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对广兴所知不多。记得我从《当代》杂志退休不久，曾应邀参与一次全国性文学评奖活动，审读了不少作品，其中便有广兴的“三光蚀录”三部曲。评奖中，该作品力求反映时代洪流裹挟之下的人物命运的遭际与追寻，着意表现社会变革中人物灵魂的挣扎与自我救赎的努力，得到评委的肯定。而小说中，艺术生活与现实生活过于胶着，缺乏必要的艺术提炼，也是显而易见的。但评委们鉴于广兴三部曲大胆干预生活、直面人生的积极姿态，以及对民生的关注，小说还是获了奖。

暌违多年，前不久收到广兴从平凉寄来的长篇新作《龙蟠黄家》，并嘱我为其作序。我因忙于写自己的东西，早就收手不再为人作序，但考虑广兴一直默默潜心创作，犹豫再三，决定破例为其新作略陈管见。况我与文学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作家们素怀敬意，对他们之请，岂能推辞。

长期以来，乡土社会一直是中国社会生活的主流，乡土题材写作也始终是中国长篇小说的主脉。 《龙蟠黄家》以偏远的西北黄土高原上的龙蟠村为背景，直面历史和现实生活，触摸社会深层的种种矛盾，从悲悯情怀书写龙蟠世俗百相和民生主题。小说俯瞰黄土高原时，把生活的视角拉到了最底层，在更为广袤的意义上观照乡土，活画出龙蟠小村近百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历史与人同在，历史改写着人，人也改写着历史。个体的人生存在社会关系之中，而历史中个体生命的生存境况和命运，不仅可以反观社会历史，也必然成为文学创作描写的主体。《龙蟠黄家》由龙泉水畔的龙蟠小村的乡民，特别是黄姓子孙黄炳仁、黄有录、黄爱虎等众人的个人行状与人际关系，串联起一个个故事，勾画出一个个人物的命运。小说赋予这些乡民以历史的回思、现实的审视，以及对不同历史时期乡民命运和文化的思考。一个个人物的声像，一个个故事的意味，汇聚成了一部黄姓的家族史、一部龙蟠村的变迁史，也构成了一幅幅人物灵魂的艺术长卷。

粗粝而深厚的黄土高原，一直轮回着动荡混乱的时局。乡民在忍受着灵魂煎熬的同时，也博弈出向往光明的浩然正气。龙蟠村经历过太多的黑暗世道：苛捐杂税、兵荒马乱、土匪横行。龙蟠村也经历了新时代的洗礼和锤炼：土地改革、合作化、公社化、大炼钢铁、饥馑的岁月，直至改革开放的当下。在新旧生活嬗变交替中，黄姓及外姓的男人和女人，世世代代在龙蟠村上演着正与邪、情与仇、爱与恨、美与丑、悲与喜二元对立的人间大戏，也演绎了社会转型过程中人们精神世界的蜕变。

《龙蟠黄家》中的乡土文化与日常生活的融合、民间伦理与政治伦理之间的矛盾冲突，构成了小说浓郁的黄土文化的深厚底蕴，特别是作品所关注的乡村秩序背后跳动的不安的灵魂、伦理与人性的冲突，是《龙蟠黄家》 的精髓，具有精神价值。

《龙蟠黄家》靠语言把黄土高原的地域特色、风情气息糅合在农村历史进程之中，展示了一幅幅色彩浓重、蕴含丰富的生活画面，也靠语言塑造了恁多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龙蟠黄家》的创作实践，再次验证了“语言是小说的基础，也是小说最细微的载体”这一小说之道的不二法门。

《龙蟠黄家》的叙述语言出色地展示了黄土高原的自然景观、生存环境和社会风貌，让人如身临其境，而塑造人物特别是富有个性的人物语言，尤值得一提。

“咋么都成，一家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我哥的事没办，我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搭哩。”这话出自长工黄有录之口，是憨厚，是无奈。黄炳仁走私烟土和军火得手后，给兄弟们分完钱说：“够花了，钱挣多少是个底，官做多大是个头？”但有机可乘之时，他还是铤而走险，贩运烟土。口与心相悖，贪婪虚伪毕现笔端，他的乱伦勾当也就不让人意外了。夏莲花与黄有录有婚外之恋，黄有录“怕是犯禁”，而敢作敢为的夏莲花却说：“哪有干柴见火不着的事……我给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神形兼备的民间俗语，个性鲜明的人物语言，小说中俯拾皆是。如果你伴着小说不紧不慢的语言叙述走进黄土高原那座小村，就会渐次品味出生活皱褶里有意思的东西，也会感受到乡村秩序背后黄姓子孙不安灵魂的律动。《龙蟠黄家》的语言很有特色和张力。

广兴属于厚积薄发、大器晚成那类作家。人过天命之年后，相继发表四部不俗的长篇小说，显示了强劲的创作势头。特别是他的这部新作《龙蟠黄家》，其原汁原味的艺术追求构成了他小说的独特美学风格。作品直面历史和现实生活，以龙蟠村为中心向外辐射，触摸社会生活矛盾的种种纹理，表现民生大主题，坚持社会道义、公正和悲悯情怀，使小说具有现实主义的思想力量和艺术魅力。

当然，《龙蟠黄家》也存在一些不足。在反映龙蟠村漫长而丰富的百年历史时，对于几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着墨不多，历史和人物也就变得缺乏连贯性。小说叙述的注意力集中在人物的行动和语言上，而在需要交代故事情节时，有时出现叙述的缺失。小说时空缺乏一致性和完整性，使个别故事和人物的发展演变的脉络不够清晰。此外，小说初稿在展开历史生活画卷时，生硬地加入了有关小说官司诉讼情节，从内容到结构都失去了和谐和平衡。现在的稿子果断地把这一部分内容剥离了出去，从而极大地保持和增加了作品蕴含的诗意和崇高。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寸心和千古是极不对等的两极，广兴依凭才气和勤奋，得以连接。尽管《龙蟠黄家》有些瑕疵，但阅读广兴的文字，总能让人感受到其作品的生活层面和时代特质，也总能让人摸到他的灵魂：博大的忧患意识，还有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性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