六块腹肌回来了,不要惊讶,我只是很久没事干了。

2006年春天,在田井,菜刀一如往常抱着一盆衣服去田井洗,洗好了挂在井旁那些田坎上的草草叶叶上,晒干了再回来。中途琴出现了……多年不见,泪眼迷蒙?不,他们只是很轻松地笑谈,毕竟都长大了。

琴也来洗衣裳啊,菜刀率先开口。

是呢阿成,琴说。菜刀笑笑继续洗衣。他们还聊些什么菜刀后来也忘了。菜刀一如既往坐在田坎边等阳光把衣服里的水分抽干。发呆中——发呆一向是菜刀生命里惯用的存在方式——朦胧而又微妙的一层薄雪下在琴领口以下的地方,精灵们像雪一样呼吸着她们的呼吸,像雪一样闪动她们的灵动。

接下来的那封信不是因为菜刀所看到的一切才想起写信给琴。你回来也有一些时候了,菜刀在那封信里说,我怎么也得和你好好说上一些话,悄悄的,悄悄……

菜刀的情书很美很美,就拿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封信来说——我每天最乐意做的事情是悄悄(四年后写给琴的信他再次用“悄悄”)等你,躲着等你,等我头上的叶子落下,可我担心有一片落叶会掉在你肩上,砸痛你……悄悄的……我每天最乐意做的事情是,悄悄等你的出现,躲着等你……

很难相信是不是?很难相信。菜刀后来说的那些话不是没有道理。菜刀不喜欢用“静静”两个字,他认为“静静”太成熟太过疼痛,没有“悄悄”傻没有“悄悄”可爱,纯洁到好处……

“静静”也很好,可它纯洁的同时怀抱安静,太痛苦了,没有动机,没有希望。菜刀说。

那封信的命运很仓促,菜刀本来已打定第二天就给琴。

学官中学主教学楼四楼的长廊上,菜刀轻倚栏杆,楼下是琴的脚步声,菜刀伸手拿信的时候信件找不着了。“我们能不能不分手……”这句歌词在那年很红,一首歌的高潮部分,那天下午琴走到三楼时哼过这样一句,而彼时菜刀已经落荒而逃。

是的,信件丢了。

很简单的一个插曲。可菜刀多次对我说,如果那次信件送出去我可能也就不再上高中了,呆在学校这么多年已经足够我在心底自我轻视N多回了,如果那封信送出去说不定后来我也就娶琴为妻了……不是么,考不上高中很多孩子都打工去了,我们一起出去打工,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不用想那么多,哈哈哈哈……

由菜刀朦胧的诗行想起他朦胧的初恋,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后来菜刀再没有兴趣考虑类似的与恋爱沾边的事情。

我们都惧怕结婚。对生活的理解——结婚做什么,这是我们说的最多对其也总是无动于衷的一个无谓之问。

合上纳博科夫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那个人最后说:因此——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

别人找什么不要紧,我也得明白自己找什么过去逃避什么,而菜刀他们的问题他们自己应该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1.隧道。

2.灯塔。

3.流星。

4.北斗七星。

——我总也无法找到北斗七星。这几个晚上上面那家总是敲古鼎敲铜锣还有打鼓。一系列节奏伴随的是一个亡魂流浪的事实。

我把那些敲击捶打的声音录下来。效果很差,相隔太远,劣质手机明显输于人耳,只能隐约听到几丝哀乐,死亡的沉寂愈加幽深死亡背后的悲壮愈加浩淼。

土豆,土豆的孩子吃土豆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土豆。

1997年夏天土豆叫我。

朝阳,土豆叫我。

他应该叫我阿七,我想。或者七哥。

朝阳,一辈子太短了。

……

我那么怕死,小时候,我总是想我要是死了,我就真的埋葬在土里了,到时候谁在上面踩我我都不知道了,疼不疼都不知道了……

我睡前得想事情才能睡着,睡得太早,可不是么,那时候没电视(笑),电都没有哪来电视……我喜欢煤油灯,那时候点煤油灯都觉得整个屋子很亮了,现在,现在停电了再找以前的煤油灯来点已经不如从前。

你一定会笑我是吧?土豆看着我说。

太暗了,我说。

太暗了,土豆说。

土豆死时我没在家。一个人租房在晴隆上高中。我旷了四天课回去参加他的葬礼。

丽慧哭过,眼睛都哭肿了,可谁都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你能想象那种深夜用被子捂住嘴巴忍住痛哭之声是多么难受。

朝阳,丽慧拉住我的手腕说不出话来。

她应该叫我阿七,我想。或者七哥。

该死的强迫症。

我没有安慰他人的能力。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我默默看着丽慧,我想丽慧是该伤心,丈夫没了,并且两个孩子都还小。我走的时候对丽慧说,过阵子找个可以打点生活的男人再嫁吧。丽慧无比惊讶地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明白他俩的婚姻纯属偶然,或者说她嫁给土豆只是因为土豆救过她的命。可是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呢?回到晴隆我一直在思考这问题。我的意思不是土豆长得丑,相反土豆给人的感觉很可靠人又长得好看,十多年后的土豆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大圆脸,而是小圆脸,刚毅帅气中略见忧伤。

丽慧,二十二岁的丽慧每晚睡前都会打电话给四岁的小丽慧,柔暖的声音在小丽慧的枕旁一坐一卧。我说这些的时候丽慧已经去浙江了。大概你也明白,我前面一直回避丽慧,不愿意谈起丽慧。有什么好谈呢?一个坚强并且忧伤的女人罢了。

菜刀,菜刀曾说,他很快就回来,回家来就找一个女人结婚,简单做爱简单生活;而我,这个七月,我依然没有找到北斗七星。

——以上文字就像我紊乱的呼吸,无论白昼黑夜,终日饱食始终让我坐立不安。

再说说丽慧吧。

七月的某一天丽慧用以前的号码发信息给我(此前我一直不知道她已去浙江打工),朝阳,其实我在浙江。丽慧说。

看着手机我黯然流泪,打工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好呢?

