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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湖寒月

 | 岗笑  2016年08月25日16:05

  16岁高中未毕业我就进了一家国企,在钢材库当了一名起重工,开塔式起重机。我的师傅姓吴,是装甲兵复员的。他三十多岁,高挑个,宽阔饱满的大额头子,浓黑的眉毛下面,有一对铃铛大眼,炯炯有神。常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显得十分的威武。

  记得刚报到那天,我兴冲冲地骑着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到仓库门口刚一停下,他向我招手,上下打量着我好一会子,说:“你两只眼时刻滴溜的转,探照灯似的,细条个,动作敏捷,应该去当侦察兵,怎么跑仓库来了?”

  我瞅着他,心想,如今读书无用,工作挣钱。我进了国营大厂,这是平头百姓翘首以盼的大喜事,只觉得这人好扫兴,信口回了句:“我想开飞机!”。他笑了,指着塔机说:瞧,那就有天梯,是咱厂离天最近的地方。

  没多久我俩就混熟了,他见人就夸我:“这小子猴精,干活干净、麻利快,保养设备时,我一伸手,他就知道递给我啥工具!”

  逢此场面,我总抢着说:“我小学时就取得航模比赛第一名。”他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小子,表演欲太强了!”

  他爱钓鱼,休息天就想去大龙湖。那儿离市区十几公里,没自行车,就问别人借,好不容易借了一辆,人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给弄坏了。看着他尴尬的,面红耳赤的样子。我说:“你告诉他们,遇到土路你就扛着走……”

  “你,你小子下个礼拜带着我去!”他瞄准了我。我就知道他向我借车子只是迟早的事。只因为大多数师傅还把我当成小孩看,因此,他怕别人说闲话,不便张口。

  我说:“我不喜欢钓鱼!”他说:“那儿湖边就是大郭庄军用机场,你坐在大堤上看飞机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请我喝辣汤吃油条,又买了2斤煎包,我们出发了。我问,“鱼也吃包子吗?”“别乱问,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他将车子骑得飞快,凉风吹来,觉得十分惬意,我就唱了起来,“大龙湖呀波浪宽,大堤上飞来了钓鱼大仙,小鲤鱼呀来咬钩,包子油条加热粥……”师傅开心死了,越蹬越有劲,不知不觉就到了湖边。

   湖岸大堤下面有一处农舍,孤零零的悬在湖边,显得十分的孤寂。但见不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狗吠鸡叫,生机盎然的一派景象。我正诧异间,师傅将我带进农舍,一个戴着白袖章的汉子,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吓了我一大跳,呆站着不敢吭声。师傅将车子锁在葡萄架下,将包子递给了那个汉子说:“我给你家捎点肉包子过来,让韩月多吃点!”。我看见一个大约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门缝探出头,瞧见我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拿着鱼竿向湖边去的田埂上,我问师傅:“他是不是个坏分子!我们为什么要把车子放在他家?”

  师傅苦笑着说:“啥坏分子?他就是个兽医,夜里给生产队里的牛看病,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灯,引着了火,烧死一头牛。出事后媳妇也跟人跑了,现在,就他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和咱一样都是贫下中农出身,是个大好人。要不是村民保他,早逮监狱里头去了。公社将他审查完了,就定他为‘坏分子’监督改造两年,视劳动态度好坏,酌情摘帽。有个别幸灾乐祸的人,嫉妒他以前每月领9块钱的津贴,说他还会放火,就把他赶到村外来了。历史呀真能开玩笑,这两间草屋,还是韩兽医的父亲解放前给地主看庄稼的破房子!”

  整个上午,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刺眼的白袖章和那个身体羸弱、像森林里小鹿般胆小的女孩的身影,不断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中午时分,只听见堤坝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尖细地声音:“吃饭了,吃饭了……”我一回头,那身影就不见了。我看了一下师傅,他正全神贯注的瞅着漂在水中雪白的鹅毛浮子。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声音又传了过来。

   “吃饭了……”是韩月!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在向我招手。我向她挥了挥手,就转身喊,“师傅,她家叫我们去吃饭!”

   小方桌摆在葡萄架下,上面有鳝鱼汤,青椒调盐豆,一摞煎饼。韩兽医说:“鳝鱼是在水田里抓的,放在水缸里就等你们来吃,菜太少了,真的不好意思!”

  韩月用煎饼卷好盐豆递给我,我几口就吃完了,一连吃了五个,发现他们都瞅着我笑,此时,辣椒的辣劲冲上了头,就觉得脸发烫,我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了。韩月小声说:“叔叔,别狼吞虎咽的,当心噎着!”

  吴师傅半开玩笑的说:“不要喊他叔叔,他妹妹才比你大两岁,叫他老虎哥就行!”

  “虎哥,虎哥……”她冲着我喊了起来。

  我这时仔细审视着她,发现她被太阳晒得黝黑面庞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射出小精灵的气质,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就问:“你上几年级了?”

  她低着头看着脚尖,嗫嚅着说,我有一个多月都没到学校去了,她们欺负俺,说我爸爸心眼坏,给我起名:韩月!她们说,月亮又美丽,又明亮,大家都赞美它。而我名字的谐音是:“寒月,憨月!”那意思不是在骂月亮吗?她们有时还打我,我就不敢去学校了.。”

  我的心一下沉重起来。韩兽医说,“我找来一些报纸,教她识字,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许多章节她都会背了。”

  我说:“下次我把以前的课本给你带来,看不懂的我教你。”黄昏时分,我们返城时,她送我们到大路边。在夕阳的斜晖映照着的一棵枣树下,她伫立在那儿不断地向我们挥手,那尖细柔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喊:“叔叔,虎哥再来!”

