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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庹政  2016年12月19日07:00

《百合心》

作者: 庹政

ISBN: 978-7-5063-9175-7 

定价:36.00元

出版: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1月

作者简介:

庹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男人战争》《大哥》《猛虎市长》等。

内容介绍:

《百合心》:琴高在一家网络公司做编辑,一次客串采访中认识了交通局办公室副主任拥军。在公司举办的网络征文中,琴高功劳很大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在拥军的劝说下,辞职到房产公司做总经理。经过一段醉生梦死的生活,琴高追求到了漂亮的茶楼服务员七七。房产公司在拆迁时出现了重大的事故,琴高通过父亲的学生将问题妥善解决,拥军对琴高承诺给予丰厚回报。琴高的父亲因癌症去世,七七不辞而别,拥军不守承诺,这一连串的打击让琴高万念俱灰。经过一段时间调整后,琴高应聘到成人教育学院做普通教工,希望躲进校园,与世无争。可惜校园也非世外桃源。院长成心钻营,对琴高承诺的转正提拔遥遥无期。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喜欢他的一个女同事最终向金钱权势低头,交往已久的网恋对象也有缘无分,琴高最后连一份维持生存的工作也岌岌可危。对琴高来说,生活如同百合之心,层层剥开,终至虚无。

《百合心》:作者以诙谐而深刻的文字叙述了一个年轻人的事业、爱情、友情,折射出具有时代特征性的事件和现象,举轻若重地创作了当下时代的浮世绘。

试读:

红海早过了。

道路愈加难行,越野车挣扎着,摇摆着,要不向左,要不向右,就是不肯爽快地直接前行。这条夹在两山之间的乡村公路,宛如刚刚

受过酷刑,不是开肠破肚,就是剥皮削肉,车里的人下来过两次,替它被腰斩的地方做缝合手术,偏偏没有寿终正寝,每每行到尽处,又遮遮掩掩地在山背后向前延伸,令人钦佩它顽强的生命,感叹“峰回路转”“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些老话大有深意。

这是十二月下旬,恰逢中国农历的冬至,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了冬至,白天就会一天天变长。古人对冬至的说法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冬至过后,各地气候都进入一个最寒冷的阶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进九”,所谓“热在三伏,冷在三九”,便是从这一天开始。

这车从下午三点出发,三十公里的路程拖拖拉拉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越是接近王庙,越是缓慢,小心翼翼像进入犯罪现场,东挑西选只拣老实坦白的路面下脚,有时却又突然振作,使出越野车天生的本领,在这条近乎标准越野赛车道上做大幅度的腾跃。车上的人几经教训,熟而生巧,已能配合地相应动作,减震防撞。

副驾驶座上的范拥军,是中兴区交通局办公室副主任,矮而壮实的身体像一只铁锚压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后排的琴高没有这么幸运,两手牢牢抓着前排座位靠背,全神贯注,只恨不能化身为物,成为车身一部分,减免颠簸之苦。琴高姓郑,是私营网站江城在线的编辑,今天奉命客串采访。加上司机小罗,一行三人前往中兴区王庙镇实地查看乡镇公路建设情况。

这本不是琴高分内的差事。江城在线网站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董事长兼总经理姜明广志向远大,草创之初,即以江城未来第一门户

网站长远规划,部门设置齐全,业务部、后勤部、拓展部、财务部,洋洋洒洒应有尽有。琴高今年春节应聘,姜明广亲自面试,当场拍板封官编辑部主任。琴高喜出望外,高就之后,方知这个主任仿佛包装精美的糖果,编辑部好像空空如也的皮包,由他一人承担所有职务与工作。圣诞节将至,江城在线的那些餐饮娱乐业客户竞相推出专题服务,业务部、采访部、制作部的同事这两天忙碌得很,工作日程排得像春晚的节目单,到处赶场像走穴的明星,上卫生间也在接电话。下午姜明广接到范拥军电话,不敢怠慢。交通局的网页挂在江城在线网站上,一年惠顾一万元人民币,负责接洽的就是这位范副主任。姜明广电话打回公司询问情况,除了财务室一名会计一名出纳,后勤部杂工何伯,只有琴高老实地守着电脑。拥军的车已停到公司楼下,姜总经理别无选择,蜀中无将,指派琴高滥竽充数,兼任半天采访部主任。一路行来,琴高像被绑架的肉票,或者做陪衬的候选人,早准备好“随遇而安”四字安慰自己,身体不胜辛苦,心情却是意外欣喜。