丽慧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就知道你不会接,丽慧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无需内疚,你太可爱了,那晚上你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你对我说你要娶我,你知道吗,那时候你吓到我了朝阳……

高考失败我无处可去。无颜面去小王寨。回达长?他们还在外面。打工,又是打工……

丽慧说来我这里吧,还能让你饿吗阿七。我说我不喜欢你叫我阿七。丽慧笑了笑说,叫习惯了,这几年叫习惯了。

“我和丽慧真的很简单,可后来我们躺在一起了,那样说话只需要很小声就可以了。没有话说的时候我们就各自睡觉,各自做梦。”

那年她十六岁。一天饭也不吃就盼着走在街上突然被车撞死,可是她去哪儿土豆都要悄悄跟在她身后。就在那个深秋的那个下午,被车撞到的不是丽慧反而是土豆,土豆从远处冲过来把丽慧猛地推开,土豆的左腿理所当然在那年深秋的那个下午宣告作废。

你好傻啊土豆,丽慧哭着说。

土豆躺在病床上说,是我答应把你带出来的,我就要对你负责,我……我我……

别说了土豆,我都知道。丽慧把一脸泪水埋在土豆身上。似乎泪水瞬间能把所受的屈辱忘掉一样。

你怎么坚持要小乾呢?

他是我的孩子,丽慧说。

我把丽慧紧抱在胸口。

丽慧的短信说,你吓到我了朝阳,你不能娶我,我也不会嫁给你。你知道吗朝阳,这两年不是你在躲我而是我在躲你,是我在躲你。你没有发信息给我我又怎么给你回信息呢,当然我也不会回。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又怎么能接你的电话呢,我也不会接你的电话。

回去吧朝阳,去看看外公。

我给丽慧回了一条信息,我说我就在小王寨。

把手机往天上扔了又扔,每接住一次手机就有一颗泪掉下,丽慧不知道,菜刀不知道。

土豆你看见我吗?

6

2012年9月。那天,K1212,贵阳到郑州的火车,有人做梦,有人被梦做。而我,火车上的36个小时,被梦狠狠做了N场。火车这匹铁马,比七年前家里那匹黑马性刚、冰冷。骑火车往北,念想浩无涯涘。我想到很多个物件,比如别针,比如小狗,比如我自己的影子。

抓颗别针,想要把路途见到的月,和家乡的那枚月亮别在一起。

徒劳。

在郑州火车站,从找米吃到吃米的时间段,一直是晕的,我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晕火车,而是晕城市。城市颠倒、旋转,我以为我的前额会裂出一道缝来,把所有歪斜的影子塞进去。

9月7号凌晨在孔子的火车站。放下包、箱子,双手抱于胸前,当时未被懒惰磨瘦的胸肌抵住拇指,我感到无比充实,这对于只身往北的路途来说,勇敢可能也就藏在里面。

曲阜。大学生活开始。这一年的行程大抵可以如下标示。

2012年9月:晴隆→贵阳→郑州→曲阜。

2013年7月:曲阜→兖州→贵阳→威舍→兴义→晴隆。

第我忽略了,就像我从来没有到过绍兴一样。

“在异乡,水是故乡”——我多次念出这句,无论在曲阜还是绍兴每天我都拼命喝水,除了阅读和发呆此外就是喝水。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来到绍兴(不可避免我在外省过年),不可避免我还得提起绍兴。

晚上和我一起吃饭的这个男人——旁边是他的妻子,我坐在他们对面——我的父亲母亲坐在我前面。

白天我称他们爸爸或者妈妈,而晚上,我脑子里浮现他们的影子时他们仅仅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出现,这一切为了配合我的思考以及我思考后的疑虑而出现。

就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就可以无条件受苦养活我。就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就可以在岁月的洪流中拼命上班摧残他们的肌体。

我的父亲一个曾经健硕无比的男人当过五年兵摸过抢翻阅高墙贴地蛇形负重奔跑受严格体能训练年轻时候性格刚毅无比面容坚不可摧直到二十多年后他上大学的年轻儿子出现在他打工的省份中一个县城的一个小租房内他的面前时他哭了。

“爸,给我说说你当兵时候的事吧。”

他眼角的皱纹下浮现年轻的笑意。

我更愿意说说那些年他赶马耕田的故事。

我的父亲忙了几天终于把那几块田打理完毕,他的墨镜镜片布下马尾甩过的泥点,跟随他多年的那匹黑马在田井旁打响鼻。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匹公马。在那之前他养过枣红色的马雪白色的马大马小马都养过,还养过一匹母马——当然这些都已过去多年,最值得一说的还是那匹黑马。

井田是口好井。可以这么说,它养活了村里几百户人家,至少那些梯田所需流水经由这口井流出这是事实。

星空下我的父亲光着膀子在井旁给黑马洗澡,这是口露天井,井旁一方流水正好容得下黑马骄傲站立,我的父亲往黑马身上泼水时黑马打了一个冷噤,水太凉了。

父亲曾经对他的小儿子说过这样的话。马蹄上,它们的四肢结痂的那些地方实际上是它另外的眼睛。父亲当然知道这是骗小孩的,总有那么些微言说是代代流传,当过兵的父亲也不例外,把它当做笑话给他的小儿子说。父亲充满怜爱的手掌给儿子理发的时候嘴里也在更换各种传说。当然最令他儿子神往的还是父亲经历的一件件奇遇以及各种趣事。大蛇的故事、起房子时轻松攀爬跳跃上门楣、兵营格斗、野战实训、他有个战友叫夏大雨……

那匹黑马后来成为大新村(我们布依话里叫“达长”)拉马车跑的最凶的马匹。他的小儿子坐在木板车厢里怡然自得。完全不用像更小的时候听父亲说的骑马上坡要往前勾头下坡身体后仰抓紧马背。那个小孩当年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勾头一阵后坐直坐直不久就后仰。

他还记得达长到镇上一眨眼功夫爸爸却说要走两个小时。

在小王寨每天晚上睡前我坚持用凉水洗澡。七十三岁的外公也和我比赛看谁坚持到最后。要么我先洗,要么他先洗。通常我洗好了他也把猪喂好了。我陪他一起听“斗弹达吟”(我知道你不懂,这是我们布依族一种小打音乐,丝竹音乐变奏曲?总之别问),碟子一放,犹似亲临,月琴、牛角琴、竹箫、木叶、响碗……还有什么?外公的记忆自然跟随他熟悉的节奏在以往的步履漫溯。

