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见一个人

 | 江苏张镭  2016年08月25日16:21

  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必再为“我是谁”这样的问题而绞尽脑汁了,也不必再纠结于人生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了。在我之前,无数哲人、思想家都思考过了,都纠结过了。他们思考得怎么样呢?纠结的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好像“爹还是那个爹,娘还是那个娘,星星也还是那个星星,太阳也还是那个太阳”。

  诗人纪伯伦在《沙与沫》中说:“只有一次我无言以对,那是当一个人问我‘你是谁’时我无法回答。”

  中国学者刘再复认为,纪伯伦之所以无法回答,是因为人太丰富。而我则倾向于认为,纪伯伦在这个提问面前的难以回答,实则是因为,这是一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很多人都对这个问题作过回答,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是各执一词,没有谁能够说,他的回答才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尼采认为,人将变成超人;卡夫卡认为,人将变成非人——甲壳虫。他在《变形记》里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不知是不是受了卡夫卡的影响,鲁迅笔下的阿Q也一直搞不清“我是谁”和“谁是我”,直至挨了坚硬的拳头,他才确认“我是虫豸”。

  自打思考这个问题开始,我就奇妙地发现,有时候,我的确就像帕斯卡尔所说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有时候,我又像巴尔蒙特所说的“我是世界的真主”。更多的时候,我感觉我就像一个动物,吃喝拉撒睡;偶尔地,我又感觉自己像一部机器,遥控器总在别人手里。有时候,这部机器就过着机械式的生活。最糟糕的时候,是我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这个时候,我不只怀疑自己,也怀疑所有的人。因为,我所看见的人,不过就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罢了,他们像极了失去了灵魂的幽灵。

  这些想法都过去了,我不再把心思花在这上面了。我现在所想的,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究竟为的是什么?

  人来到这个世界,总得为点什么吧?可是,为点什么呢?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比“我是谁”还要困难。原先,我以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许多事要做的,甚至有很伟大的人生抱负与理想。后来,就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我对那些东西没有了兴趣,并且产生了质疑。在我完全否决那些东西之后,我又惘然了起来,不知所措起来。如果说那些东西都不是自己所想要的,那么,哪些东西才是自己想要的呢?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既需要物质,也需要精神。当物质能够满足自己生存所需,精神就跃升为第一位了。但精神性的东西,难道便是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唯一需求的吗?如果是,那它究竟给我带来了些什么呢?为什么它们不能解决我内心的焦虑和心灵的痛楚?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什么呢?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这是他写的一首诗,非常有名。他的诗写道——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原野。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连绵的群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大海,

  和百花盛开的峡谷。

  我与世界面对面签订了合约,

  我是世界的真主。

  我战胜了冷默无言的忘川,

  我创造了自己的理想。

  我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启示,

  我时时刻刻都在歌唱。

  我的理想来自苦难,

  但我因此而受人喜爱。

  试问天下谁能与我的歌声媲美?

  无人、无人媲美。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而一旦天光熄灭,

  我也仍将歌唱……我要歌颂太阳,

  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光!

  巴尔蒙特一生充满动荡。由于他不接受十月革命,因此被定性为“颓废、个人主义、反革命”。1920年他举家迁往法国,1942年,他怀着苦闷和忧郁凄凉地客死在巴黎。

  要说我有多喜欢这首诗,那肯定有假。我只喜欢这首诗里的一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我也不在意“太阳”的象征意义,更不认为这首诗是“诗人在面对困难时仍然追求光明、高扬自信大旗的人生态度”。所谓象征意义,是教师在讲授这首诗时所理解的“太阳,它不仅代表自然界中的一个星体,更主要的是它象征着一个崭新的富有生机的世界,象征着希望、光明、爱等生命中一切崇高美好的事物”。

  诗人对十月革命的反对与拒绝,说明他的诗绝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些象征意义,尤其所谓的“象征着一个崭新的富有生机的世界,象征着希望、光明、爱等生命中一切崇高美好的事物”。

  十月革命给俄罗斯民族带来的灾难,是俄罗斯民众无法想象的,巴尔蒙特的反对与拒绝,足见他对这场革命所具有的深刻洞识。所以,在我的理解里,那些象征意义是不存在的。

  

  巴尔蒙特的一生充满动荡,但丝毫也不影响诗人看太阳、看原野、看群山、看大海、看峡谷。诗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是要做诗人,而是来看太阳的。只要能够看见太阳,对诗人来讲,这具生命就有了意义。

  同为诗人,中国的仓央嘉措来到这个世界,却是为了在人生的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为的什么?在诗人仓央嘉措的眼里、心中,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一个人相见。难道不可以说,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一个人?

