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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也许除了卡夫卡,每个写作者潜意识都渴望得到他人的肯定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三色堇   2016年08月11日06:41

受访者简介 张楚,1974年生,唐山人。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随笔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等。短篇小说《良宵》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最新短篇集《梵高的火柴》近期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答题者:张楚

出题者:三色堇

时间:2016年8月4日

采访手记

张楚?是唱歌的那个张楚吗?不是,是写小说的张楚。因为和那个张楚同名,作为小说家的张楚常常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向别人解释。写小说的张楚,大概不像那个张楚一样为大众所熟知,但是在一群以文学和写作为志业的人的圈子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他。大家都知道他爱哭、爱喝酒、爱幻想。作为一个70后生人,张楚和所有的同代人一样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和他的同代人不同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自己成为《萍踪侠影》里张丹枫一样的人物,武功好,骑着白马和心爱的女人执剑江湖。

1《梵高的火柴》是你最新的短篇小说集,12个短篇几乎都是关于爱情的。有趣的是我发现你们70后这批作家似乎都在重新触碰这样一个很难写好的主题。比如去年弋舟的《我们的踯躅》,任晓雯的《生活,如此而已》等等。是什么东西触动你的写作?现在你又是怎么理解爱情、婚姻这件事情?

这部小说集挑选了我写作以来有关爱情的那一部分。最早的一篇写于2001年,最新的一篇写于2015年,这是件饶有意味的事情。整理过程中,我能感到自己对爱情的理解一直在发生变化,比如对激情、对忠贞、对得与失、对背叛、对宽容,对种种的变数。这个变化是必然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必然。对我而言这是件好事。爱情肯定是美好的,婚姻是美好与邪恶并存的。我曾猜度过一些伟大的作家,譬如福楼拜、普鲁斯特、卡夫卡、尤瑟纳尔为何都单身一辈子,也许他们把文学当成了自己的终身恋人,也许他们都是完美主义者,无法接纳婚姻生活中的琐碎、平淡、金子变成铜的过程。但是,婚姻绝对是个熔炉,把人身上的激情、焦虑、傲慢重新融化重新塑形,这个过程不单单是个享受的过程,更多时候伴随着痛楚与痉挛。熬过去就好了。一种新鲜的、温柔的情愫会在平淡中重新诞生。当然,它们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这本小说集里的小说,可以说是对爱情之种种做了解读和注释。这个解读的过程,就是我自己成长的过程。比如《蜂房》写得很疯狂,有种控制不住的坠落感;《忆秦娥》写得很隐忍、很枯燥,我觉得这种隐忍和枯燥可能是另外一种高贵情感的诠释方式;《略知她一二》则是对当代青年欲望的一种切片式呈现。我个人很喜欢《直到宇宙尽头》,简单里讲这是一个关于女人复仇方式的故事,复杂里说,我想分析在男权世界里,女人的反抗为何是徒劳无望的。这么说有些悲观,但事实就是如此。

2在名为《梵高的火柴》这篇小说里,其实写了一种同性的爱,我很好奇,你居然使用一个老人的视角——主人公的母亲,而且其中充满了佛家的智慧。你是怎么考虑的?

有一次笛安跟我约稿,让写一篇关于老人的短篇。当时刚好一个朋友过世。这个朋友以前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但是后来他又找了男友,于是两人就分手了。葬礼过后,朋友的男友向朋友的母亲要一火柴盒的骨灰,但是朋友的母亲没有给他。妹妹把这个细节告诉了我。她说,老人家也是学佛的,可心里的执念还是放不下。构思这篇小说时还是有些发怵的,首先是对这类情感不是特别了解,其次是对佛教不太了解。后来我从网上阅读了一些佛教经典,又找本地居士聊了几天,才开始战战兢兢地写。那时我阅读了大量美国短篇小说,很欣赏他们那种化繁为简、细节呈现意义的技法,写这一篇时很自觉地进行了尝试。当时也有点小小的野心,因为还没有作家写过这类题材。现在反观这篇小说,我觉得还是成立的。

3本书的序言《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源自保罗·奥斯特的一本书名,他是对你影响很大的作家吗?

