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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筷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黑娃  2016年12月07日10:29

冬天的风尖啸着,撕扯着,恨不得把黑夜的皮揭掉。冬娃根本睡不着,他躺在床上,黑亮的眼死死盯着屋顶。风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呻吟,声音是从娘炕上传来的,他已经听到好几年了,他说不清是娘极度苦痛还是极度快乐时发出的。他早上看见娘睡过的地方苇席被她抓出四五道印子,但娘的脸上却比昨天光膛水润,像剥了皮的煮鸡蛋。

大死的时候冬娃比土炕高不了多少。在下葬完回来的路上,冬娃抱着白幡,看着宽大的孝服底下左脚右脚的鞋头不断变换,黄土小路一直朝后走。填埋的人扛着锨抽着旱烟,一路走一路谝,谝的是水浒传,但故事里没有武松打虎林冲雪夜上梁山。冬娃后来问娘有没有姓西的人,娘说没听过。又问潘金莲是干啥的,结果挨了狠狠一耳光。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冬娃迷糊中听见上房门轻轻的响,接着楼门沉沉的开了一个缝又沉沉的合上,像有一股气从娘的炕上飘出门外。天微微亮了,上房门光明正大的开了,是娘的脚步声。黄亮的尿泼到院子菜畦,娘砸开瓮里的冰舀水倒进尿盆,抓一把麦秸嚓嚓的刷完又泼到菜地,把盆扣到墙根下,拿了笤帚扫院子,开了楼门一直扫到门外大路上,轻轻唱:见红日出东方天晴气暖,迎和风踏晨露去把菜剜……

冬娃听见荞花一声尖叫,他没有回头,继续抡着茅镰割苇子。冬娃你死了得是,哎呀,不敢咬我,啊,啊……荞花蜂蛰了似的蹦到冬娃背后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条灰白的长虫吐着黑芯子,正慢悠悠从他俩身边经过。荞花吓得脚踮得高高的,恨不得长到冬娃身上。

茅镰唰地下去,又是一声尖叫。荞花吓得捂住眼睛,好像自己的头已经被茅镰砍掉了一样。冬娃咚咚咚把长虫头剁得稀烂,黑的红的最后都剁到土里变成土色,长虫身子还在扭动缠绕。他一脚踏住尾巴,镰尖顺着长虫肚子豁开,把皮抹了下来。

这是好多天来最香的一顿饭。吃了四五段肉,冬娃舔了舔残留在苇子叶上的油,压灭了临时的火灶,把爷留下的火链子挂在裤腰上。冬娃讨厌荞花干啥事都跟在后面,有时候为了不让她跟上,他叉开两腿站在路中间尿尿。荞花骂他狗东西,骂完还是跟他一起割苇子拾柴火。他吃肉的时候,荞花一直捂着眼睛,嘴里嚷嚷着我回呀我回呀,但一直到肉烧熟了也没见挪脚。

香很啊,好吃不?叫姐尝一下。荞花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用两个指头尖拿肉,冬娃的眼从她的脖颈钻到里面去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白,比娘的腔子还要白。他想起刚才荞花贴在背上时的感觉,身子下面突然硬梆梆的憋躁。荞花掐着肉小心翼翼的用牙咂了一点。真香!冬娃的眼睛像锥子一样钉在荞花身上。胡盯啥哩?死呀你!荞花黑亮的眼睛里透出少女的娇羞,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落下来时却没有看着那么劲大。

麦子吐穗的时候,严家用一头骡子两担麦子把冬娃娘娶到家。冬娃大年轻轻得了病从来没出过院子门,窗台上摆满了中药和熬药篦药的罐罐碗碗。冬至那天,娃刚一落草,娘偷偷把自己唯一的家当——一个纯银镯子塞到接生婆手里,婶子,我也瞒不住你,这不是永富的娃娃,你要替我圆场啊……老婆子捂住孩子嘴就要往尿罐里溺,冬娃娘抓住手低声哀求,眼泪婆娑。老婆子一辈子生的死的见多了,唉,留着是你娃的罪孽啊。

严老大,你老东西福气大,是个带把的。你儿媳妇身子虚,娃早产了,要给吃好些多下奶。接生婆包好孩子递冬娃爷,迈着缠过的小脚出门了。噢噢,好好好,他婶吃了饭再走吧!刚才一直在楼门口门墩石上坐着的严老大赶紧收了火链子卷了烟布袋抱起孙子,你看我这老光棒管娃的事啥都不知道,他婶子你不要急得走啊。一双小脚早都拐到大路上了。在以后的几年里,冬娃爷严老大和冬娃大严永富相继归天,这个不足月的冬娃子却像茅坑旁边的沤桃树一样疯长。

