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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行:让古典诗词深入国人血脉 ——访复旦大学《诗铎》丛刊执行主编胡中行

来源:文汇报 | 蒋楚婷  2017年02月20日09:34

胡中行近照袁婧摄

胡中行教授在给静安诗词社的会员上课

第二季《中国诗词大会》余音绕梁,人们或是热议着冠军武亦姝,或是敦促自己的孩子赶紧背诵古诗词,或是感叹繁华落幕号召速去读书……此时,有一个人却在冷静地思考:诗词大会之后,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诗词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之一,怎样传承?是否要创新?如何作为一种常态涵养心灵?他就是复旦大学《诗铎》丛刊执行主编、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胡中行先生。日前,本报记者独家采访了他。

在静安书友汇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胡中行教授。每周六,他都要在这里给静安诗词社的七十多位会员讲诗词,点评他们的作品。这是他从复旦大学中文系退休后的日常工作之一。

对于《中国诗词大会》的成功,胡中行感到很欣喜。两年前,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节目组的编导曾经邀他参加过专题研讨,当时他们就下定决心要打造继汉字大会、成语大会之后的第三个品牌。而现在,这个预期目标的实现,对于重拾文化传统,重振民族之魂切切实实起到了很好的引领示范作用。

然而,作为一个长期从事“诗教”的老师,胡中行在为央视节目点赞的同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借“诗词大会”这股东风,把普及、提升优秀传统文化的工作做得更扎实,更有效。

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是具有两面性的,诗词大会也一样。就本质而言,这档节目还是娱乐性的,所以选手在舞台上主要是展示才艺而不是学习文化,虽说两者不可截然分割,但也绝不可相互替代。即以娱乐性相对较少、文化味相对更浓的“百家讲坛”而言,充其量也只能起到宣传、引领的作用,而不能代替自身扎扎实实的文化学习。他以鲁迅的《娜拉出走之后》为例,指出任何事情的“之后”,都是值得我们小心翼翼地认真思考和对待的。

涓涓细流也要绵延不绝

思考的第一点就是旧体诗词的传承与创新问题。胡中行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当今关于旧体诗词创作的所有争议都来源于此,这个问题的核心就是如何看待旧体诗词。如果认为旧体诗词在当今社会还有广阔的发展空间,还能迎来所谓的“春天”,那么必然会把重点放在创新上;反之,如果认为旧体诗词已经是一个历史范畴,是一个不可能返老还童的“老人”,那么必然会把重点放在传承上。胡中行的基本观点主要体现在复旦大学的《诗铎》丛刊一二期的弁言中。

2011年7月,由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主编、胡中行执行主编的《诗铎》丛刊首辑付梓,至今已出版四期,第五期也即将完稿。说起创办这本刊物的初衷,胡中行表示,当今旧体诗词的爱好者和创作者大多活跃在民间,而在高校层面虽然做理论研究的刊物很多,但以诗词创作为主、与理论研究相结合的比较高端的刊物,在《诗铎》之前还很少见过。“铎的字义为铃声振响,寓意诗歌的美妙声音传响在中华大地,我们就想做这样的振铎者和引路人”,胡中行这样解释道。

在《诗铎》一二期的弁言中,胡中行等学者开宗明义,明白地阐述了自己对旧体诗词的观点:

首先要说的是,我们无意于振兴旧体诗词,因为我们深知,旧体诗词风行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只是希望,旧体诗词作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作为现代人的一种文化素养,能够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

我们认为,自魏晋以迄明清,旧体诗词经历了发生、发展、兴盛、衰微的过程,一方面,它在形式上已臻于完美、达于极致。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的关系,它的创作已经永远地告别了主流文学,而成为一种小众的雅事。因此,我们主张,对于旧体诗词的创作,重要的是传承而不是创新。

