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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升

 | 江苏张镭  2016年10月25日09:38

  面前是一堵墙,山一样的一堵墙,身后,是一座山,一座看不到峰顶的山;左边是悬崖,万丈深渊的那种,右边是河水,里面沉潜着鳄鱼之类的凶残动物。

  这是2016年10月15日夜间,我做的一个梦。

  习惯上,人们喜欢将自己所做的梦与他的现实生活相联系,但我不这么看。如果我也这么看,那是不是表明:我现在的人生处境危险至极?这不符合事实。至少就表象上看,我似乎很安然。

  但表象之下的心境,显然有些波澜。不过,这波澜也与我个人的生活关系不大。我无意拔高我自己,但实话实话,我必须承认,这波澜与我对这个世界的持续关注与深入思考有关。换言之,在这个人的世界里,常有许多人,许多事深深地惊扰了我——既惊扰了我的心,也惊扰了我的灵魂。果戈里在遗嘱中所说的“灵魂因为震栗而归于寂静”的境界,在我这里恰恰成了:我是因为灵魂震栗而无法归于寂静。

  这个梦还没有结束——

  在这样的绝境里,我知道,上帝已把我的路完全堵塞。除非我是一只鸟,否则我根本无法脱身。人们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可我没有车,我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

  人在绝望时,会仰天长叹。我没有仰天长叹,但我因为习惯于仰望星空,所以我看见了奇迹:起初是一团白云,慢慢地这团白云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她端坐于祥云之上,像我家中供奉的观音,但不是,因为她更像一个人,一个断了臂的人。

  她的头发因为风吹而向后扬起,我本能地伸出双手,向她求救。她面无表情;这时,从她的身上飘下一样东西,细细的、白白的、长长的,飘向我,那细细的、白白的、长长的东西裹住了我的身体,她微微一动,我便随她飞向天际。

  梦结束了。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观音,是维纳斯。

  这就怪了:这尊来自弥罗岛的维纳斯大理石雕像,是罗浮宫中举世瞩目的艺术奇珍,怎么会来到遥远东方“救”一个活人呢?

  显然,这是一个梦。即使做梦,我也认为,我的梦境中实在不该出现这样一个爱神级人物——专家们认为,这尊雕像应为公元前一世纪的作品(也有说是公元前四世纪之作),这位古希腊艺术家精心雕塑的当是爱神的美丽形象。

  我知道维纳斯,知道她是个艺术的奇迹:她赤裸着半身,但不失端庄典雅;她缺了双臂,却依然亭亭玉立。据说,自从她陈列到罗浮宫,多少人为之倾倒,多少人为之折腰。德国诗人海涅甚至在她面前失声痛哭。

  一八四八年五月,羁栖巴黎的德国诗人海涅,确信自己不久于人世,抱病前往罗浮宫,去向维纳斯作最后一次顶礼。两年后,海涅写下一首长诗《罗曼采罗》,在这首长诗的后记中,他用十分凄婉的笔触,描述了这次哭别——

  那是一八四八年五月,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出外的日子,我和那在我幸福的时代所崇拜的可爱的偶像告别。我费了辛苦拖曳着脚步一直到了罗浮宫博物馆,当我踏进那座崇高的大厅,看到那位鸿福无疆的美的女神,我们那位可爱的弥罗岛的妇人站在她的台座上,我几乎痛哭失声。我在她的足下躺了许久,哭得十分伤心,连一块顽石都得对我动怜悯之心。那位女神也同情地俯视着我,可是同时却无可奈何,好像要对我说:你没瞧见,我没有手臂呀,因此对你是爱莫能助的!我要在这里住笔了,因为我再写下去,就要变成嚎啕哀哭的腔调……

  我不理解海涅何以至此?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这是一曲垂死的诗人和美的理想诀别的歌。无疑,海涅把维纳斯人格化了。在这个大理石像中注入了灵魂和血肉,给诗人和女神的哭别蒙上了生死离别的悲剧色彩。

  我的梦不具备这样的思想。对于维纳斯,我既不倾倒,亦不折腰。这可能与我没有去过罗浮宫亲眼一见有关。

  我奇怪的,是我的梦。她没有双臂,她也没有对我说:“你没瞧见,我没有手臂呀,因此对你是爱莫能助的!”当她把我引领、飞升至天际的时候,事实上她已经消失不见了。“难道她完成拯救任务了不成?”我还在心里想呢。她是一个爱神,一个与东方几乎扯不上关系的爱神,她怎么会飞升至此?她的到来,寓意什么呢?是我这个东方人缺乏爱、渴望爱,还是东方这个民族缺乏爱、渴望爱?如果是冲着这个民族来的,那她此举就有了救赎的意义了。可这个民族会接受她的救赎吗?