姐,听大人说你哥有功夫呢。那当然了,我大以前是刀客,常年走镖……唉……大死的时候坚决不准我哥吃那口饭了。你哥是不是有一双铁筷子,啥时候叫我看一下。荞花嘴里嚼着美味,刚才的害怕和嗔怒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是一双……嗳……你碎娃看那干啥,再说了哥就不让我和你来往,那筷子我也是偷偷见过一回,他根本不让我动。那筷子能弄啥嘛?你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出来。不行不行,在我哥身上长着呢。长在哪儿?长在腰上哩。吹牛皮,我看你哥就没有。

荞花要争辩时却见冬娃眼睛呆望着远处,便仰了一下头哼了一声继续咂吧咂吧地吃。冬娃突然烦躁起来,吃槌子哩!一脚把苇子叶包着的肉和柴灰踢飞老高,把长虫皮往脖子上一搭,提着茅镰踏进涝池割苇子去了。荞花喊:冬娃,你吃了黑豆了得是?生生货!

师白来啦!师白抓壮丁啦!村子从东到西被几声枪响震翻了。娘打醒冬娃,匆忙从柜子里拉了个小包袱,把他塞到后墙外面的麦秸堆里。

众乡亲听好了,我师白今晚上来一不要粮二不取财,家里有小伙子的跟我当兵走,跟着国军过黄河打小日本,狗日的飞机敢到咱关中道里撂炸弹,非把他们打的夹尾不可!乡亲们都被吆到西头大场上,一群当兵的已经绑了村里八个小伙子。师白的光头被火把照得油亮,他一手拎着短枪,一手拿了帽子在他们头上一边搧一边骂,狗日的跑得欢,咋不跑了?咋不跑了!有种跟我到战场上去,让小日本见识一下关中冷娃。

火把熊熊的燃着,发出呛鼻的柴油味,血红的舌头舔舐着夜空。大场周围一坨坨麦秸堆黑乎乎的卧着,人群静默。家里的男劳力赶紧出来!不然明天逮住当逃兵毙了!今晚凑不够十个就抓女人。南荞花吓得赶紧低头往后退,师白跟班的火把刚好从她头顶巡过。司令,这女娃不错。带出来!荞花像鸡娃子一样被拎了出来,师白的大手端起她的下巴。她已经把头发弄得跟母鸡造窝一样,水汪汪的眸子里跳动着火苗。师白凑近,在两撮火苗里瞅见了两个油亮的脑袋。把他娘的,这眼睛真他妈稀罕人,师白咽了一口唾沫。

放了我妹子!我跟你们走!是南谷山的声音。他从麦秸垛上落下来,几乎听不到声音。绑了!不用绑,放了我妹自然跟你走。师白一个眼色,跟班的枪就架在荞花头上了。只听嗖的一声,啪!哐啷!跟班撂下枪捂住手惨叫,一根长铁钉样的东西掉在脚下。铁筷子!师白立即侧身躲在荞花身后,几支枪同时瞄准了南谷山。铁筷子啊铁筷子,小小南阳村竟然卧着你这条大龙啊!看看你的筷子镖快还是咱的枪快。

南谷山下面几个妹妹弟弟先后夭折,唯荞花这个最小的苗苗长起来了,他看着荞花自小长大,哪容得恶人捆扎。僵持,人群又静默。火把烈烈作响,南谷山一手反扣着几根铁筷子,一手搭在腰上,刀削一样的脸膛上目光如隼。火!火!师白身后的麦秸垛蹿起火苗,顿时大场里满是红膛膛的脸,眼睛里燃起无数堆火,被绑着的几个小伙子都开始扭动起来,小孩子的哭声抽扯着黑夜。冬娃收好火链子,已经悄悄转到另一堆麦秸后面了。

不准动!师白朝天鸣枪。铁筷子,你也算有名头的人物,国难当头该显显本事了吧。我说了,跟你们走,放了女人。不行!今天连你带你妹子一起带走,必须凑够十个。老子立了军令状的,国军就在镇上等着呢。东府这一片老子跺一下脚黄河水都要起浪哩,还能在小小南阳村乱了脚步。

我跟你们走!放了女人,大场中间冒出了个半大小伙子,旁边一堆麦秸噗地腾起火焰,他的身子非常单薄。冬娃娘吱哇一声扑出人群,拽着冬娃就往后拖,嘴里喊着谷山谷山赶紧挡住他还是个碎娃。娘,我十六了,不是碎娃!师白问,叫啥名字?严冬至!南谷山再不像刚才那样镇定,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怜爱,但没有说话,直盯着师白。南阳村的男人,血性!十个够了,放了女人,收队!