外公说,多亏你来陪我,你不来公公就是一个人在家喽。

心疼公公不?公公一个人在家,还要养牛喂猪,每隔一两个赶场天还要去场上买菜……

你现在会的越来越多啦,有你帮我清扫牛圈喂牛喂猪我就可以少干一点啦,你来了我就不闷了嘛,和公公说说话公公吃饭就不是一个人咯……

你舅舅在外工作难得回家。他们老说不让我养这个不让我养那个,老人在家不养牛喂猪还能搞哪样嘛!现在公公老啦,不和从前一样啦,腿上的肉一不走动就僵硬走多了脚杆又会疼……你舅舅们就是心疼我……

……水管往竹竿上一拴,冰凉的水柱直敲身上,我愈来愈佩服外公同时也心疼无比,每早上七点不到就出去割草喂牛,一大背篓满是青草。水柱哗啦啦往身上敲,无可避免我又想起绍兴。

无可避免。

我和我叫做父亲的那个男人更早的年岁以前——小时候的我骑在他脚背上谓之骑马——驾驾驾稚嫩的声音早就飘散于风中的时间之外再无法寻回。

时间,彼时此时,我们抓到了什么?

——只有牛粪是真实的。

7

她说,你爸不送你去山东我都心疼你了。

这么大了还让送?!我说。

他在旁若有所思。我们是同类人。可我没有说出来。我怕他知道了难过。

他不会送我的,他知道我会难过,他知道我更想一个人出门。

2012年9月,他的儿子去山东上大学,他和妻子回浙江。6号他们就分道扬镳了。他们直接去浙江。

他从晴隆坐车到贵阳(未赶上火车,在贵阳停留一天)7号从贵阳上路——目标山东——山东曲阜。

这应该是两个男人的故事。一个中年男人带上他的妻子再次外出打工。一个小一点的男人拉上行李箱第一次出省去上大学。

2013年1月底他们在绍兴相遇。

他很有把握地说,要不是遇上那伙人,你就不会到这儿见我们了。

他本来不愿意说这事,可面对眼前曾经刚强坚毅如今略显佝偻的男人他还是开口了:如果我意外向你们要一千元以上的钱你们就别寄给我……

1月26号,曲阜到天津,她给他相继发来几条短信:

你现在到哪里了?(2013/01/25 17:33)

你到静海下吧,静海里我这儿近。一会见。照顾好自己。(18:28)

到了打我电话。(20:27)

出站口的她果然是她所说的紫色围巾。用形销骨立说她最准确不过。他在车站旁买了毛巾牙膏牙刷。

酒店是吧,那么过两天就干活吧,他想。

晚上,一锅大白菜,油腻的菜汤内夹杂一些土豆和大量油渣,连他在内十一个人,她特意坐在他旁边。

你们怎么认识的?那个自称付姐的问。

都是写诗的,他说,后来她加我QQ。

就这么相知相惜起来了,付姐说。

他感到很不舒服,她也没帮他说话,他们所有人都用话语把她推到他这边,她没否认甚至很赞同他们说的,他们一块揶揄他。

这是一帮怎样的人?他想,艰苦奋斗的青年?

她之前没说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晚上睡地板,泡沫垫子上横竖躺着七个将来的男人,五个陕西两个贵州,另一个贵州他确定他们就是同村(吃晚饭时他问他是不是黔西南的,那人说是),后来他想起来了,去年春节那个小伙用摩托车载着他母亲从众人身旁扬长而去,那是个赶场天,她母亲在他后座一脸幸福的样子,路旁的他听到几个妇女夸那个小伙的声音说出去打工几年如何如何有本事。

你是不是达长的,他用布依话问。

对面的他明显不高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拿你身份证我看看,他用普通话悄声问。

你要我身份证干嘛?他生气了。

我看看我们是不是同村的,他说,我见过你。

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彼此认同是老乡,他说他是兴义的,他则问他什么时候到天津,他说半年前。饭桌上他一定纳闷这个刚来的人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事实上他是惯性逮住一个方向就抓住不放。

他给他们带去曲阜的几包姜糖和四盒芝麻糖。饭后他们开始玩牌,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多余的椅子没有没有……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对一群在外面流浪的年轻人来说。他想。

晚上十一点过一刻,她发来信息。

朝阳,你好好休息,芳打心底真的很感动你那么远来看我,没有人曾关心过芳的死活和过去,而那些过去是那么的悲哀和不堪,只有你们这些知己(为什么是这口吻?他又一次纳闷)只有你们这些知己还有芳的踪影。(最后一句明显是病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饭后她让他把手机借她玩,他问她要干嘛,她说听听歌。

他说他今晚要给一些朋友发信息,不过现在可以借你玩会儿,他说。

她没有听歌,而是翻看他的电话簿。

她要翻他的电话簿,有密码,她让他打开,干嘛,他说。

我看看你电话本我手机号备注的是啥名字,她说。

旁边离他近的哥们翻了个身和他小声聊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他问。

两年前,他说。

他和我说起过你这个知己,他说。

又来,他在心里想。

他发现他们都很擅长把人的距离缩短,他感到很不习惯,但他没打算反驳,只把这种别扭让沉默消耗了去。

他和他谈起文学。又一个他感到厌恶的话题。

他承认他写诗这个事实,并且有两首小诗在去年《北京文学》的某期给垫底,那是个边角料,但他说起它们还是有点小欣喜。

他对他说小芳也发表过一次,那次她知道这消息时感到很开心跑过来就对他说了。

他对此表示疑惑,她不应该这样才对,她给他的印象是那种不在意作品发表与否,仅仅只是愿意写……可自己了解她么?他只听她说过不愿意让文字发表。那是铜仁的一个民刊,他知道那本刊物,某次闲逛另一个贵州人的博客时他看到那个目录里她的名字。

他们聊到零点多,他问他们在一起上班么,他说是,在酒店上班。

我困了,他说,和你聊天很愉快,改聊。很快他就睡着了。

朝阳,朝阳……一个黏黏的声音让他耳朵发麻。

他很快就起来了,看了看时间,六点。他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其他六个男生都不见了。他们呢?他们上班去了。一问一答。卫生间里他在洗头,她的另一个伙伴小桃说我帮你洗吧。又一阵鸡皮疙瘩。