  我回过头去,她那瘦小的身影,与我渐行渐远,不由得鼻子一阵阵的发酸,生平我第一次感悟到生活的艰辛。

  又是一个休息日,师傅约了五六个鱼友,骑着自行车我们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快到地方时我说,“咱们从庄里过。”师傅会意地点点头。庄里的人们正在吃早饭,很多村民蹲在门口吃的正香。我们推着车子,排成一长溜,几条狗跟在后面吠叫着。

  韩月发现了我们就飞快地迎了上来,她坐在我车子的前梁上,使劲的摇着铃铛,我明白,她是在告诉人们,这些城里人是到我家去的!一些村民在路边交头接耳的咕唧着,眼中露出嫉妒的目光。

  上午我没去钓鱼,在葡萄架下把带来的小三至初三的书本摊开让韩月看,发现她接近小学六年级的水平,看到崭新的新华字典,她高兴的跳起来。她发现篱笆墙外有人探头探脑,是她同学!就拿着字典给她们看。我叫她们进来,她们畏畏缩缩的,转瞬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溜烟的跑了。

  今天,来的人多,过年似的,韩兽医杀了一只鸡,比上次又多了一盘凉黄瓜,师傅打开了八毛五一斤的地瓜干酒,盐豆把大家辣的大汗淋漓,一摞煎饼吃了个精光。末了,我们每人留下两元钱。韩兽医颤抖的手接过了钱时,眼中噙着幸福的泪花,毫无疑问,今天,是他家最快乐的一天。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进入暮秋时节。师傅买了新自行车。这一段时间,休息日我和同学去爬山,好久没跟师傅去钓鱼了。他说,“天就要冷了,我们再去大龙湖看看韩月吧,我爱人找出了些旧衣裳给她家送去。”

  今天,韩月没到公路边迎我们,院落里显得冷冷清清的。我们径直走进屋,只见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高烧已经三天了,他爸爸正在喂她姜汤。师傅说:“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不然,肺部感染就麻烦了!”看到老韩面露难色,师傅说我们现在就走。老韩吞吞吐吐的说:“我兜里只有8块钱!”师傅爽快地说:“没关系,我们帮你。”

  他抱着韩月骑坐在吴师傅的后衣架上,到了市立医院,医生说:“要住院治疗,先交30块钱住院费。”还好,我们凑够了钱。看着韩月睡在病床上打点滴,我赶快回趟家。

  我月工资32元,都交给了母亲。我对妈妈说:“师傅的奶奶病了,你给我10块钱,买些水果到医院去瞧瞧。”妈妈说,剩下的钱都交给你师傅吧,可不要乱花呀!

  第二天下午,一下班,我和师傅到了医院,发现韩月不在病床上,病友说,她今天上午就退烧了,她爸爸对医生说他也会打针,下午刚一用完药,就拿着一袋子药急急忙忙回家了!师傅舒心一笑,说,韩月只要退了烧,我就放心了!看来问题不大,过两天我去她家看看。

  没多久,我被厂里推荐去了市“工大”学习。

  斗转星移,三年时光飞速流过,我在“工学院”大学毕业了,回到厂储运中心,当了副主任。这天,师傅兴匆匆地跑到办公室对我说:“韩兽医落实政策补了八百块钱,被派到省农学院进修去了,韩月现在读中专,就住在市内她叔叔家!”。他高兴地直搓手,要我下班去他家喝酒。我整个下午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中。后来,修机场路,韩月那儿整个庄子都搬迁了,师傅没能和她家再联系上。

  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着,转眼间,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工厂的发展日新月异,建立了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企业生产实现了零库存,我意识到仓储中心就要进行改制了。果然,文件下来了,师傅和其他二十多人办理了内退,我和留下的五名年轻职工将要进行转岗培训。

  我很失落,整日里郁郁寡欢。师傅找到我说;“咱们干个体吧?朋友已帮他在开明市场联系好摊位,准备卖海鲜。他的战友在连云港发货,咱们在家接货搞批发。他淡然一笑说,看来我这辈子是和水产品结了缘了!”

  我犹犹豫豫的问:“能挣到钱吗?”

  “我战友是税务局的,早下海发了大财,你要干,就等着数钱吧!”

  这是海鲜批发市场的最佳位置,我将鱼筐摆好,开始拖地。这两天货就要到了。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周围摊位的人流络绎不绝,我一高兴就唱了起来:

  黄花鱼,鲜又鲜,

  鲍鱼,海参放两边。

  短斤少两黑心秤,

  螃蟹蚂虾不高兴。

  ……

  忽然,觉得有个人影在面前晃动,抬起头只见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小青年看着我笑,就忙说,“我随便唱着玩的!”

   他从皮包里拿出了两个信封,先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韩总从摊位租赁合同书上,看到你和吴师傅的名字,她想请你俩到我们‘爱华实业公司’工作,今天上午她到爱华物流剪彩,没能亲自过来,特让我来代她向你们致歉,现在,我们正缺仓储管理人才,预支你俩工资每人三千元请查收。他将信封递给了我俩。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真是好兆头,我问:“哪个韩总,会不会搞错了?”

  “韩月,认识了吧!这菜市场就是我公司投资建的,韩总说你们要想自己当老板,前三年租金全免了。细节情况,明天你们到爱华大厦1101房间找她面谈吧。”

  仿佛是在做梦,望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吴师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出香烟抽了起来,他递给我一支,我犹豫一下接过来猛抽几口,只觉得头有些懵,眼睛也湿润了……面前浮现出了那简陋的农舍,湖边青翠挺拔的芦苇;粉红娇媚的荷花;波平如镜的湖面上,那皎洁的月亮是那样的美丽,是那样的明亮。

  (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