严永富喝的最后一碗药是冬娃端去的,嘴还没到碗边,他的肺咳的几乎能掉到碗里。冬娃惊恐地站在旁边,每一声咳嗽都震得他心发毛。娘擦完大的嘴角,又用热水摆毛巾把大翻来翻去擦完前心擦后背,他背上屁股上皮包着的骨头,随时都有可能戳出来。天麻麻亮,冬娃娘尖厉的哭声引来了四邻。本家爷爷说,人夜晚里还听出气哩,这天不明就蹬腿了?炕边放这是啥药?冬娃娘哭喊着,闹人的药!把我也闹死算毬。抓起药碗咕咚咕咚灌到肚子里去了。哎呀,我就随便问一下,你这娃咋真多疑的嘛!冬娃娘不理会,继续挖天挖地的哭。赶紧,趁富娃身子软着哩给换寿衣。本家爷开始张罗冬娃大的后事。

三年过后,冬娃娘扯下楼门上挂的孝帘,给厦房里支了张床。冬娃,我娃大了,男娃大了要一个人睡哩。娘,我怕黑。睡到哪儿都是黑的。娘那我怕鬼。鬼怕火,你身上不是有你爷留给你的火链子哩,怕了就打些火星星出来。自从睡到厦房,冬娃每晚都要噼噼啪啪打火链子,火石打了半布袋以后,冬娃不怕鬼了,再也不用娘每晚来安顿他洗脚睡觉。

娘晚上有鬼哩!胡说啥,哪有鬼。娘你夜晚上哭了。我想你大了。你还笑了。你大跟妈说笑哩。我大早都死了。你大夜晚上魂回来了。那你还说没有鬼?……魂……不是鬼。我大的魂回来咋不找我呢?你还是碎娃呀!娘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吗?……以后晚上冬娃支楞着耳朵听,他感觉这魂很久很久都没来过。他瞪着黑眼盯着屋顶,看见了斜的梁,看见了一对绿豆在梁上出溜,顺着挂鸡蛋笼的木杆子下来,喀嗞喀嗞地啃笼盖。眼一直睁着,他能数清头顶上这间房子的三根檩条十五根椽。

师白的队伍被分在工兵营,负责在黄河北岸修筑工事。冬娃从不跟南谷山说话,也不跟其他人来往。歇工的时候他站在河岸立崖上,黄河水从潼关转过弯到这儿已经成了流淌的黄泥。冬娃绕到崖下折了一根柳枝想扭个哨,树皮太脆一拧就裂了,他一绺一绺撕着,柳枝只留下白滑的身子,他想起了那条被他抹了皮的长虫,白花花地扭动着。荞花出现在眼前,脖颈白滑,眼睛里有两个冬娃,两条扭动的长虫。他口里噙住柳枝,腾下双手解开裤裆,憋了一天的尿浑黄地飙进黄河,仿佛浑身的污浊之气都随着黄泥水奔腾东去。柳枝的味道甜甜的,跟村子西头几棵柳树的枝条一个味道。

炮弹呼啸而来,像干裂的豆荚里蹦出的豆子,砸在坡上黄土四溅血肉横飞。狗日的小日本,毛都没见着呢就撂倒这么多兄弟。师白瞅着满坡残缺不全的死了的半死的兵娃子,抓下帽子日娘捣老子的骂,光头上落满土灰黄泥。南谷山扛着军旗站在战壕边,一只手始终放在腰间。冬娃和一起出来的小伙子们抱着铁锹紧贴壕壁靠着。炮弹一阵子密一阵子稀,每次炮袭都伴随着阵阵惨叫哀鸣。落日黄河,一幅千古画卷,将岸边正在发生的惨况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化成残阳泣血,浊浪翻滚。

婶子,你回去吧,剩下的麦子我一个人就割了。荞花一边挥着手里的茅镰一边劝冬娃娘回去。看你说的,男人都打仗去了,咱俩个女人种地我咋能让你一个人干活哩。还有,你不要叫我婶子了。不叫婶子还能叫姐呀,哈哈哈。就叫姐,显得亲近。咦,我把你叫姐,冬娃该把我叫啥呢?当然叫姑姑了。姐,婶子姐——。呀,你咋胡叫哩?哈哈哈哈……