昨晚他正在洗脚,小桃过来问,我帮你吧,伸手过来就要握住他的脚,他身体一阵发冷赶忙拒绝。要不要我帮你按摩,小桃笑着问。

不用不用,我不习惯,他说。

这有什么,都是朋友嘛。

朝阳,你洗好了吗?我们吃早餐去。小芳说。

再次去卧室换衣服他才注意到,昨晚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泡沫垫子上垫有另一床被子,其他人都只是就着泡沫垫子睡,身上盖一层薄被。这份感动来的有点恐惧。那种来历不明的陌生感再次向他袭来。

他决定跟她们去看看酒店如意就呆不如意就回小王寨去。

这一天他们实际上什么都没干。他和小芳小桃各吃了一碗面,之后是一些酥油果。冻了一天,他很纳闷,我们就这样在外面呆着为什么不回屋。

早上去了新华书店,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去一个地方就想去当地的书店看看。意外发现是,她俩让他吃惊了几番,她们怎么能在书店这番大声说话。那嗓门……只要有点文学素养的人都不会在书店大声说话。短暂的生疑过后是自我的谴责,我怎么能这样说我的朋友呢?

接下来问题出来了,她是我的朋友吗?

他明白了,这个寒假他不打算回家过年需要找份活干,在哪儿干这无所谓,刚好前阵子眼前这个也是弄分行(我们在写诗吗?)的超级悲观,而且病了。在酒店上班的这个女人(女人说她在酒店上班),女人这词他没用错,这是一个堕胎过的女人,这在她和他之间不再是秘密,前年她就对他说过。这个悲观的朋友半个月前再次向他流露自己的悲观。她问,寒假回家吗?不回,他说,我打算找份零时工,暂时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无所谓。要不来我这儿吧,她说。也行,他说。他想那顺便安慰安慰这个悲观的女人。我可以给你找一份酒店工作,她说。

自从他答应去天津后,他们的话更多了,短信多了起来。事实上他们很少联系,以前QQ上聊天也主要倾听她的厌世情怀而已,他略作安慰,彼此往来仅限于可有可无的几条短信。

小桃喜欢看一些漫画书,翻到好笑的就哈哈大笑。小芳在陪他翻文学书籍,但他还是觉得她交谈的声音太大。严格说来不算交谈,而是在演说。

绕了好几个圈,途中经过县城边缘的一些民房,无数条小巷,偶尔有个别街道是重复的,之后他们又回到某个广场(现在我记不清了),广场有个鸡头样式的雕塑,又或者是凤头,那个庞然大物显然是个铁制品,无聊中他用手敲了两下,又敲了两下。

前阵子天津下过雪,硬雪未化,北风凶猛,他的脸冻得变形N次。我们回去吧,他说。忘带钥匙了,她说。我们去酒店找他们要吧,他说。电话打不通,她说。

晚上玩牌。你们去哪了?他们问。

玩得开心吗?他们问。

还行,他说。

冻了一天你们说开心吗?他看着他们,做菜的做菜,聊天的聊天,玩牌的还在玩牌。这个晚上他们一致认为小芳把他带到各处好玩的地方走走了。

晚上她让他把他写的诗给她看。

他从手机信息箱选了几首给她们看。小芳挤在他左边,小桃挤在他右边,这样的感觉让他立马就辨别一边是骨头一边是肉。小桃为什么要侧身抵着他的肩膀呢?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挪开自己的身体。

明天我就走了,他说。

他们很惊讶。你都还没去我们酒店看看呢,有人说。你才来一天就要走,小芳会很难过的。另一个人说。

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和小芳的关系想成这样。这帮奇怪的年轻人言谈中一致认为他们关系极为紧密。他一遍遍被揶揄,她只是在一旁娇笑。

怎么了这是?她突然就扮演起另一种意味深长的角色来了。

1月27号这天凌晨,五点她就来叫他了。

屋里依旧只剩下他们三个。

我走了,他说。提着他的大背包就要往外走。

她阻止了他,说包先放着,我们去吃早餐回来再拿吧。

她打电话给一个什么人,问他们在哪。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她说。

这让他感到很惭愧,离开前还为他聚餐送行。租出车、接电话、打电话、隐秘的笑容……我们先去开个会吧,她说。

坐在车上了他也不好推辞。很快他们到了。

一个郊外的木板屋,有点破败。

他一进去全蒙了,很多人为他鼓掌,她们安排他坐在第一排。前面一块黑板前一个人在唱黄种人。唱功很好,气场很足,个头很壮,一群人为其陶醉……

一个西装女人过来请新来的他为大家表演一个。

小屋内密密麻麻全是人头,黑压压的人头一片,小板凳挨着小板凳,人挨着人。

我叫朝阳,我来自贵州。我用布依话给大家翻唱一首歌吧。

众鸟喧哗,百兽齐喉。完毕,掌声再次爆炸开来。

接着女西装请一个某某老师的给大家讲课。什么老师?他还在纠结刚才没注意听的某个姓氏。

黑板上几个算式几个等号,经济、差额、价格等字眼出现在黑板上。

眼前的男西装时而笑说时候严肃喷射词语,基本上没见他停顿,更多时候他用一种急迫的腔调带动他不明就里的僵硬表情激昂地发射语言炮弹。

他感到很没趣,起身要离开,背后的小桃又一次把他按住,说别动,好好听。

小桃的表情显得很陌生,也很僵硬。这是一副凹陷进去的黑脸,嘴角使劲抿着,面部肌肉内部明显矛盾重重。

妈的,他在心里说。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一共听到男西装不断重复“农业企”的音,我们农业企我们农业企我们农业企……他听到的全是这个了,他在说什么,他想,农业企是个什么东西……

去他妈的,他猛地起身拉门走出去。

小芳和小桃在后面追。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

我们只是想让你听一些成功人士讲课,你和小芳关系好我们才想帮你。

我回去了,他说。

我们没带钥匙,她说。

给他们打电话吧,他说。

她去了一旁给什么人打电话,回来她说付姐去其他地区出差了,要晚上才回来。

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钥匙。

他打电话给昨天不停找他谈论文学的陕西。没人接。

他把那个号码删除了。好,我明白了。他想。

接下来他装作很轻松地和他们聊起各种话题。(你知道,说话是会疲倦的,尤其和没有水平的俗人。)

你想不想开超市,小桃问他。

不想。

那你以后干嘛?