胡中行进一步对诗词创作的现状作了分析,其一,当今社会普遍浮躁,能有“百万大军”不讲功利地潜心创作旧体诗词,已属难能可贵。这是兴亡继绝的健康力量,用句时髦的话,他们是当今文化建设中需要大力扶持的“正能量”。其二,与唐诗宋词相比,当代诗词整体显得平庸是很正常的,其中原因多多,值得深究,但绝不是“不纯真、无性情”所致。其实,所谓的“整体平庸”并不自今日始,明清诗词比起唐宋来,难道就不平庸了吗?我们又能背出多少明清诗词的名句佳作来呢?所以,当今诗词创作的重要意义就在于传承文化,哪怕是涓涓细流也要让它绵延不绝。这才是当今诗词创作的根本价值所在。胡中行指出,在当今的诗词创作界,谁也不要妄想成为李白杜甫,因为李白杜甫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清代的赵翼可以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而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白话文已成为主要文体的今天,在诗词领域,我们是没有资格这么说的。胡中行笑着说,现在的诗词创作队伍中,相互吹捧的现象十分严重,“陆放翁”、“李清照”的桂冠满天飞,这是多么滑稽的一幅漫画,实在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胡中行再一次强调,今人写旧体诗,唯一的目的就是有助于传承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而绝不是要制造出新的什么陆放翁李清照来。

至于怎么传承,怎么弘扬?胡中行认为,央视《诗词大会》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虽然节目播出后,各式人等从各个立场出发,提出种种批评。有的抱怨,节目把学生引入“死记硬背”的误区;有的责问,为什么要排斥旧体诗词的创作?在这些问题上,胡中行是这档节目的坚定支持者。他说,传统文化本来就是以“死记硬背”为基础的。孩提时代人人记性都特别好,这是“上帝”给我们每个人的机会,趁这个机会“死记硬背”一些有用的经典,将是终生受用的。但是机会稍纵即逝,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到头来就只好发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喟叹了。胡中行斩钉截铁地说:“要真正打好传统文化的根基就要背诵相当数量的经典,除此别无他途。”他指出,现在的普教界有一种值得反思的倾向,那就是过分强调主观题而轻视客观题,这样做的结果,就势必会忽略背诵的重要性。中国的学术史上本来就有汉学宋学之争。简而言之,汉学重训诂,注重的是文本解读;宋学重阐发,注重的是思想发挥。两者各有所长,应该互补。但他认为,宋学应该建立在汉学的基础之上才有意义。你对文本都没有吃透,怎么进行阐发呢?他说,这次央视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整个诗词大会的亮点就是背诵。对国学、对古典诗词就是要老老实实地背诵,它是学习传统文化的根本,没有这个根,开花结果从何谈起?

如果说背诵是学会走路的话,那么创作无疑是试着跑起来。胡中行认为,要将古典诗词很好地传承下去,创作不应该是主要的但却是需要的。学会了创作,才会对古典诗词有更切身的感受,才能进入到诗词的深层去理解艺术、吸取营养。

诗词大会结束后,有人提出今后的大会应该加上创作,或者干脆另搞一个“诗词创作大会”,胡中行尽管是一位有着不小成就的诗词创作者,却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由于创作不可能有量化的评判标准,所以不适合在权威媒体上搞什么“大会”。他风趣地说,如果我们有幸请来李白杜甫担任“诗词创作大会”的评委的话,他们一定也会相互掐架,闹得不可开交的。诗词创作只有真伪的最低门槛,没有好坏的统一标准。历朝历代所有的诗话词话,统统都是作者的一家之言。所以对诗词创作而言,台下评奖可以,台上比赛则不行。胡中行认为,就创作而言,做到“知行并举”是十分重要的。知而不行,终觉“隔”;行而不知,终觉“薄”。他若有所指地说:“大学里若是知行分离了,研究学问的人不创作,这对学问本身是有损害的。”但同时,他对高校诗词创作热情相对不高的现象表示理解。他说,书读得越多越深入,对传统文化就越有敬畏之心,所以也就越难落笔。他对同行们说,这里牵涉到一个诗词创作究竟为什么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胡中行的观点很明确,创作就是为了传承。现在的人创作诗词,并不是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够千古流传,使自己的大名能够垂于青史。当今社会之所以提倡诗词创作,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更好地继承弘扬我们的中华文明。如果能作如是想,那么写点旧体诗词又有何妨?

严守格律与古为今用

胡中行声称,自己是旗帜鲜明的“格律派”:“之所以坚持严格的格律,这是有很强的理论支持的。我们认为诗歌发展到格律诗已是极致完美的巅峰状态,这种状态下再去改革,可能就是倒退。如果一定要去改革,还不如重新去创建另外一种文学样式。现在很多人标榜写的是七律,其实根本不符合七律的要求,这是很可笑的。不古不今只会显得不伦不类。”他说自己很欣赏邓拓先生的一句话,你不会写“满江红”,那就去写“满江黑”吧!