师白的队伍已经成为孤军,东边北边西边漫山遍野全是日本兵,南边绝壁下黄河浊浪滔天。抄家伙,打狗日的小日本!经历了多日炮火轰炸的冷娃们操起刺刀铁锨铁镐冲出战壕。前面的扑倒在地上,后面的继续冲,这次不但看见了鬼子毛,还看见他们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一镐砸下去同样冒红色的血。小鬼子的刺刀拼杀技术显然高出许多,杀红了眼的冷娃们干脆扔掉枪支,抱住鬼子连踢带咬,咬掉了鬼子的耳朵,戳瞎了鬼子的双眼……南谷山腰里的铁筷子已经打完了,他手里的旗杆成了一支硕大的铁筷子,左突右撞戳倒一片,十几个鬼子近不了身。冬娃从战壕里爬出来两次都被南谷山踹了下去。

谷山,下月初三我就嫁人了。嗯。你知道是谁家不?嗯。你咋光会嗯?月亮已经挂在了柳树梢,大场里静悄悄,一堆堆麦秸垛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家里饿死人了,我大年龄大了干不动活了,这辈子我欠你谷山的。不,我欠你蒲草的,我出身不正家里太穷娶不了你,恨不得跟师白当土匪抢了你……你可不敢啊!蒲草堵住南谷山的嘴,我已经是你的了,这辈子嫁牛随马都不后悔了。南谷山突然起身,一支铁筷子飞出去扎在柳树上,嗡嗡作响,柳枝摇碎了月影。

师白已经被刺刀扎成筛子了,他的光头上青筋暴起,狗日的小日本,爷再活过来非撵到你家后门去,锤扁你们这些南瓜疙瘩子……八百多兵娃子被逼到临河的高崖上,南谷山手里的军旗几乎只剩下旗杆。弟兄们,宁死不做刀下鬼!朝西跪下,一叩天,二叩地,三叩咱的爹娘乡亲!后面就是咱家的河,跳!八百多个没枪没粮没有后援的陕西冷娃纵身跳崖,像一根根铁筷子扎进黄河。

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

下河东你们命丧了

千古永垂有功劳

有朝一日太平到

把你们尸首个个都搬回朝

……

军旗依然牢牢扎在崖顶上,南谷山紧攥旗杆高吼秦腔,黑风呼啸风沙漫天。冬娃没有跳,他手持铁锨站在南谷山身后,眼前就是他最熟悉的那个鬼影,困扰了他千百个黑夜的鬼魂,他决意要除掉的那鬼魂。铁锨高举,冬娃使出全身的劲劈了下去……婶子姐,姐,我看见白长虫了!荞花撂下茅镰退到蒲草身边。哪有长虫哩?你花眼了吧?就是有,我把它的头削下来了。散乱的麦子一根根慢慢倒在白色的麦茬上。蒲草上前仔细拨拉了一下,根本没有啥虫虫。

南谷山眼前一道白光刺来,一个南瓜头被背后砸下来的一把铁锨劈得稀烂,他回身看到冬娃怒目圆睁,虎口渗出鲜血。有种!随你大了,娃儿赶紧跳!跳下去还有一丝活路,让我铁筷子再痛快地杀他一场。困扰冬娃多年的鬼魂对他说话了,那刀削般的脸庞上露出了微笑,冬娃所有的屈辱怨恨在那一瞬间忽然化为乌有。他举起锨再冲向倭寇时,南谷山将旗杆舞将起来,又把他拦在身后。鬼子乱蜂一样涌上崖头,南谷山大喊,跳啊!一杆子把冬娃挥下了高崖。一个熊一样的南瓜疙瘩从身后牢牢抱住了南谷山,十几把刺刀朝着他身上乱捅,南谷山狂笑,老子死也不做小鬼子的刀下鬼……

那杆破烂不堪的军旗在河水里插了一夜。捞起军旗,旗杆下面穿着两个人,下面是南瓜疙瘩,上面的人紧攥旗杆,腰里缠着半尺宽的双层牛皮腰带,腰带外面一圈整齐排列能插进筷子的小口。

荞花,我该叫你啥呢?叫姑姑,不,叫姑姐吧。冬娃在坠崖的时候被那棵柳树扯了一下,腰以下没有感觉了。他在崖壁上扒了一夜。我瘫了,成了废人,娘也傻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死在黄河里。冬娃躺在炕上,手里一直敲着火链子。不怕,姑姐照顾你一辈子。嗳,我哥的腰带拿回来了,铁筷子呢?一根都没剩?

一根都没剩,全插到黄河岸上了。

(铁筷子,多年生草本,高30~50厘米,无毛。根茎直径约6毫米。基生叶1~2枚,有长柄。性味,苦、凉。生于山坡林下。分布四川、甘肃、陕西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