回村里种地。隐居。

可我们还有父母?她问。

呵呵,他笑。

小桃仍然和昨天一样每句话不离钱,绕来绕去总是要问他以后想干什么,要有钱才能办好一切,她说。

今天他坚持不进那个超市取暖,宁愿一直在广场的长椅上冻着。这段时间他认出几个面孔,不久前他在那个破败的小屋里见过他们,原本他们很亲密可现在碰到彼此连声问好都没有。

其中一个明显是小桃的翻板,那一定是她姐姐,他想。可她们擦肩而过时一句话都不说。这一切似乎在向他表明他的猜测有误。

明天早上我得走了,他说。我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在兖州等我,他特意从青岛来。

小桃说她知道他的朋友很重要,可你和小芳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忍心让她一个人难过?!她开始骂他。

去你妈逼。他在心里怒了。

看来我对你们太好了他想。他妈的我装笑你就以为我傻了。

接下来她们怎么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了。小芳扮起了忧伤的角色。很忧伤很忧伤。

最后小芳说,你不能冻着自己,去超市里坐坐吧。

那是一个四层超市,三层?四层?就是一个超市。小芳说,我们去超市坐一会我就让你走。既然你去意已决。

超市顶层的椅子上坐满了那群青年,一个个目瞪口呆,神色疲惫,呆板的表情下是整个躯体行动的迟缓与更加严重的痴呆相。

这时候一个老头过来叫大家散开,大意是说别在这里扎堆影响生意。

走吧,我们去拿身份证就送你回去。

好。

郊区,民房,偶尔熟悉的一两个街道,陌生巷子,陌生街道……变换着不同的景物后他们进了一个小区。楼房、电梯,12层?13层?他正想记下些什么已经到了。

门开了,进了一个房间,几个小伙在打牌。

一女生给他倒水。小芳给一个什么人打电话,避着他说这些什么,只听到她不停的嗯嗯的声音。

呵呵,他在心里暗笑。

吴老师好,一群人站起来向那个人问好。

吴老师吴老师……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过去寻找西装吴的手。

他们收了纸牌后连忙让座,给那两个西装倒水,也给他倒了一杯。站着的站着坐着的坐着。接着西装吴说起了他心酸的过往,不外乎是过去如何如何困难,家庭如何如何惨烈,最后他到了这里,找出一片天……

一两个女生为之抹眼泪。几个刚才打牌的男生也无比感动的样子。

他没有听,偶尔看看小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脸上布有些微狡诈的笑意。

他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并不时点头以肯定西装吴说的一切。

当年我一进去看到黑板我就晕了,他说,我在想我怎么着也要拼出一条血路出去,要死也要抓一个垫背的,他说……可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人来动我,我在里面也没出现任何事情。

我们隆力奇……

哦,他说隆力奇。他现在终于听清了。

我不能对你说我们这个模式有多么好,毕竟说的再好你也不信明天让小芳带你去观看我们的模式……你和小芳是什么关系?文友是吧?知己啊,我也很喜欢文学,不过我没读过几年书,我不懂的我一定会问你,当然你不懂的你一定要问我,做人就这样,好好走好好看好好学习一切。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西装吴问,你银行卡还在你身上吧?

还在。

你身份证还在你身上吧?

在。他回答。

你看,我们并没有对你怎样。如果一开始我们就说我们是搞这个的你还能跟我们来吗?

是小芳认真对待你们这份友情想帮你才让你来的是吧?

他没有回答。

你们好好玩,明天去参观我们的模式……

他继续说他的历史,继续说他们的模式,并在手里扬了扬他一张银行卡,隐秘地说里面的一些数额。他说我不会告诉你有多少数额,这是我这些年打拼的积累,至于有多少位数你暂时想象不到。

西装吴继续说,你看你对面,这位也是大学生,去年她刚来时死活要走,现在呢,你叫她走她都不走。

对面稍有姿色的女生(女人?)颔首对他微笑。

他的目光始终观察一位身材肥胖并且臃肿无比的女生——可她看着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妇女,两只乳房下垂很是明显,一个叫弹性的东西对它们来说早已无迹可寻。那还是一个女孩吗?

晚上,他刷了刷鞋系好鞋带,把包放在伸手可拿的一张椅子上。当然这一切被她们看在眼里。

他记得白天小芳说去拿小桃的身份证后就送他走的。

去她妈的身份证。

这短时间他饶有兴致参观他们套房里的厨房,一大堆大白菜,少量土豆,白菜堆满了墙角,几十棵,上百棵?

8

后来呢?后来怎样?我的父亲问。

后来没等第二天我就走了。不过我是想今晚能走就一定离开。不过我开始担心我不会开一楼那道防盗门。这是在八楼,从八楼到一楼我就算跑得过但万一他们有人守在外面呢?就算没人守,我拿起包就跑的这个动作被发现了他们是会追我不放的,他们有六个男的。我只好继续和他们玩牌了。

说说这顿晚饭吧,做的比平时慢一些,我们玩牌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做好。

这牌原来有这么多玩法,升国旗、扮猪……真心话大冒险这我知道,不同往日所见的是他们所问的问题超级露骨。

玩牌过程省略。你能想象到一群男女猪老公猪老婆的叫着有多恶心。鼻子拱着的那张纸牌在墙上冉冉升起,很不幸的是被罚的人总不会那么顺利,中间一遇到“广告”就得停下来,往往升不到一厘米“广告”又来了。

美丽好心情用飘柔超级华丽柔顺阿弥陀佛新康泰克……一些乱七八糟的词语如此被他们胡乱扩散。

他们还是没有等到第二天。

小芳接了一个电话后对我说,他们叫你过去参加一个晚会。

我的包就这样搁在这间屋子里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小芳说。我说我是学心理的对吧,小桃说。我就说准会这样你不信,小桃说。小芳高兴地唱起一支很难听的歌。

