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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想高原

来源:解放军报 | 王龙  2017年01月25日08:56

每当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之时,我总爱一个人在苍茫暮色中燃烟静坐,出神地凝望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舒缓恬静地下沉,下沉……

西风残照里,苍山如黛,暮色似海。我微闭上疲惫的双眼,任灵魂在千年孤寂、万古萧飒中尽情飞翔,心灵深处恍忽有某种夜莺般的歌声,悄然穿行于无边的大地……

我知道,我的心又飞回高原了!

已记不清是怀着怎样一种激情踏上高原的了。但那一个震撼人心的瞬间至今仍清晰地镶嵌在我灵魂深处:当满载新兵的军车喘息着爬上高原,皑皑的大雪山第一次扑进我的视野,闻到第一口清新而冷冽的雪风,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寒颤——面对如此巍峨雄壮的冰峰、广袤空旷的蛮荒,风雪黄昏里,彻骨的凉意狂奔在我周身。一种利器披风的声音陡然间高悬于我的生命,游刃于我的骨骼和头颅之间。

就在那一瞬间,我领悟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博大与庄严。

千百年来诗人们所反复呤哦的苍山烟雨、大河奔腾,在眼前的土地面前居然如此渺小。我甚至对过去生活在故乡狭隘丘陵的18年产生了某种难以遏抑的羞怯。

一路上“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书生豪情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臣服与敬畏。同车的战友因为一路的颠簸劳累全都昏昏睡去了,而我,就那样两眼紧盯着远方的旷莽雪山、茫茫雪原,直到两眼酸涩,头脑一片空白……

在至尊至圣的高原面前,我心甘情愿地作了它的俘虏。

我的耳边回响起一句话:“从高原归来和正在走向高原的人们,无疑都是命运的英雄。”

我必须以勇者的方式,去朝拜隆起于我心海之上的崇高圣地。

到达西藏后一个雪后初晴的难得假日,我一个人偷偷溜出营门,迫不及待地去征服连队背后那座当地著名的达姆拉山峰。那是一座直插云霄、终年积雪的高山,一条九曲回环的川藏线从半山腰绕过,汽车吃力地爬过去也要大半天时间。

选择了这座被人尊崇的山峰作为我扣响西藏心门的第一站,是因为我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渴望征服、愈难愈进的欲望——尤其是一来到高原,我绝不甘心自己灵魂的海拔如此低矮!

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山间小路艰难地向上跋涉,连贪婪地深吸一口长气都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渐渐地,僵硬的两腿顽固起来,不听大脑的使唤。按捺住如鼓狂响的心,我简直担心它立刻会从胸膛呼啸而去,永不回还。

抬起头,总是看见不远的上前方就是渴望至极的顶峰。当我一次次欣喜若狂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奔上去,才发现更远更高的顶峰还挑衅似的耸立前方,就像冷峻幽远、深不可测的未来……

早已无路,迷漫双眼的全是零落的黄沙和枯死的刺蓬。雪雾飞扬的四周,铁幕般的凄凉与孤寂将人紧紧裹得喘不过气来。忽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似秃鹰自天而降的利爪,让你一阵阵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悲哀?愤怒?绝望?可怕的沮丧潮水一般将我慢慢淹没,直到头顶……当一切失落终于被清冷的山风吹散时,我还是又一次痛苦地迈开了脚步。只有走,才能到达顶峰;只要走,一定能到达顶峰!因为我不想放弃,我要进行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此时心中唯有一个简单的欲望:攀登,一千次地攀登!

下午,终于到达山顶。从云雾缭绕的半空回望身后隐隐约约“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来路,任狂啸而过的雪风撕扯凌乱的头发,扑打冰冷的面颊,那种疲惫到极限之后的巨大喜悦,是我这一生都很难再体验到的——只觉得嘴唇颤抖得厉害,狂跳不止的心犹如困兽般嗷嗷啸叫,我清晰地听见了它不堪重负的泣血呐喊……

举目四望,衰草遍地怪石嶙峋,阴风怒吼残雪纷飞。低垂的天幕触手可及,令你悚然心惊。不远处神秘而寂静的天葬台四周,五色的经幡猎猎飘飞,怪诞的声响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千载苍凉……

雄悍霸气的群山之巅,君临万物的夕阳将圣洁祥和的光芒遍洒天宇,仙乐飘飘如诗如梦般久萦于波涛汹涌的云海之间。

这时候,一只苍鹰无声地滑过我的眼前。它那有着金属般光泽与质感的翅膀,完全就是平贴在天空的巨幅标本,每一根粗糙硬朗的羽毛都被高原铁质的气流鼓满。有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生命,竟能以如此高傲神圣的姿态存在!

鹰,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翱翔在高原辽远幽邃的苍穹,自由而轻快,沉着而坚定。高度对于它已毫无意义,它本身就代表一种无法到达的高度。我在侵骨的雪风中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它,这个傲视苍生的精灵。它那种触目惊心的孤独、悲壮、奋进、骄傲,作为毕生神圣的图腾,从此镌刻于我的记忆!

伫立于此刻的高原,目光穿越如烟沧海、万古风云,聆听这片神奇土地上飘荡经年的法号,遥想文成公主的懿德、松赞干布的辉煌,以及江孜炮台的雄姿、仓央嘉措的诗章……我的血管里悠然响起西天佛地那明净的牧人歌吟,和朝圣者至死无悔的铿锵足音。

落日金黄的余晖中,似有一地残雪噼啪燃烧。直面高原的威凛、愚蛮、苍凉……你无法不超脱、宁静,并由衷地为他感动。

永远的高原。一个西藏兵心中永远雄浑真实又不可企及的大高原。

当我重新回到已经陌生的都市,朋友们迫不及待好奇地追问关于西藏的种种秘闻。而我,实在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唯有尴尬的沉默。

现代技术的进步,已经可以让人们足不出户便能在电视上从各个角度充分领略西藏的万种风情。尽管我依然完全可以天花乱坠地一通胡吹海侃,让他们情不自禁地瞪大双眼,但老实说,作为它一个匆匆的过客,我们的确都没有过多指手画脚的资格,否则既对它是一种亵渎,也显出了自己的轻狂。

所以朋友们失望地离去时都说,你这家伙,要不是看你一身旧军装、一脸铁锈色、一副深沉样,打死我也不信你去过西藏!

他们不知道,属于我自己的高原,永远只在我自己的心中——就像每一个从高原归来的人一样……

就让我们在各自的心中默默地怀想高原吧!

——因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