我很喜欢保罗·奥斯特。他所有的书我都读过,但对我的影响并不大。他和法国作家莫迪亚诺一样,都是一辈子写某一个主题的作家。这是极度自信的作家才敢做的事情。莫迪亚诺用侦探小说的外壳包装了寻找自我和故土的内核,对人类特定灾难的黑暗记忆和点滴慰藉不断进行追问,保罗·奥斯特也是如此。当时读《纽约三部曲》的时候还是很震撼的,那样的叙事方式和精准语言让我迷醉。但是你知道你永远不会像他那样写作。

4你的经历很有意思,在一个地方税务局工作,让我想起卡夫卡、佩索阿,他们也是平时看起来是一个小职员,但是每当黑夜降临,他们撕下面具,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小职员”的身份会影响你的写作吗?会觉得分裂吗?

现在已经告别了职员生活,但还是挺怀念那段时光的。唯一糟糕的地方在于,白天在单位忙活一天,晚上的世界才是自由的世界。这种自由世界是以健康为代价的。写到凌晨一两点,翌日还要早起上班,身体真是吃不消。这也是我为何辞职的原因。

那个时候还是感觉有些分裂的。如果说白天穿着制服忙于各种公务,有点像装在套子里的人,那么夜晚的诱惑则让我极度放松沉迷,像一个裸露着灵魂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的人。如今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的身心都是自由的,这种快慰反而有可能成为某种桎梏和限定。我要做的就是,如何审视自由,然后从自由世界走向必然世界。

5你在高中时曾经还写过一段武侠小说,这段经历后来影响到你的写作了吗?现在为什么很少再写武侠了?

我高中时代特别喜欢古龙的小说,那种侦探形式和冷峻对话尤其喜欢。有些读者说我的某些小说对话有古龙味道,我想也不是没有来由。那段时光还是很美好,写完了一章就传给同学们看,他们指指点点评判一番,对每个角色有不同喜好,叮嘱我把谁写死,再把谁写活,让我激动万分,感觉自己就是创造世界的上帝。现在就不会写武侠题材了,我觉得有金庸和古龙就够了,别人再写也逃脱不开他们的桥段。况且在当代社会,侠义二字谁还担当得起呢。

6你的小说获得过很多的文学奖,比如鲁迅文学奖,你是怎么看待文学奖与作家的关系?

也许除了卡夫卡,每个写作者潜意识里都渴望着读者和专业人士的肯定。文学奖,就是漫漫写作旅途中忽然亮起的灯火。

7你现在在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上学,你是怎么看待创意写作的?有哪些收获?

上学的好处就是可以跟同学们认真讨论作品,他们从技术、语言、结构各个方面给你挑刺,让你重新反思、定位自己的写作。

人大的创造性写作课跟国外不太一样。国外上这个课的基本上都是初级写作者,目的性强,除了掌握写作技巧,还是跟出版社取得联系沟通的重要途径。西方的创造性写作班出来的作家技术都很好,但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都太像了,对细节的处理方式,对语言的处理方式如出一辙。你知道那是很好的小说,但也就是很好的小说罢了。我觉得还是应该保留每个作家的个性,不能把“名词前不能用形容词”什么的作为写作条规——如果把形容词去掉了,还有托尔斯泰和福克纳吗?全是海明威和卡佛也挺悲催的。

8你最喜欢的电影和音乐是哪些?会影响你的写作吗?

我大学时特别喜欢看电影,《美国往事》、《黑色小说》和《刺激1995》看了很多遍。当我的同学在电影院里睡着时,我却在旁边默默地、羞涩地流着眼泪。这三部电影特别典型,《美国往事》讲的是赎罪,《黑色小说》讲的是荒诞,《刺激1995》讲的是希冀,基本上把人性都概括了。后来特别喜欢大卫·林奇的电影,《蓝丝绒》、《像

人》、《我心狂野》、《穆赫兰道》什么的。我觉得他很黑暗,但在大色块的污渍后,总会有块洁白的地方。我觉得受电影的影响还是有的,主要是如何处理人性的角度上,而不是别的方面。音乐品位就很俗了,大学时无非是“四大天王”、林忆莲、后街男孩,有段时间专门练张学友的歌,基本上能以假乱真。现在经常听的是山羊皮、玫瑰和枪炮。对了,也喜欢蓝调爵士。

9你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我这个人比较博爱,交朋友不怎么挑剔,只要他们身上有我欣赏的品质和美德,我就愿意和他们交朋友。每个人身上都有出乎你意料的美。

10最想和谁隔空对话?

最想和达·芬奇对话。我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外星人。

11不写作时会做些什么?