很多人对格律诗望而却步,胡中行却说,格律诗是高而可攀的。为此,他在去年出版了《格律诗启蒙》一书,对古典诗词的写作给出了简化的方法。他在该书前言中举了《西游记》的例子:一群猴子面对飞泄的瀑布,不知里面是何情何景,谁都不敢跳进去。只有孙悟空斗胆纵身一跃,里面却是一座花果山,他也因此成了猴王。胡中行告诉想学格律诗的读者,有些理论问题就让专家们去争议吧,我们只要“知其然”,而不必“知其所以然”。怎么押韵、怎么粘对、怎么拗救,学会怎么做即可。这就像买了一支铅笔,只要知道笔芯的软硬浓淡就行了,难道还要了解笔芯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为了让更多的人一窥格律诗的堂奥,学会作格律诗,除了在大学课堂上坚持教学,胡中行还在静安区领导的支持下,发起成立了静安诗词社。诗词社的成员上至八十多岁老人,下至90后学生,行业分布更是广泛,有公务员、律师、法官、教授、白领,甚至还有宗教界人士,每逢周六,他们相聚在静安书友汇,呈上一首自己的作品,听老师点评,与同道交流,风雨无阻,其乐无穷。现在,静安诗词社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拥有七十多人的社团,在陈允吉、褚水敖以及胡中行等众多名家的指导下,很多人拿出了不俗的作品,其中的佼佼者还被收录编辑成《静安诗草三百首》正式出版。

胡中行不讳言自己是传承派,但在创作实践中同样努力遵循“古为今用”的原则,力争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旧瓶装的新酒”。他说:“如何用古典诗词来表现现代的生活和情感应该成为诗词创作的首要课题。”他认为,旧体诗词的创作也可以探索与现代的情感与语言相结合的方式,但需要有消化和磨合的过程。胡中行说,如果一个人的作品放在古代名家的集子里分辨不出,那绝不是一件好事情,因为那是在拾古人的牙慧。但是反过来,如果作品里充斥着电视机、伊妹儿等新名词的话,那也绝不会是成功之作。这里显然存在一个如何消化、融合、出新的问题:“如何使旧体诗词的创作适应新时代的生活,是我们应该去关注的。只有大家都来切磋,在消化磨合的过程中才可以提供一些好的经验。诗词的创作还是应该反映真实的情感为主,而现代人的情感和古代人的情感大多是相通的。至于如何表现,如何找到合适的平衡点,是我们需要探索的方向。”

从“游刃诗内”到“功夫诗外”

谈到具体的创作,胡中行提出了“功夫在诗外”的问题。他认为,这句话应该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初学者必须首先做好“诗内功夫”。因为只有把诗内功夫做扎实了,诗外功夫才会起作用。他指出,在所有的文体创作当中,只有旧体诗词是设有门槛的,因为其他文体(包括新体诗)只有好坏之分,唯独旧体诗词另有真伪之别。要写就必须遵守规则,没有商量通融的余地。所以说,“游刃诗内”,解决的是门槛问题;而“功夫诗外”,则是解决好坏问题。跨过了格律诗这道门槛,前面并不是坦途,而是一座高山。要爬上高山,就要提升自己的综合素养,尤其是对文言系统的感受与把握。胡中行说:“诗外的知识掌握得越多越好,我的老师陈允吉先生曾经打过一个很好的比方:拿菜刀和斧头去砍柴,菜刀会卷刃,斧头则不会。为什么?就是因为斧头有个厚实的背,而菜刀没有,两者的差别仅此而已。”这个比方含义很深,是应该好好理解的。

在与胡中行的交谈中,记者领略了他的“诗外功夫”。他的话锋犀利而幽默,怪不得他的讲课很受欢迎,“粉丝”多多。下面略举几例:

创作不可能有量化的标准,这就如同美女一样,“天下第一美女”的称号是只能自封的。我一直说,喜欢李白的很难喜欢杜甫,反之亦然。有人说,我两个都喜欢,我说这只能说明你没有入门,是个“菜鸟”。这就像《红楼梦》的拥林派与拥薛派,泾渭是如此的分明。如果有人说两个我都爱,那只能说明你是个“色狼”。

《诗词大会》终了时,有位评委雅兴未尽,当众吟了一首“原创”,一下子露了馅。我认为问题的讽刺性不在于这位评委不会写诗,而在于他居然并不知道自己不会写诗。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对古典缺乏应有的敬畏之心。根据我的实践,学会格律并不难,令人不解的是,作为诗词大会的评委,又是古典文学的专家,为什么事先不备备课呢?