她们很得意地在我后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我今天要走,你们不让我走,还骗我说去拿身份证……你们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到楼下我故意生气吵了起来。

今晚我不呆你们这了,见到你们就来气,我还没吃饭又让我去参加什么狗屁晚会。

我扔下她们猛地跑开了。我跑向这个小区边上最荒野的那条路,拦住一辆出租车让那个大叔载我去派出所。

“出来吧,我在路上等你。我XX芳(考虑最后一次尊重她的全名我省略两个字)用心对你,你不接受算了,我也跟你纠缠累了。我已经尽力帮你了。”(2013/01/27 20:20)

她一直认为这是在帮我。25号晚上她就暗示说她这半年来帮过多少人了,有多少人对她感激涕零对方向她下跪都愿意等等莫名其妙的话,我一直以为她指的是酒店这事。

去她妈的酒店。

她又在打电话给我。我不接。

“回来吧,我会一直在门口等你,不要冷凉,我也很伤心,我很想你过好,我只想带你见见一个成功人士。可惜你不去。”(20:30)

“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赶快回来,不带你去了,要回去明天回去,我不会再管你了。”(20:31)

“你到底在那(哪),不要再耍脾气,芳身体也不好,芳曾流产至今身体都不曾好过,芳能来这芳很高兴,芳不会再悲伤,芳很感动你能来看我,芳在这门口等你。”(20:39)

“沿着原路回来吧,我在你刚刚离去这个门口等你。你若愿让我冻死,你就不回来看我冻死,我的心很早就碎了。我很感动你能来看我。你回来吧,你不要冻着自己。而我已经习惯了那些伤害。”(20:47)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信息并且莫名其妙地抒情。看这些短信我才觉得原来我们如此的不熟。

接我电话好吗?她还在说,就算要走别让我伤心可以吗?

1月27号她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晚上九点零五分的时候,她很是悲情地说:不要在外面冻行吗?小芳求求你不要对自己残酷可以么,小芳已经经受那么多痛苦,小芳不愿意你受苦。

车上的警察看着短信也觉得恶心了。我逃脱不了要和他们诉说这段遭遇的开始。我只好把过去的半个月好好梳理一番。

26号早上在书店的半个小时我再如何感到折磨我也没有对她感到过多怀疑。

她给我的印象到最后甚至到达恶心的地步。从她26号晚上发的几条信息你就知道我有多恶心了,我说过我们很不熟(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很久没联系我了,一联系我就问我寒假何去何从,并且用的是手机而非QQ,当然没来之前打电话发短信是没法避免的),你看看她这些短信吧:

要乖点,早点安睡,芳只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开开心心的,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2013/01/26 22:58)

只要你开心就好,芳心里就不会愧疚太多,芳曾受过太多的伤害,无法用语言表达,但我知道会用笑来面对于你,因为你不愿看到我愁眉苦脸。而我的痛迟早会被笑容抹灭(这里我想私自点评一下:最后的“抹灭”一词用得好,但对方明显没有考虑到她的抒情已经相当暧昧,指示我们的主人公多次反胃几欲狂吐)(23:05)

(最后两条短信连在一块吧)芳很信任你,因此也信任你会陪芳度过快乐的几天。芳唯有的一点心声。不管如何,你早些睡就行了。(23:36)

你知道,这是26号的事了。这些恶心事就不再说了。

我现在看到她短信都觉得恶心。有些语句如今让我不忍目睹并且来得莫名其妙(当时我只想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我知道你会说这是我最大的失误——我忽略她的太不同寻常),“我知道作为一个人要有大爱之心才会得到更多的朋友和财富”、“我们已是多年知己”“或许相见了你会失望小芳并不如你心里那么好”……

他们让我接她电话,告诉她我在外面很冷,想要回去,不认识路了,问她们在哪里。

她打电话问我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我说没有。我们是在九号楼还是十一号楼?我问。这个我真的忘了。出租司机和我道别前把我出来的方向告知警察了。我说那个小区有一个亭子,我在的那栋楼一楼有“南方创意”的黄色广告牌。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栋楼。按了好几家门铃都没有下来开门的。不得不说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小区,楼房安全系数也相当高。最后是一个小女生出来给我们打开门。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等那两个女孩的到来。我远远就看到她们了。黑衣的大叔大哥们早已躲开。我向她们远处的影子迎上去,好几十步,我们相见了……后面几个路人突然从一个拐角出来,她们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真是罪过,我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尖利而故意张扬的叫喊,杀人啦,警察打人啦……

……我们忽略开门所遇到的麻烦吧。那套房里面的人因为我的出逃早已熄灯。我们的警察叔叔找开锁的人把门弄开就直接进去了,开灯一看,原先打牌的那间屋子藏着几个苍白慌乱的面孔。原先那两个女的还保证里面已空无一人。

这套房被翻了个遍,几个警察大哥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这样放了他们?他很疑惑。这期间只搜到几块钱零钱,接下来我们就听到一串凄厉的哭声了,一个矮个子女人(她真的长得很像妇女,包括我的在静海站出站口遇到的那个接头人)拉着一个警察说求求你别拿走这是我唯一的钱了……

我拿到我的包。里面有两本从我所在的大学图书馆借来的书。事实上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我的所有衣服,我的冬衣基本上不留在曲阜了。

这个故事拉扯得有点长,可它还是完了。我们走的时候那九个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没逃走前付姐说有事早已离开,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付姐在里面充当的角色,那九个人都对付姐唯命是从,不用再说你也知道其他人都是她发展的下线,这个我第一天到那个屋子来就自吹看过一千多本文学名著的女人)。我最后成功扮演了一个路人的角色,一个落魄并且带有略微心酸的旅人……

我现在还记得她在门边扇了我一巴掌,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成功躲开多少,本能反应我举起我的手掌——她躲得太迅速并且高声尖叫起来……我们的警察叔叔回头骂那边几句我们就这样走开了。

那个晚上我被安排在一个洗浴中心落脚。躺在一张简单的皮制单人床——浴场常见的那种——这个晚上我身上只披着一层单薄的床单就躺下了,你一定也为我感到后怕,我承认我很害怕。

有几个问题需要我或者我们去想。我记得我问过他们这样就算完啦?为什么不抓他们。他们说没有证据。我还想说什么警察大叔说我既然已经找到我的东西人身财产都安全了还有什么事?直到在绍兴的那些天我才明白——几个年轻人的遭遇让我明白,大鱼不会给小虾留下过多的联系方式,小虾们都很服从大鱼的叮嘱。我们也就不难明白警察也有警察的难处?