  巴尔蒙特到这个世界上来为的是看太阳,仓央嘉措到这个世界上来只为在途中与一个人相见。如果让我选择,我会做仓央嘉措,即,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只为与一个人相见。事实上,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与一个人相见。这个人,可能是母亲,是孩子,也可能是我们的另一半,当然,也可能都不是。

  我曾经以为,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有许多事情要做。结果,却一件事情也未做好。可能是能力问题,可能与能力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真正的原因,乃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人到这个世界上来,造物主并没有赋予我们什么重任,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搞苦了,搞累了,还把这苦、这累视为抱负、视为理想。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可能的确就是为了看一个人。这个人我们也许看得到,也许看不到,也许看到了,又失去了。

  看到了这个人,生命兴许就丰满了、圆满了,甚至有了意义了。可我们真的能看到这个人吗?如果看到了,又失去了呢?当然我们还会看到别的人,但别的人可能永远不是你要看到的、你想看到的那一个了。那个被你看到,然后又失去了,你还会看到吗?如果看不到,你会一直寻找吗?你这一生就为寻找一个人吗?如果死了,怎么办?另一个世界?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可以相见么?

  我不怀疑人就是人,但我并不赞成非要把人弄出意义、弄出价值来。人,也许就是纪伯伦眼里的“太丰富”;人,也许就是卡夫卡眼里的“太荒诞”。可不论我们怎样,作为人,如果我们能助他人一臂之力,如果我们能对他人有一点作用,那么,我们便是有意义的,就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如果我们的头脑里只有自己,只想着得到,只能得到,那么,我们的确不像人,不配做人。卡夫卡有一种更高的哲学怀疑:我是人吗?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所指?也许,这种怀疑,是他那个世纪的时代性大苦闷,大忧伤,可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怀疑,只是卡夫卡世纪的时代性大苦闷、大忧伤吗?今天,乃至于明天,不管哪个世纪,会少了这样的时代性大苦闷、大忧伤吗?

  

  我希望,不管哪天清晨,只要我还能从睡乡里醒来,我都不愿意看见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我希望自己生而为人,就努力去做人的事,干人的勾当。——人的勾当,有好的勾当,也有不好的勾当。我只做对的,不做错的。我只做好的勾当,不做不好的勾当。我是谁?我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为这个累着。人生有许多问题,都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设的套,不只自己往里钻,还鼓励别人也往里钻。看上去人类仿佛就有了思想,与动物就有了区别。实际上,这是自欺欺人。“我是谁”重要吗?不重要。什么才重要呢?做事情!我深知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情,尤其世人所谓的大事情!就当下这个世间而言,“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骗子痞子横行四野,物欲人欲到处奔流,做什么坏事都是天经地义……”(刘再复:《天涯悟语》,3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大事可做。刘再复先生列出的这些个事,我一样也做不了。

  我不愿做甲虫,做虫豸,做机器,尽管有时候做着做着人,就做成了甲虫、做成了虫豸、做成了机器。我们生活于社会里,有什么样的社会,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热血沸腾的时候,我也曾积极投身社会。我以为我能给社会做很大的事,我甚至以为我可以改变社会,但整个年轻时代过去了,我也没发现我给社会做了什么,反倒是,我没改变社会分毫,社会却将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改变了。当我年长,当我年老,我开始从社会往外抽身,我不能说全身而退,因为,我根本就退不了。我只能说我开始抽身,我开始离开它,向我自己的一隅靠近。

  在别人依然醉心于寻找自我意义与人生价值时,我却开始寻找我的灵魂。寻找的结果是,我的灵魂尚在。但这是一个容易丢失灵魂的时代,所以,我现在的任务就变成了看守灵魂。

  我不想要什么意义和价值,但我真的可以给他人——那些需要我的人,一点点的微小的帮助。当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为生存、为升官、为发财、为出名而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时,我却只为了去看一个人,偶尔也看看太阳。我是一根苇草,一根脆弱的苇草。我愿做一根苇草,一根脆弱但能思想的苇草。我这思想,不再用来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也不再用来思考“我是谁”。我只用来思考我该如何把自己的一点温热,一点情义献给这个社会里那些需要我的人;我只用来思考、寻找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想要看见的那个人。这样的思考,全然不需要绞尽脑汁,全然不需要熬白了头;这样的思考,会很轻松,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