所谓旅行,多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突然从封闭的办公室来到寥廓的山野,琴高精神振奋,看见峰势涌出,两山送青,车窗隔绝了寒冷,琴高得形而忘意,大有春游的愉快。路旁树叶上挂着冷亮的水珠,像一只只不高兴的眼睛恼怒地瞪着他们这些闯入者。琴高冲它们做鬼脸,心想所谓世外桃源,大抵就是这样的,以后不妨多来拜访,只是道路艰难。转念又想,若非如此,早被蝗虫一样的人群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证明道路艰难未必尽是坏事。赫西奥德(Hesiod)所谓“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长又陡峭”(Long and steep is the

path to virtue),就从形而上的高度予以肯定。反之,一条通畅的道路也未必全是好事。柏拉图(Plato)说“通往邪恶的路是平坦的”(Smooth is the way that leads unto wickedness)。要毁掉一个世外桃源再简单不过,电视的长手和一条混凝土公路就已足够。实际上,琴高就在电视上看到新来的市委书记慷慨演讲,对全市村镇公路进行愤怒声讨,最后全部判决死刑,宣判书也由琴高亲自张贴了一份在江城在线首页。市委书记高举发展的旗帜,要下一盘很大的棋——他们今天的工作就是这盘大棋中微不足道的一步。高明的政治人物都知道怎样哄骗民众,把自己的政治野心装扮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犹如一切战争都说是为了和平。“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修路能够让少部分人先富起来。“钟表匠理论”的大意是,如果我们在路边看到一块钟表,我们就确切地知道,肯定有一个钟表匠存在,正是这个钟表匠制造了这块钟表。由此推导,每一条路肯定存在修建它的人,或者说,每一条路肯定都制造了一个或者几个富人。琴高编辑过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材料,堂皇的头衔背后都有一个真实的身份:某某建筑公司董事长之类。他们与众不同,似乎只有他们才拥有修建这些公路的能力,如同过去那些能够独自进山采参的人,具有某种特殊的本领。当然,有些人则埋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做采采人参的人的人。琴高眼前这位巍然端坐的范副主任,似乎就具有这种潜质。江城最近三任交通局长前赴后继,舍身取利,上任时无不正气凛然,无不任期未满就转移到监狱安度晚年。然而,无论是“采参的人”还是“采采参的人的人”,都似乎跟琴高没有关系,热闹是他们的,琴高就像一个被拒

之门外的乞丐,只能咽着口水想象高墙内那些权钱盛宴。

越野车猛然一跳,琴高蹲坐而起,然后屁股小心坐回座位,身体训练有素得不需大脑指挥而能自己配合,丝毫不会影响他漫无边际的遐思。倘若说每一条路都是大地一道难愈的伤痕,那么这就是人生每一步都隐隐作痛的原因?在路上,石头阻碍前进,在河里,石头引导方向。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要过河?河的对岸有什么?诗人惠特曼写过“路上有僵尸和石头,该搬开了”。高尔基借丹柯之口说“不能够用思想移开路上的石头”。思想可以很远,天马行空,可身前常常有石头挡路。思想也有路,思路可以有很多条,可我们脚下能走的,常常只有一条,甚至没有。思路是自由的,可人不是。人跟琴高整日面对的电脑一样,具有路径依赖,无论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嘭”的一声,琴高身体像给人从后面猛地一推,脑袋重重碰到车顶,原来王庙镇到了。

这种急刹车,向来是司机们的保留节目,尤其是单位的非专职司机,对车的态度不比从酒吧里勾搭上的女人珍惜。交通局的中层干部没有配车的权利,这辆越野车是交通局的公用车辆——大凡可以共享的东西都没有优越感,比如自助餐。一旦出差,如同摇滚乐里吉他手的大段高难Solo,这辆车就会成为司机“炫技”的工具。先前路烂,司机被折磨得脾气全无,好不容易来了数百米平坦水泥路面,不卖弄一下,如何显示堂堂交通局司机的本领。这么呼啸着如奔马急停在镇口,还有点戏剧中英雄出场亮相的意思。琴高撞得不轻,前排两人认真观察着王庙,明显没有关注自己,心知虚假的安慰也没有,他羞愧