有人批评杜牧的《赤壁》诗,说他写战争还不忘女人(铜雀春深锁二乔)。这真是迂腐之言。古代的战争本来就是对男人的杀戮,对女人的掠夺。义薄云天如关云长者,尚且向曹操“申请”,如果打败了吕布,请将对方将领秦宜禄的妻子赏给他。(事见《三国志》)霸王别姬,也不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而是项羽给虞姬下达的自杀指令。虞姬听懂了,于是自杀了。否则,结果便是“霸王杀姬”,叫梅兰芳怎么演?

胡中行在探索旧体诗为现实服务的努力中创作了《文化杂咏一百首》,两周一首,陆续发表在报纸上。这里展示其中一组谈论诗词的作品,以窥其一斑:

改 诗

遭逢腰斩哭无门,曾梦香山夜断魂。

古道荒城都不见,离离原上叹王孙。

沪上学子读 “离离原上草”,多至“春风吹又生”而止,以为终篇。初不解其意,后乃知其始作俑者,语文教材也。将该诗拦腰截断,八句改为四句,律诗遂成绝句。此举荒唐至极, 令人惊愕不已。编教材者,教育专家也。竟有如此作派,余百思而不得其解!然对先贤不存敬畏之心,则与删诗者同。

选 诗

返影青苔淡淡风,高山人语有无中。

儿童玩耍深林里,不解王维论色空。

删诗易而选诗难。今见教材中有王维鹿柴一诗,视其为山水写景诗,此亦大谬不然也。王维好佛,其诗多涉佛理。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有人语回响,日光入深林,见光而不见日,此即佛教之色空观也。空中有色,色即是空,若有若无,有无相依,此等境界,非中小学生所能领会者也。故曰,教师不能教,学子无法学,何以为教材?

吟 诗

解饮如何读能饮?唐人字字值千金。

明星大腕须牢记,不懂诗歌切莫吟。

吟诵唐诗,高雅事也。然吟诵之前,宜先读懂领会。若错吟误诵,则雅事不雅,转成笑柄矣。演艺界某大腕,气质演技并佳。某次唐诗吟诵大会,其吟太白之月下独酌,将“月既不解饮”读成“月既不能饮”,一字之差,意义迥别。盖亦常识修养之阙如也。余向以此人为风雅士,听此一字,风雅顿失矣。

解 诗

稚子垂髫学古诗,遍身罗绮诵无疑。

却将城市解城里,尴尬教材尴尬师。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此蚕妇,宋诗也。以其浅易之诗风,入小学教材甚妥。然首句“入城市”,师多解作“入城里”,不知“市”字当为买卖义也。考教材,亦作如是解。此类常识性错误,教材中亦自多多,不足为奇矣。

古典诗词的魅力无可阻挡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典诗词是最光彩夺目并足以傲视世界的瑰宝,中国也因此被称为“诗的国度”、“诗的民族”。这同样可以从外国人对中华古典诗词的酷爱中得到印证。胡中行讲了两个亲历的故事。

一位英国贵族青年,在剑桥读政治学,三年级的时候,偶然读到一首马致远的“天净沙”,完全被迷住了。随即决定转学中国文学。读了两年,来复旦留学,与胡中行成了好朋友。

又一次,胡中行在为本科生讲《长恨歌》,当讲到“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时,忽然有一位旁听的法国女生失声痛哭起来。由此知中国诗词的震撼力,至大至巨。

千百年来,诗歌的传统和精神已经深深植入中国人的血脉骨髓之中,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有时它会沉睡,但只要有一点外力——比如《中国诗词大会》——它便会被唤醒、被激活,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当下,古典诗词的语境虽然不复存在,但诗情仍炽、诗意犹存、诗性已发、诗学待兴,这就是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魅力。“怎样将其传承之,弘扬之,是我们每个有志于此的人任重而道远的任务”。胡中行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