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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于困局的千般娇美——季羡林眼中的荷花

 | 森林绿风  2016年09月27日06:56

在鲜花的世界中,荷花以清芬高雅而赢得人们历久不衰的赏爱,感动过三千年的赞美诗篇。

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和《莲花》两首诗激情赞美到:“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红白莲花开共塘,两般颜色一般香。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前者形象地展示了西湖在丽日蓝天之下荷叶无边绿、荷花千点红的恢弘风光,抒发了诗人充盈的惊喜和激动;后一首则将红白两种莲花的大片盛开比作汉朝三千绝色宫女的淡妆浓妆,缓歌缦舞之间,汉朝的宫殿变成了荷花欢笑的池塘。以这样新奇的比喻来赞美诗人眼中西湖的盛开荷花,荷花该怎样地骄傲自豪呢?大概相当于最优秀的科学家登上领奖台去接受最高领导人颁发的最高科学奖那时的心情。而清代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荷花》一诗,更是别出心裁地抒发了荷花悦目、荷香醉人的感觉:“一片秋云一点霞,十分荷叶五分花。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香满家。”你看,荷叶如云,荷花似霞,叶茂花繁,香满农家,多么地美!像个神仙故事:晚风携手荷香,袅袅娜娜,凉凉爽爽,沿岸信步,悄悄夜访,问候七八美梦,化解三五忧伤,300年前的西湖农民岂不成神仙啦?白天让万点荷花犒赏欣然的目光,晚上让清凉的荷香伺候甜美的梦乡。今天你就是盛夏入住豪华的国宾馆,也休想“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香满家”那么美呀!

美是美了,不过,这些诗篇仅仅着眼于荷花的形态、姿色、香气和赏荷人的美好感受,观察和思考止于外在美,显得内蕴欠丰厚,缺乏隽永的回味。北宋哲学家周敦颐独具慧眼,发现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揭示了荷花虽出身污泥,却一尘不染,荷茎正直,荷叶阔绿,花色清纯,花香清芬,端庄洁净,高雅大方,体现了古代君子人格美的高标逸韵,其弦外之音所蕴含的哲理韵味丰盈而醇厚,荷花的品位也因此而骤然升格,被尊为“君子之花”,“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爱花人的品性深处,悄然提升了爱花人的心灵境界。这比那些浅表的赞美,蕴含了深一层的回味。

但这就达到荷花内涵的最佳境界了吗?我在欣赏大学者季羡林的文章时,产生了别样的感慨。

季先生在北京大学燕园的住宅楼前有一方湖水,只有水如镜,没有镜中花。他终生喜爱荷花,爱观赏,爱流连,爱赞叹,爱歌吟。几十年来一直想亲手栽养,却一直未能如愿,如今这湖面倒是一个天赐良机。一般的荷花主要的栽培方法是分藕繁殖,只要把选好的藕根埋入泥土内即可,当年就能见花。其次还有播种繁殖,当中有个关键的秘诀,他不知道。那年恰好手中有友人相送的十几个洪湖黑壳莲子(植物学名称叫“石莲子”,意为像小石子一样坚硬的莲子),原想随手扔进湖中,料定不久就可以听见荷花俊朗的欢笑了。可友人阻止说,这种莲子外壳极为坚硬,要在湖泥中浸泡千年而后才能发芽开花。所以,播种前必须做“破头”处理,要把莲子有凹槽的一头在方砖上慢慢磨破,然后再抛撒湖中。

我一听,两眼圆瞪,百虑翻腾,千年才开花?一个人要死而复生多少回,才能等来她粲然一笑?世间竟有这样的果壳,禁止自家果仁的美梦想爬上湖面俏丽地欢笑,紧锁大门,千年不开!莲子在这样的黑壳里做“仁”,只能苦苦地煎熬、苦苦地等待,进行千年的挣扎。太恐怖啦!

友人走后,先生没找到方砖,只好用铁锤把莲子壳砸裂个小缝,让它便于进水。这如同《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的街亭争夺战中,救出马谡的魏延军反被曹操部将的三支大军团团围困在垓心,被杀得人仰马翻。绝望时刻,想不到将军王平率一支劲旅从外奋力杀破重围,救出魏延,真像天降神兵!

既然天降神兵,那么石莲子突围之日自然不会久远。自从黑壳石莲子沉入淤泥,季先生的期待跟春天一样向暖升温,脚步天天往湖边移动,眼睛天天往湖面搜寻,像奔赴恋人的约会,让他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可这个“恋人”,第一年抛来一双冷眼,第二年甩来一片绝望,满湖碧水赐他粼粼波光,就是不肯施舍他半片绿叶。急死人了。

季先生冥思苦索,错在哪儿呢?莲壳已经开缝,天天享受满湖碧水的温柔滋养,早该发芽了,为啥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呢?有一天忽然悟出友人要他磨破莲壳而非砸破的道理,“磨破”的动作仁爱温柔小心谨慎,而“砸破”的脾气却分外暴烈下手鲁莽。石莲子黑壳异常坚硬,轻砸根本无效,重则容易用力过猛砸爆内脏。看来,自己每砸一个都有不慎之锤。而每次不慎,都有娇小性命惨痛暴毙于黑壳之腹。他像绣花女被绣花针刺破手指一样不禁心里一抖:“哎,这点儿小活儿都干不了,太笨了!”哪时想起来哪时后悔哪时自责。

可没想到第三年,湖面上冒出三四片圆形绿叶。季先生喜出望外,像个儿童似的,唱着小曲儿,在湖边垂柳下望着荷叶拍手欢笑。

但直到入秋,全部莲子才浮出五六片小小的薄叶,瘦弱无光,可怜巴巴,给季先生灌满了一肚子失落,像深秋的冷风通知他准备过冬。

又凉了!