得不敢哼声,自认倒霉。跟着两人看过去,王庙镇只一条大街,两边挨挨挤挤两排老旧的瓦屋,破落得毫无尊严,偶有一二栋红砖白砖的楼房突兀而出,鹤立鸡群,街面像被反复翻拣过的垃圾场,跟刚才经过的破烂公路宛若一母所生。三人等了一会儿,像是遭遇空城计,不见人影,司机说:“范哥,我去看看。”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权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办公室管理车队,拥军是副职,名分低于办公室主任蒋东川,可是他年轻,有野心,也有背景,那些别具慧眼的人把这看成实力。蒋东川快到退休年龄,捧他捞不到“拥立之功”,反而范副主任迟早“黄袍加身”,那有开国功臣待遇,整个小车班的司机拥范的热情一点不逊于拥蒋。小罗进交通局两年,目前奋斗目标是某位局长的专职司机,需要两位办公室主任的赏识和推荐。这次陪同范副主任,除了是分内的司机,义不容辞地身兼保镖、秘书诸职。几分钟后,司机带着一名中年汉子回来,皱巴巴的夹克泛着油光,满脸皱纹看不出年龄,看得出不满、畏缩和无可奈何,像是强拉来的伕子。

“这是我们范主任。”司机换了主持人的角色介绍拥军。

中年汉子是镇政府值班的干事。拥军远远看他走来,已经判断出他的身份,也不下车,摇下车窗,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你们陆书记、刘镇长呢?”

中年汉子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难以爽快说话,吞吞吐吐地说下乡慰问去了。

拥军眼光看着远处,说:“昨天接到区政府办公室通知,春节临

近,交通畅通工作必须保证,谁出问题追究谁的责任。同时,区政府专门拨了一笔保畅通经费,用于特别困难的乡镇。王庙这条线,区长亲自点了名,所以我们交通局今天会同……记者下来,就是实地查看具体情况,听取你们镇政府的意见。你跟陆书记他们打个电话,看能不能赶回来,能赶回来,我们就等,见个面;如果不能,我们现在就回去。情况,我们也会据实反映上去。”

中年汉子迟疑起来。他看出眼前这位范主任有些故弄玄虚,狐假虎威,拿鸡毛做令箭,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自己渺若蝼蚁,固然挡不住令箭,也挡不住鸡毛,倘若那画饼似的专款竟然因自己错过,更不足承受“诸侯”一怒。他思量再三,说:“我再给陆书记请示一下。”走到路边去打电话,好大一会回来说,陆书记正在主持慰问工作,无法脱身,刘镇长已经赶回,一会儿就到。

王庙镇党政班子团结得很。下午一上班,党委陆书记、政府刘镇长,再加上妇女主任和一位副镇长就聚在政府文化活动室打麻将。“雨天阶前揍儿子,雪夜闭门读禁书。”又是年底,又是这样的天气,四人关上门开上空调,安安静静地切磋牌技,颇有几分古人的雅兴。牌桌之上无父子,四位王庙镇的领导干部这样团结紧张,公正透明地进行童叟无欺的数字游戏,又有一些民主生活会的味道。陆书记接到请示电话,狐疑地问刘镇长:“交通局范主任?交通局办公室主任不是老蒋吗?你问下,怎么不先通知一声,人就下来了?”

刘镇长拿出电话翻到蒋东川号码打过去,彼此确定身份后,狠狠

地互相问候老娘,接着汇报各自最近的吃喝嫖赌事迹。几分钟后,刘镇长不敢冷落三位虎视眈眈的麻友,话题拨乱反正,蒋主任似乎如梦方醒,连称该打,证实确有这么一回事,宣称是政府春运工作的重点,他今天忙昏了头,忘记了——实际上,他是安心想让范副主任吃个闭门羹。两人预约好下次腐败的时间地点,刘镇长结束电话请示:“老陆,咋办?”