  这是个奇怪的梦,我的解读也是说梦话。

  说梦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说真话,不说人话。梦不是人生,但人生如梦。

  我并不希望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梦,但我知道,人生不能没有梦。梦不可怕,梦想才可怕。我是个常做梦的人,但我的梦想却不多。但这次做的这个梦,这个噩梦,却让我说了许多的梦话,甚至还有了梦想。这个梦想就是:爱神来到东方,不是救赎,而是来爱,来爱这个民族,让这个民族爱起来。当然,西方世界也需要爱,也需要爱起来。爱神不仅属于西方,也属于东方,属于全人类。

  这是个奇怪的梦。我视它为噩梦。人们无不希望自己做美梦,一个又一个美梦,而且希望美梦成真。但既然是个梦,即使再美的梦,也纵难成真。所以,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般不会再有做美梦之想。当然,我们也不想做噩梦,更不想噩梦连连。好在,都是梦。好梦不能成真,噩梦同样不会成真。

  实际上,做美梦还是做噩梦,许多时候由不得自己。说起来我也纳闷,甚至郁闷,我的梦较少有美梦。类似于我做的这个走投无路的梦,几乎经常发生。我看过周公解梦,也对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有过研读。我看周公解梦,纯属好玩。至于弗洛伊德,我知道他更多地强调潜意识。不否认我想从潜意识里找点东西,但我好像找到了一点,又好像什么也没找到。梦对于我来说,依旧是个迷。可我时常做的这个走投无路的梦,却让我想到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困境,也让我想到了自己精神上的困境。我渴望走出自己的困境,但却不知如何走出,至于精神上的困境,更是无从解脱。

  《浮士德》的结尾,有一句广为人知的话——“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无疑,维纳斯便是这样的女性。只是,她引领了我,我能否飞升呢?

  在这个充满困境,乃至绝望的梦中,当我仰望星空,奇异的一幕出现时,其实我看见的那个观音,更像我母亲的脸。那张脸让我险些落泪。但转瞬间,那张脸便消失,不,不是消失,是换成了另一张脸——这张脸我很陌生,直至我看见她的双臂都不在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爱神维纳斯啊!

  维纳斯的出现,让我震惊!但很快我就由惊转喜——因为,对维纳斯固然知之甚少,可毕竟还知道她是个爱神。我不正需要爱吗?把我从绝境中救出来,那是多大的爱啊!能救我这命的,我想,除我母亲,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但为何偏偏不是我母亲,而是维纳斯?难道母亲成了维纳斯?

  母亲以观音的面貌示我,我相信。因为母亲活时信奉观音。我也喜欢观音,我也供奉,尽管我算不上信徒。可是,怎么就成维纳斯了呢?中国民间的观世音,悲心甚切,普度众生,也是大爱化身啊!

  我知道,我母亲虽是个良善之人,可她未必成为观音。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会成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习惯上,我们总把人死后的样子想象成人活着时的样子,其实这一定错了。活着时是人,是人的样子,死了后就不是人了,要么是神,要么是鬼。做神可能没那么容易,做鬼吗?鬼是个什么样子呢?依我们活人对鬼的理解,鬼是上不了天的,鬼只能在地狱里。

  我母亲固然难以成为神,成为观音,但也未必就是鬼。依她的良善,依她在人间所吃的苦,即便她成不了神,成不了观音,也一定应该呆在天堂里。她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我其实很想知道,可我永远也知道不了。令我欣慰的是,在我的梦里,母亲的形象都还不错:从观音到爱神。也许母亲现在就在观音身边,也许母亲现在就在爱神身边。谁说爱神维纳斯在卢浮宫?那是世人为她雕的像。她应该在天堂里。而天堂不应有东方、西方之分吧?

  那么,究竟是谁救了我?是观音?是爱神?是母亲?抑或是母亲请观音、请爱神助她救我?其实,话说到这份上,谁来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都是女性。——“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但毕竟那是梦啊!梦中的困境得救了,现实中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困境,可否正是白日的困境?现实的困境?如果是,那么,又有谁会来救我?是永恒的女性,还是永恒的神性?这是一个我不愿直视的问题。老实说,我一直在逃避。但我逃得过白天,却逃不过夜晚,逃得过夜晚,却逃不过白天。黑夜让我惊恐,但也给我抚慰。至少在梦中还有人救我,把我从绝望的困境中搭救上来。而在白天,在所有的白天,在我们无法躲避,也无法逃离的白天,这个更为残酷的现实里,我该怎么办?我该向谁求救?会有人救我吗?我之所以惊恐,就在于我看不到有谁能救我。我听到过一个声音,这声音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人所说,甚至令我怀疑,这是不是人的声音?这声音告诉我,在这个人的世界上,要想得救,只能靠自己。

  没错,救自己的只能靠自己。可我的困境,既来自于梦,又来自于现实。某种意义上,梦也来自于现实。也就是说,我的困境并非我一己的私人化的痛苦,我的痛苦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现实,来源于我们今天的时代。一己的痛苦,是可以靠自己排除的,但来自于生活与现实的,整个时代的痛苦,却是自己所无力排除的。任何一个思想者,都希望借助于某种力量,把他思想中的痛苦排除掉。因为这种痛苦不是他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是整个时代的。

  我并不想把现实中的痛苦带入梦境。但做梦的事,犹如命运,好像由不得自己。有时想到,连个觉也睡不好,这做人多么不幸!

  我每年都要读一遍《哈姆雷特》。每次阅读,我都要高声朗读这样一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件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就这段独白的字面之义,研究者颇有争议。不必争议的是,莎翁通过哈姆雷特指出了一个永恒的人生真谛:每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都回避不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

  就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哈姆雷特。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不过,这回,我不希望还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