我是一个不自律的写作者,大部分时间都在干与写作无关的事情,比如读书,看美剧,看电影,跑步,打篮球,跟哥们儿喝酒,钓鱼,或者跟老人们聊天。这种状态曾经让我怀疑自己能否当一名专业作家。我特别佩服、羡慕那些将写作当工作的人,比如王安忆,据说她每天都会写一定的字数,雷打不动。对作家来讲,我觉得这是一种美德。还比如徐则臣,他工作特别忙,但是上班途中都会带一本书在地铁上看,他说即便没有写作,也要保持良好的语感。我们都知道,语感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异常重要。我们的生活太芜杂,每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新闻,纵横交织在一起,破坏着最本质最纯净的内核,换句话说,会影响到我们的写作状态。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那些与写作无关的事情,也许会帮助我理解生活。我是个很敏感但是又很愚钝的人,这些不相干的、貌似与写作无关的事情也许像磁铁,把那些铁渣吸附过来,我们不能否认,有些铁渣是有价值的铁渣。

12你小时候梦想成为谁?为什么?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看过一部美国科幻片,叫《大西洋底来的人》,主人公叫麦克,是个海洋英雄。我小时候特别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比海豚游得还快,一到海水里就力大无穷,然后帮助深处险境中的人们。到初中看《萍踪侠影》,又很羡慕张丹枫,武功好,骑着白马和心爱的女人执剑江湖。我一直梦想成为的人,似乎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人,所以我可能归根结底是个理想主义者。

13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如果超能力也算是才华,我想拥有飞翔和让时间停止的能力。是不是太贪婪了?我常常在梦里飞,飞得比树冠还高,然后心内窃喜,想自己终于能飞了,而且一再告诫自己,这可不是梦境,这是现实。从梦里醒来难免会怅惘。据说大部分人都会梦到飞翔。让时间停止,就可以让美好的人与事永久驻留,比如你爱的亲人朋友们永远不会离开你,你最幸福的刹那可以永留。从辩证的角度分析,永恒的肯定不是最美好的,宇宙如此黑暗无序,充满了70%的暗能量和25%的暗物质,最渺小的人为何奢望违背它的法则呢?

14你最恐惧的是什么?

我11岁那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意识到自己终将会死亡。那一刻我无比恐惧,忍不住奔跑起来。那种感觉到现在还记得。我想这可能也是每一个人都恐惧的事。

15你自己的哪个特点让你最觉得痛恨?

拖延症。以前常给自己找借口,比如工作忙啊,心态疲惫啊,事情拖一拖也无可厚非,后来我反思了一下,发觉根本不是这样。主要还是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弱了,缺少面对陌生事物的激情。这种拖延不仅让对方厌恶,也让我自己深恶痛绝。到了这个年岁,必须让自己动起来,比如跑步,或者做微积分的题,接触些从没有接触的运动,打台球啊,网球啊什么的,必须逼着自己体内的细胞处于一种“动荡”的状态。我不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可我很佩服他的生活态度,清洁、运动、不停地写,虽然写得越来越不好,但他好歹不是个拖延症患者。

16你使用过的最多的单词或者是词语是什么?

这个还真没留意过。一个朋友跟我说,每当我写到雪的时候,都会用“肥硕”这个词汇。我数了数,还好没有超过五次。其实我小说里经常出现一些小动物和昆虫的名字。这个可能跟我从小在乡村生活有关系。比如写到春天,我就忍不住让细腰蜂、紫云英、蒲公英、菜花蛇、约克猪、芦花鸡、花栗鼠什么的跑出来,可能它们都跟春天的颜色和气味相关联。小动物还经常被用来形容人,有个朋友还专门写过一篇论文,分析我小说里与动物相关的比喻句。他认为我喜欢将受伤害的女人和孩子比喻成小动物,象征着人性的脆弱。我觉得他说得没错,虽然我当时并没有那么想。

17你最喜欢女性身上的什么品质?

善良和隐忍。善良和隐忍并不代表着懦弱,有时候,让女性身上兼具一种“地母”的气质。比如《喧哗与骚动》里的迪尔西,她粗糙,善良,却散发着圣母般的光芒。男性身上有种原始的恶与戾气,需要女性的这些品质来中和。我觉得这可能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18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儿孙满堂,在睡梦中告别这个世界。

19何时何地让你感觉到最快乐?

写出一篇感觉良好的小说时,应该是最快乐的。当然,这往往是错觉。