然而第四年夏天,荷茎荷叶就像服了兴奋剂,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欢快地弹奏着《快乐进行曲》放肆地扩张,肥厚的荷叶迅速抢占了大半湖面。荷花更是欢天喜地,荷叶扩张到哪儿,她就追随到哪儿,张开歌喉脸色绯红地独唱《不要抛给我失望的目光》,深情而优美。一位邻居每天都来点数一番:前天9朵,昨天22朵,第50天600多朵,第五年竟盛放了千朵欢笑!别处的荷花浅红,此处荷花鲜红;别处荷花一朵就是一朵,此处荷花一朵就开出十六个复瓣,娇美超群,招来湖边摩肩接踵的叹赏。历经千日的苦苦挣扎,赢得荷叶翠绿,层层叠叠,荷花娟秀,朵朵争香,她们怎能不高歌一曲满湖芬芳呢?

季先生跑到湖边,眼睛水亮,中年的笑容像幼年的荷花一样开怀盛放。看来,曾经的绝望毫无道理,即便在坚冰封湖的大苦大难中,黑壳石莲子果仁也一直坚信,未来的盛开不是妄想!

我倒是觉得,这些黑壳石莲子荷花的开放有点儿超级幸运。假如没有那位洪湖行家的指点,季先生就会把那些莲子直接抛进湖中,那黑壳石莲子的果仁岂不是要苦苦煎熬千年?苦熬千年,假如我是那果仁,我会熬疯了。现在突然之间少熬了997年,这不是喜从天降吗?三年跟千年一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如果三年就叫“苦苦”,那千年的挣扎得消费多少个“苦苦”啊?将千年的苦苦挣扎,减免成第四年盛开,犹如深山险谷的疲惫行旅千拐万绕迷途绝望忽遇仙人指路,从而绝处逢生,这是多么巨大的大喜万幸!

但毕竟自然界中绝大多数石莲子果仁没这好命,要想娇美的生命免遭无声的埋没,只能在千年的黑壳里苦苦挣扎,以软嫩之躯,顶破坚硬的黑壳,杀出一条娇美开放的血路。就像中国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痛苦深重的近代史中拼杀出来,突然在近四十年空前繁荣一样,人们只知今天的中国娇美得震天撼地,却不知这娇美辉煌的后面,是血泪深重的苦难和奋力挣扎的万般艰辛。

想不到低等生命的植物界,也有这般倔强的生命。虽然出身黑壳天生命苦,偏不肯向硬壳妥协与烂泥为友,誓死要用别样的鲜红和独特的清香来证明自己天生丽质。这话说起来如黄钟大吕旷野雷鸣,做起来却要在沉重的压抑中挣扎千年!一般的生命还不吓瘫了?好在黑壳石莲子果仁性格超级坚韧,全然不惧漫长的挣扎,一百年没希望,就挣扎五百年,五百年没希望,就挣扎八百年,八百年没希望,就不惜挣扎上千年。只要怀抱千年不死之心不懈地挣扎,再坚硬的黑壳也有撑不住那天,娇美的基因迟早会跃然湖面,高唱出清芬的诗篇!

千年的挣扎,这在人间万众追求急功近利的目光看来,迂得可笑。人间检测业绩要每年量化考核,末位淘汰,黑壳石莲子的千年业绩中,有999年为“0”,这足够淘汰她999次了。999次淘汰,意味着世界上最美的荷花根本等不到她展示最美的天性,就早已经臭名远扬了,谁能容忍她熬到千年才业绩辉煌?一方面硬壳只许她千年开放,另一方面世俗却逼她年年开放。我要是她,会把无限的委屈痛哭成李煜的一江春水。可黑壳石莲子果仁完全不计目标是否遥远,理想是否苍茫,冤狱是否太漫长,竟然把999年的苦难谱写成了千古绝唱!黑壳石莲子果仁的躯体虽然卑微,但她们的精神等级,却与珠峰同高!

难怪她们盛开之日“映日荷花别样红”,原来,她们的理想是这样的高远娟秀,胸怀是这样的豁达宽广,性格是这样的坚毅刚强,胆气是这样的充盈豪壮,这种气质超尘拔俗啊!植物界还有第二种像黑壳石莲子荷花这样兼具君子人格和奋斗英雄双重花语的鲜花吗?我倒以为,象征富贵的牡丹花散发着浓重的世俗之气,根本没资格“独占人间第一香,佳名唤作百花王”。牡丹应该睁开眼睛学会害羞,主动把百花的王位让给黑壳石莲子荷花,由这种荷花出任中国国花,才是气质高贵,资质高雅,当之无愧!

黑壳石莲子荷花千年一开,开必娇美超群,这种为了超凡入圣的高雅理想不惜漫长奋斗的精神品质震撼人心。如果我们高等生命的每个人,也来追慕她们所象征的君子美德,又汲取她们搏杀困局的英雄气概,把高雅的盛放当做至真至纯的生命理想,那谁的人生不能冲破命运的黑壳,将平凡盛放成黑壳石莲子荷花般的娇美?

当然,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高人指路”,这话虽然不是全对,不过,总还有些局部真理。那么,像季先生那样得到洪湖友人真传的指点,从而打破了黑壳石莲子荷花千年一开那无比艰辛的困局,避免了美丽资源漫长的严重浪费。这“高人指路”的价值,不也太震撼了吗?

这些哲理,比从外观上赞美石莲子荷花的娇美姿容,从美德上赞颂她的高洁品质,更富于内涵的张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