事实上那个长相奇特嗓门怪异的女人最后还给我发了几条短信。无非是一些失去她我将会后悔之类的话语,并且很自信地批评了我的传统思想过于浓厚,她还说了一句自认为很骄傲(这算不算是她最为拙略的自我安慰?),她说当警察骂我傻逼的时候替我感到悲哀,她说警察也想干,可他们从事的职业不便他们去参与……

最后以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条信息简单向她的长相和嗓门道别。

“我很感激你让我看透人性和知己(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知己我真不知道),我遭受负面是很正常的事,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至亲至爱的,我一弱女子可以忍受一切,我很惋惜你一辈子只能过穷人的命,被打我也会依然维护我的朋友们,而你永远不会有如此大的胸怀。我制造那么多时间希望你看明白再决定,可你太冲动不珍惜,以后不要恨我没把机会带给你……”(2013/01/29 18:44)

9

一九九五年夏天那个下午,一条菜花蛇从四公家的菜园窜出来。

那时候朝辉还叫雷雷。雷雷和朝阳走在梯田的那条小路。它们一直蹲在路边寻找菜花蛇逃脱的路径。

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沟头你敢去不?

哥哥去我就去。

……哥哥我怕,朝阳双脚颤抖,坡路太陡,狭窄的小路上布满泥沙碎石,看着就头晕。雷雷折回来又教弟弟怎么走,不怕,没事的,雷雷说。你看,走快一点,小跑下来就不会滑到啦……这样,你看,我跑下去了,跑吧朝阳……

那时候朝阳还会尿床,姨娘她们说要抓蟑螂烤着给朝阳吃,雷雷坏笑着看弟弟。那时候姨娘她们管蟑螂叫偷油婆。每当雷雷嘲笑弟弟尿床,弟弟就说你长大要当小偷,姨娘挠你脚板你不痒!弟弟大笑,哥哥坏笑。

哥哥对弟弟说,我给你讲故事吧。

好呀好呀,弟弟说。

有一天,一个小娃娃被爸妈捡来家里,后来爸爸妈妈把他和哥哥一块送到婆婆家给婆婆带,那个小娃娃很爱哭,妈妈说小娃娃以前只有吃奶奶的时候才不哭,公公说把他送给别人吧,这么丑又这么爱哭。

就知道哭哭烦死啦,雷雷说。

雷雷继续说,爸爸说小娃娃这么好看,不送别人。

后来呢哥哥?

后来小娃娃经常尿床,哈哈哈哈……

我和婆婆说去,你把阿兆家土坛子砸破了。

我是帮你才和阿兆打架的!

可你已经把阿兆的鼻子打出血了呀!

打坛子更好玩啊!哈哈哈哈!

他们在研究流水遇到石头布下的旋涡,是水自己绕的,弟弟说,是石头挡住他们了,哥哥说。

他们还在争吵,弟弟把水泼向哥哥,泼一次,再一次。

我打你啦?哥哥威胁弟弟。

你敢?!

这是春节。朝阳在晴隆复读。爸妈特意回来过年。妈妈把两只鸡腿夹给朝阳。朝辉回来就好了,她说。

呵呵,小时候你们端着饭碗就在门口吃,朝辉调皮,跑到砖垛上去坐着,吃饭还没空,还用小石子瞄你的碗;你比他安分,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吃,朝辉拿着碗还跑来跑去;吃完饭你会把碗放回碗柜,朝辉直接就把碗立在门槛上了,还放得很稳……朝辉小时候就那么聪明。

朝辉很小就会做饭了。妈妈,我把饭蒸好了,他说,我不相信,闻到米香我那么高兴,我的孩子会做饭了。你就很懒,妈妈对朝阳说。

嘿嘿,朝阳傻笑。

那次我让你们把地瓜藤拿去晒干冬天好砍来喂猪你就是不做,你还跑出去了。

你追我我怕你打我嘛,朝阳说,那时侯你样子可凶了。

是吗,我都忘了,哈哈,你那天很晚都没回家,我到处找你,后来土豆说你在丽慧家和她踢沙包。呵呵,你还玩小孩子玩的游戏。

回来你爸要揍你一顿被我护着了。

我知道,妈妈就是这么当的,一边骂着儿子又怕孩子他爸揍她儿子。朝阳笑着说。

朝辉什么都会修,缝纫机坏了会修,打米机坏了也会修,还会用缝纫机……那些年收包谷,他总是帮忙收拾,就你最懒。妈妈说。

嘿嘿,朝阳傻笑。

比以前壮了不少嘛,外公说,北方吃的不一样?

哈哈,没事我就乱锻炼了。

那明天陪公公割草去?

好啊!

还是不了。你在家帮公公做家务公公就很高兴了,我们说好了分工的。

……

小牛会欺负人,这几天他没少看出来。仗着和自己熟了就放肆起来了,翘起屁股两条腿踢得老高,尾巴兴奋张扬到处跑,小短就可怜了,它不得不防着小牛,眼前这骄傲的小兽可不好惹。

小猪总是趁他清理猪圈的时候跑出去,他用木条抽它们,它们白嫩的身躯立刻出现通红的打痕。他又心疼它们了,过几天就走了还使劲抽它们,用劲比前阵子狠毒。

原来它叫蚰蜒。

凌晨四点,你醒来,你看到石墙上粘着个长脚虫,这样的景观多少让你感到害怕,你只好拿起拖鞋鞋板对准它。你和朝辉不同,朝辉小时候还专门抓各种大蜘蛛放瓶子里玩,他还把菜园的石头都翻开看看会不会找到蜈蚣,他说他要炼制毒药,没事时朝辉就观看大蜘蛛在瓶子里互相搏斗。