陆书记想王庙镇路难走得很,这人来得困难,自然不能容易地去,又扛着区政府的招牌,不能不接待。他刚才输了点,自信能够在后半场力挽狂澜,不愿轻伤即下火线,说:“那你去接待一下。我们搬三家。”

刘镇长刚才也是输家,看着桌上整整齐齐的麻将牌表情呆滞,目中含情。副镇长知趣地说:“刘镇,要不我去。我给邓部长打电话,他来替我。”

陆书记发表否决意见:“你个老滑头,想溜!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老刘去。老刘你是镇长,你出面,免得说我们不重视。”

党委书记做了最终决议,民主服从集中,刘镇长默然半晌,抓起骰子,说:“再打一圈。反正我现在还在乡下。他几爷子鬼子进村,老子搁张冷板凳让他先坐坐。”妇女主任手气正旺,连声称妙。

一圈打完,刘镇长旧仇未报,新恨再添,估量时间,断无再打一圈的可能,收拾溃兵残将一般的零钞,把座位让给刚刚赶来的武装部长,愤怒离去。

镇头几人等得难耐。琴高感觉气闷,拉开车门跳下去,如同跳进一个巨大的冰箱,身子冻得一缩,拼命跺脚搓手,呼出的暖气在嘴边凝成白蒙蒙一团。拥军看他像《西游记》中口吐白气的妖怪,摇下车窗,粲然一笑道:“郑记者,冷,还是上来吧。”

琴高微感诧异。拥军跟他年龄相差不远,一副面孔却像官场历练出来的标准形象,除了上车时赏了琴高一个稀薄的笑脸,一路上板着脸庄重肃坐,不像下乡调查的钦差,倒像参加葬礼的至亲。拥军如此做派,琴高自认没有义务巴巴贴上热脸,一路无语,范副主任突然转性,琴高几乎误作换了人间。记起自己职责,琴高说:“范主任,咱们先照几张现场?”

拥军心领神会,天气不好,再晚无法留下此行证据。这种相片基本造型是以领导为中心,群众簇拥,领导挥手做指示样,群众凝神聆听做醒悟激动状。范副主任惯经此阵,每每充当群众演员,此时自己成为中心,只恨身边仅有司机干事两人,难以成众,索性连司机也不带,以免照相时造型拘束。

拥军开车,两人折返回去,捡烂路好路斟酌着拍了十来张相片,再回镇头,王庙镇刘镇长已经等候在那儿。

拥军不再拿架,远远地伸手过去,连称打扰。刘镇长双手接住,满脸堆笑说:“范主任,客气啥子,都是革命工作嘛。你们这些区上的领导,平时请都请不来。”

跟开会一样,迎来送往也是一位官员的基本工作。拥军兵临城下,陆书记拍板决议,刘镇长如同新妇过门,只得认命。拥军相貌堂堂,

举止极有气势,一见可知前途无量,刘镇长不由起了结交之心,此念一转,态度有变,热情中带上不少真诚。

琴高见这位矮胖的刘镇长,脸蛋如凉拌番茄,红中夹白,不像冻的,倒像生癣,身材厚实得叫举重运动员自愧不如,足以屏蔽数米之内的手机信号,跟拥军同属一个级别的选手,两人握手就像两位大力士在比赛掰手腕。

拥军转头介绍琴高:“郑主任,我们的大记者,专门辛苦前来跟踪报道。”

琴高不虑拥军如此介绍,好比入室小贼误认情夫,被尴尬地高估,又像午夜后的电视广告,公然招摇撞骗。“欢迎欢迎!欢迎郑大记者光临指导。”刘镇长伸手过来抓住琴高,像抓住小偷一样牢固有力。琴高准备不足,痛得龇牙,强笑着说:“刘镇长,幸会。范主任过奖,我哪是什么大记者。”借着表示手痛遮掩脸上难堪。

拥军微微一笑,琴高这话含混得妙,听起来否定“大记者”的“大”,实际上表示“记者”是假,他的虚荣心不肯让他明白表述,支使他用真话来掩饰事实,听在刘镇长耳中,反以为他是客气。这个郑琴高倒不是呆子。琴高此时多少也明白过来,何以刚才范副主任突然对自己关心微笑。前倨乃是强调二人身份不同,后恭因为需要自己支撑场面。此时面对刘镇长,他们属于统一阵线,一荣俱荣。两人对看一眼,都是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