这是一栋五室长条瓦房。外公五十年前凭自己的能力盖的。房子的最左边那个屋,其中用竹片围出一个小卧室,以前那是小舅去当兵前的卧室,如今小舅已成家多年。现在你所呆的这个独特的卧室,屋子这边是用石头砌成的墙面,前几天下过雨,如今略有潮湿……你选择它大概是六年前你和朝辉在这屋子里作息的缘故。

这几个晚上你总害怕再见到蚰蜒,每次醒来你都要开灯仔细检查墙面几番,这种重复使害怕本身更加害怕,一定程度它会再次引起你未愈的病情,它们……

跟在朝辉后面安全感是富足的。朝辉,那个以前叫雷雷的孩子。

如今听到雷声他早已不再大声哭叫。

如果他小时候没有因为听到雷声就被吓哭他一定还叫雷雷。

那是神婆捕获的一个神谕,孩子要改名,改名他就不会哭了。

不能叫雷雷,这名字冲撞雷公了。她说。

现在你依然能看到雷雷小时候颤颤巍巍在小板凳上走过的样子,小板凳上搭满我们族人自己织的黑布,雷雷需要从板凳上走过,一直走到雷雷的床前,当然,凳子也相应搭到雷雷的床边,凳子上的黑布自然也延伸到雷雷床边。

那个夜晚是属于神婆的。油灯明亮,香烟缭绕,如今你再也找不到那种虚幻的憧憬。如今香炉里升腾的烟雾已无法把你带到辽远的神境。

朝辉朝辉,你高喊。这之后你不再叫他哥哥。

你觉得朝辉这名字喊着很新鲜。

这些天我也不停地听《枉凝眉》。那首二胡曲。

外公对我说,命苦啊你家妈妈。

他刚失去外婆几个月,现在又在为他的大女儿心疼。我在桌边慢慢吞每一口米饭。把电视关了吧,外公说,太吵了。

那里面是几个临县的我们族人自录的一些吹奏乐曲。外公起身去瓦房另一端看小猪吃食去了。这之后他没有听这些唢呐有好一阵,大概是他想的事情慢慢多了起来。

我在偷偷担心一些事情,过阵子外公家的瓦房就要拆下来了,牛圈的那些个瓦房也要拆……我有点难过,以前我和朝阳在瓦檐下找到过小蝙蝠……

你会不会知道,我很少怀念我的妈妈,甚至你,我亲爱的爸爸。那天你打开你手机蓝牙,叫我传几首歌过去。我突然就想起我的爷爷——你亲爱的父亲,他是一个喜欢二胡的老人,我给你传过去的第一首就是《枉凝眉》。

我后悔了,二胡曲我应该再给你传几首,至少《赛马》和《二泉映月》应该传给你,想想高兴的事情我们就听听赛马悲伤的时候听听二泉映月——相反,您的儿子朝阳念高中的某一阵子过于悲伤准要听《赛马》过于兴奋便听听阿炳。

这些他大概没有跟您说过。悲伤和欢乐并无绝对,有时悲伤可以更加悲伤悲伤到可笑,欢乐可以更加欢乐欢乐到无耻(您的宝贝儿子曾经几年总能在锻炼中达到狂欢)——怕就怕在喜极生悲。

我在小王寨过得挺好。我和外公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合伙干的,这带给我很大乐趣。通常是外公切菜我来炒菜,但不久我就单独学会一切了,外公夸我刀工进步了。您的儿子的性格您最清楚了,切菜他习惯乱切,饭菜上的功夫他善于胡来。和外公相处的这些天,他是开心的,笑得法令纹都无法还原回去了,小小年纪,该说什么呢,这臭小子,他是不是笑得太夸张了。

我还是不太接受那几天:我一起床就看到你在租房外那棵树下听《枉凝眉》。妈妈再次对我说你听一首歌能听一下午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那些天我亲眼看你一大早的就听那首歌。我问你老是听同一首歌干吗?好听嘛,你说。

你大概不知道,我更喜欢的是你的过去,你过去的壮硕。

你在盘巴翘犁地,我躲在一片树荫下观看蚂蚁和小蚂蚱,以及一些软软的绿色小虫虫,妈妈跟在你和黑马后面撒苞谷种子……

更早的时候,你在澜沧江畔……你和你战友的合影……

那些照片,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气质,我是比不上了,亲爱的爸爸。

曾经有人问我,你爸爸是不是很帅。我想起我的童年,身边那个身材健硕匀称的中年男子,还有那张他从云南回乡经过黄果树瀑布所照的相片;那目光,我想那是我这一生都学不会的凌厉。如今,你倒是喜欢珍藏我的照片,你手机上的相册全是我和哥哥的照片。拿我们不同时空的年轻相互比较,意态风姿我全输于你。

……你一定发现了,和你通话我也很少提我的哥哥。也很少打电话给他。

那个叫朝辉的年轻人,他比他父亲还高三厘米,比他亲爱的弟弟朝阳高六厘米。

这封信待会我也就撕掉了,我就不再提哥哥的事了。

近期我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五十九秒,我问他吃饭了吗,他说在睡觉,晚上上夜班……哦,那你好好休息啊,我说,说完我就挂电话了。

我常常怀想我的童年。

朝辉说,不联系不代表不想念。

朝辉就这样,朝阳也是。突然就说他们的童年了。

10

在北方,他常常一个人发呆,他想对达长熟悉的景物叫出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名字,他可以叫小草为阿妖(yao,布依语绿色的意思),叫河水为阿畅(chang,清凉快意的意思),可以叫小路为阿嫣(yan,路的布依语音译)……

河边,多年不见的那片土地:

妈妈,我去摘花花给你哦!小孩说。

好呀,朝阳真乖!

……

她和你在锄草,那时的你们,一定是一边锄草一边说着彼此年少时的趣事。温馨的一幕——只要有我,汗水的弧线及其滴落瞬间倒映着幸福的时光——只要有你,肩担重荷也要赶在落日之前回家。

那时,你们就这样恩爱着。

差点忘记小孩去摘花后的故事。

你突然警觉:“朝阳呢?”放眼望去,小孩的半个身子已伸过河沿。你箭步疾飞,没有喊小孩,生怕孩子分神掉进河里。抱过小孩,小孩手里多了一朵小白花。

本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